2018-4-1 13:34
行者辭了菩薩,按落雲頭,將袈裟掛在香楠樹上,掣出棒來,打入黑風洞裡。那洞裡哪得一個小妖,原來是他見菩薩出現,降得那老怪就地打滾,急急都散走了。行者一發行兇,將他那幾層門上都積了乾柴,前前後後一齊發火,把個黑風洞燒做個『紅風洞』,卻拿了袈裟,駕祥光,轉回直北。
話說那三藏望行者急忙不來,心甚疑惑;不知是請菩薩不至,不知是行者託故而逃。正在那胡猜亂想之中,只見半空中彩霧燦燦,行者忽墜階前跪道:『師父,袈裟來了。』三藏大喜。眾僧亦無不歡悅道:『好了!好了!我等性命,今日方才得全了。』三藏接了袈裟道:『悟空,你早間去時,原約到飯罷晌午,如何此時日西方回?』行者將那請菩薩施變化降妖的事情,備陳了一遍。三藏聞言,遂設香案,朝南禮拜罷。道:『徒弟啊,既然有了佛衣,可快收拾包裹去也。』行者道:『莫忙,莫忙。今日將晚,不是走路的時候,且待明日早行。』眾僧們一齊跪下道:『孫老爺說的是,一則天晚,二來我等有些願心兒,今幸平安,有了寶貝,待我還了願,請老爺散了福,明早再送西行。』行者道:『正是,正是。』你看那些和尚都傾囊倒底,把那火里搶出的余資,各出所有,整頓了些齋供,燒了些平安無事的紙,念了幾卷消災解厄的經。當晚事畢。
次早方刷扮了馬匹,包裹了行囊出門。眾僧遠送方回。行者引路而去,正是那春融時節。但見:
草襯玉驄蹄跡軟,柳搖金線露華新。桃杏滿林爭艷麗,薛蘿繞徑放精神。
沙堤日暖鴛鴦睡,山澗花香蛺蝶馴。這般秋去冬殘春過半,不知何年行滿得真文。
師徒們行了五七日荒路,忽一日天色將晚,遠遠的望見一村人家。三藏道:『悟空,你看那壁廂有座山莊相近,我們去告宿一宵,明日再行何如?』行者道:『且等老孫去看看吉凶,再作區處。』那師父挽住絲韁,這行者定睛觀看,真箇是:
竹籬密密,茅屋重重。參天野樹迎門,曲水溪橋映戶。道旁楊柳綠依依,園內花開香馥馥。
此時那夕照沉西,處處山林暄鳥雀;晚煙出爨,條條道徑轉牛羊。又見那食飽雞豚眠屋角,醉酣鄰叟唱歌來。
行者看罷道:『師父請行。定是一村好人家,正可借宿。』那長老催動白馬,早到街衢之口。又見一個少年,頭裹綿布,身穿藍襖,持傘背包,斂褌札褲,腳踏著一雙三耳草鞋,雄赳赳的出街忙走。行者順手一把扯住道:『哪裡去?我問你一個信兒:此間是什麼地方?』那個人只管苦掙,口裡嚷道:『我莊上沒人?只是我好問信!』行者陪著笑道:『施主莫惱。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就與我說說地名何害?我也可解得你的煩惱。』那人掙不脫手,氣得亂跳道:『蹭蹬!蹭蹬!家長的屈氣受不了,又撞著這個光頭,受他的清氣!』行者道:『你有本事,劈開我的手,你便就去了也罷。』那人左扭右扭,哪裡扭得動,卻似一把鐵鈐拑住一般,氣得他丟了包袱,撇了傘,兩隻手雨點似來抓行者。行者把一隻手扶著行李,一隻手抵住那人,憑他怎麼支吾,只是不能抓著。行者愈加不放,急得爆躁如雷。
三藏道:『悟空,那裡不有人來了,你再問那人就是,只管扯住他怎的?放他去罷。』行者笑道:『師父不知。若是問了別人沒趣,須是問他,才有買賣。』那人被行者扯住不放,只得說出道:『此處乃是烏斯藏國界之地,喚做高老莊。一莊人家有大半姓高,故此喚做高老莊,你放了我去罷。』行者又道:『你這樣行裝,不是個走近路的。你實與我說,你要往哪裡去?端的所干何事?我才放你。』這人無奈,只得以實情告訴道:『我是高太公的家人,名叫高才。我那太公有一個女兒,年方二十歲,更不曾配人,三年前被一個妖精占了。那妖整做了這三年女婿。我太公不悅,說道:「女兒招了妖精不是長法:一則敗壞家門,二則沒個親家來往。」一向要退這妖精。那妖精哪裡肯退,轉把女兒關在他後宅,將有半年,再不放出與家內人相見。我太公與了我幾兩銀子,叫我尋訪法師拿那妖怪。我這些時不曾住腳,前前後後,請了有三四個人,都是不濟的和尚,膿包的道士,降不得那妖精,剛才罵了我一場,說我不會幹事,又與了我五錢銀子做盤纏,叫我再去請好法師降他。不期撞著你這個紇剌星扯住,誤了我走路,故此里外受氣,我無奈,才與你叫喊。不想你又有些拿法,我掙不過你,所以說此實情。你放我去罷。』行者道:『你的造化,我有營生。這才是湊四合六的勾當。你也不須遠行,莫要花費了銀子。我們不是那不濟的和尚、膿包的道士,其實有些手段,慣會拿妖。這正是一來照顧郎中,二來又醫得眼好。煩你回去上覆你那家主,說我們是東土駕下差來的御弟聖僧,往西天拜佛求經者,善能降妖縛怪。』高才道:『你莫誤了我。我是一肚子氣的人,你錯哄了我,沒甚手段,拿不住妖精,卻不又帶累我來受氣?』行者道:『管教不誤了你。你叫我到你家門首去來。』那人地無計奈何,真箇提著包袱,拿了傘,轉步回身,領他師徒到於門首,道:『二位長老,你且在馬台上略坐坐,等我進去報主人知道。』行者才放了手,落擔牽馬,師徒們坐立門旁等候。
那高才入了大門,逕往中堂上走,可可的撞見高太公。太公罵道:『你那個蠻皮畜生,怎麼不去尋人,又回來做甚?』高才放下包傘,道:『上告主人公得知,小人才行出街口,忽撞見兩個和尚,一個騎馬,一個挑擔。他扯住我不放,問我哪裡去。我再三不曾與他說及,他纏得沒奈何,不得脫手,遂將主人公的事情,一一說與他知。他卻十分歡喜,要與我們拿那妖怪哩。』高老道:『是哪裡來的?』高才道:『現在門外等候。』那太公即忙換了衣服,與高才出來迎接,叫聲:『長老。』三藏聽見,急轉身,早已到了面前。那老者戴一頂烏綾巾,穿一領蔥白蜀錦衣,踏一雙糙米皮的犢子靴,系一條黑綠絛子,出來笑語相迎,便叫:『二位長老,作揖了。』三藏還了禮,行者站著不動。那老者見他相貌凶丑,便就不敢與他作揖。行者道:『怎麼不唱老孫喏?』那老兒有幾分害怕,叫高才道:『你這小廝卻不弄殺我也?家裡現有一個丑頭怪腦的女婿打發不開,怎麼又引這個雷公來害我?』行者道:『老高,你空長了許大年紀,還不省事!若專以相貌取人,乾淨錯了。我老孫丑自丑,卻有些本事。替你家擒得妖精,捉得鬼魅,拿住你那女婿,還了你女兒,便是好事,何必諄諄以相貌爲言!』太公見說,戰兢兢的,只得強打精神,叫聲:『請進。』
這行者見請,才牽了白馬,叫高才挑著行李,與三藏進去。他也不管好歹,就把馬拴在敞廳柱上,扯過一張退光漆交椅,叫師父坐下。他又扯過一張椅子坐在旁邊。那高老道:『這個小長老,倒也家懷。』行者道:『你若肯留我住得半年,還家懷哩。』坐定,高老問道:『適間小价說,二位長老是東土來的?』三藏道:『便是。貧僧奉朝命往西天拜佛求經,因過寶莊,特借一宿,明日早行。』高老道:『二位原是借宿的,怎麼說會拿怪?』行者道:『因是借宿,順便拿幾個妖怪兒耍耍的。動問府上有多少妖怪?』高老道:『天哪!還吃得有多少哩!只這一個怪女婿,也被他磨慌了!』行者道:『你把那妖怪的始末,有多大手段,從頭兒說說我聽,我好替你拿他。』高老道:『我們這莊上,自古至今,也不曉得有什麼鬼祟魍魎,邪魔作耗。只是老拙不幸,不曾有子,只生三個女兒:大的喚名香蘭,第二的名玉蘭,第三的名翠蘭。那兩個從小兒配與本庄人家,只有小的個,要招個女婿,指望他與我同家過活,做個養老女婿,撐門抵戶,做活當差。不期三年前,有一個漢子,模樣兒倒也精緻,他說是福陵山上人家,姓豬,上無父母,下無兄弟,願與人家做個女婿。我老拙見是這般一個無根無絆的人,就招了他。一進門時,倒也勤謹: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昏去明來,其實也好;只是一件,有些會變嘴臉。』
行者道:『怎麼樣變?』高老道:『初來時,是一條黑胖漢,後來就變做一個長嘴大耳朵的呆子,腦後又有一溜鬃毛,身體粗糙怕人,頭臉就像個豬的模樣。食腸卻又甚大,一頓要吃三五斗米飯;早間點心也得百十個燒餅才夠。喜得還吃齋素;若再吃葷酒,便是老拙這些家業田產之類,不上半年,就吃個罄淨!』三藏道:『只因他做得,所以吃得。』高老道:『吃還是件小事,他如今又會弄風,雲來霧去,走石飛砂,唬得我一家並左鄰右舍,俱不得安生。又把那翠蘭小女關在後宅子裡,一發半年也不曾見面,更不知死活如何。因此知他是個妖怪,要請個法師與他去退去退。』行者道:『這個何難?老兒你管放心,今夜管情與你拿住,叫他寫個退親文書,還你女兒如何?』高老大喜道:『我爲招了他不打緊,壞了我多少清名,疏了我多少親眷;但得拿住他,要什麼文書?就煩與我除了根罷。』行者道:『容易!容易!入夜之時,就見好歹。』老兒十分歡喜,才叫展抹桌椅,擺列齋供。
齋罷,將晚,老兒問道:『要甚兵器?要多少人隨?趁早好備。』行者道:『兵器我自有。』老兒道:『二位只是那根錫杖,錫杖怎麼打得那個妖精?』行者隨於耳內取出一個繡花針來,捻住手中,迎風幌了一幌,就是碗來粗細的一根金箍鐵棒,對著高老道:『你看這條棍子,比你家兵器如何?可打得這怪否?』高老又道:『既有兵器,可要人跟?』行者道:『我不用人,只是要幾個年高有德的老兒,陪我師父清坐閒敘,我好撇他而去。等我把妖精拿來,對眾取供,替你除了根罷。』那老兒即喚家僮,請了幾個親故朋友。一時都到。相見已畢,行者道:『師父,你放心穩坐,老孫去也。』
你看他揝著鐵棒,扯著高老道:『你引我去後宅子裡,妖精的住處看看。』高老遂引他到後宅門首。行者道:『你快取鑰匙來。』高老道:『你且看看。若是用得鑰匙,卻不請你了。』行者笑道:『你那老兒年紀雖大,卻不識耍。我把這話兒哄你一哄,你就當真。』走上前,摸了一摸,原來是銅汁灌的鎖子。狠得他將金箍棒一搗,搗開門扇,裡面卻黑洞洞的。行者道:『老高,你叫你女兒一聲,看他可在裡面。』那老兒硬著膽叫道:『三姐姐。』那女兒認得是他父親的聲音,才少氣無力的應了一聲道:『爹爹,我在這裡哩。』行者閃金睛,同黑影里仔細看時,你道他怎生模樣?但見那:
雲鬢亂堆無掠,玉容未洗塵淄。一片蘭心依舊,十分嬌態傾頹。
櫻唇全無氣血,腰肢屈屈恨俱。愁蹙蹙,蛾眉淡;瘦怯怯,語聲低。
他走來看見高老,一把扯住,抱頭大哭。行者道:『且莫哭!且莫哭!我問你,妖怪往哪裡去了?』女子道:『不知往哪裡去。這些時,天明就去,入夜方來。云云霧霧,往回不知何所。因是曉得父親要袪退他,他也常常防備,故此昏來朝去。』行者道:『不消說了。老兒,你帶令愛往前邊宅里,慢慢的敘闊,讓老孫在此等他,他若不來,你卻莫怪;他若來了,定與你剪草除根。』那高老歡歡喜喜的,把女兒帶將前去。
行者卻弄神通,搖身一變,變得就如那女子一般,獨自個坐在房裡等那妖精。不多時,一陣風來,真箇是走石飛砂。好風:
起初時微微蕩蕩,向後來渺渺茫茫。微微蕩蕩乾坤大,渺渺茫茫無阻礙。
凋花折柳勝揌麻,倒樹摧林如拔菜。翻江攪海鬼神愁,裂石崩山天地怪。
銜花麋鹿失來蹤,摘果猿猴迷在外。七層鐵塔侵佛頭,八面幢幡傷寶蓋。
金梁玉柱起根搖,房上瓦飛如燕塊。舉掉梢公許願心,開船忙把豬羊賽。
當坊土地棄祠堂,四海龍王朝上拜。海邊撞損夜叉船,長城颳倒半邊塞。
那陣狂風過處,只見半空裡來了一個妖精,果然生得醜陋:黑臉短毛,長喙大耳;穿一領青不青,藍不藍的梭布直裰,系一條花布毛巾。行者暗笑道:『原來是這個買賣!』好行者,卻不迎他,也不問他,且睡在床上推病,口裡哼哼噴噴的不絕。那怪不識真假,走進房,一把摟住,就要親嘴。行者暗笑道:『真箇要來弄老孫哩!』即使個拿法,托著那怪的長嘴,叫做個小跌。漫頭一料,撲的摜下床來。
那怪爬起來,扶著床邊道:『姐姐,你怎麼今日有些怪我?想是我來得遲了?』行者道:『不怪!不怪!』那妖道:『既不怪我,怎麼就去找這一跌?』行者道:『你怎麼就這等樣小家子,就摟我親嘴?我因今日有些不自在,若每常好時,便起來開門等你了。你可脫了衣服睡是。』那怪不解其意,真箇就去脫衣。行者跳起來,坐在淨桶上。那怪依舊復來床上摸一把,摸不著人,叫道:『姐姐,你往哪裡去了?請脫衣服睡罷。』行者道:『你先睡,等我出個恭來。』那怪果先解衣上床。行者忽然嘆口氣,道聲:『造化低了!』那怪道:『你惱怎的?造化怎麼得低的?我得到了你家,雖是吃了些茶飯,卻也不曾白吃你的。我也曾替你家掃地通溝,搬磚運瓦,築土打牆,耕田耙地,種麥插秧,創家立業。如今你身上穿的錦,戴的金,四時有花果享用,八節有蔬菜烹煎,你還有哪些兒不趁心處,這般短嘆長吁,說什麼造化低了!』
行者道:『不是這等說。今日我的父母,隔著牆丟磚料瓦的,甚是打我罵我哩。』那怪道:『他打罵你怎的?』行者道:『他說我和你做了夫妻,你是他門下一個女婿,全沒些兒禮體。這樣個丑嘴臉的人,又會不得姨夫,又見不得親戚,又不知你雲來霧去,端的是哪裡人家,姓甚名誰,敗壞他清德,玷辱他門風,故此這般打罵,所以煩惱。』那怪道:『我雖是有些兒醜陋,若要俊,卻也不難。我一來時,曾與他講過,他願意方才招我。今日怎麼又說起這話!我家住在福陵山雲棧洞。我以相貌爲姓,故姓豬,官名叫做豬剛鬣。他若再來問你,你就以此話與他說便了。』
行者暗喜道:『那怪卻也老實,不用動刑,就供得這等明白。既有了地方姓名,不管怎的也拿住他。』行者道:『他要請法師來拿你哩。』那怪笑道:『睡著!睡著!莫睬他!我有天罡數的變化,九齒的釘鈀。怕什麼法師、和尚、道士?就是你老子有虔心,請下九天盪魔祖師下界,我也曾與他做過相識,他也不敢怎的我。』行者道:『他說請一個五百年前大鬧天宮姓孫的齊天大聖,要來拿你哩。』那怪聞得這個毛頭,就有三分害怕道:『既是這等說,我去了罷。兩口子做不成了。』行者道:『你怎的就去?』那怪道:『你不知道。那鬧天宮的弼馬溫有些本事,只恐我弄他不過,低了名頭,不像模樣。』說罷,套上衣服,開了門,往外就走;被行者一把扯住,將自己臉上抹了一抹,現出原身。喝道:『好妖怪,哪裡走?你抬頭看看,我是哪個?』那怪轉過眼來,看見行者咨牙徠嘴,火眼金睛,磕頭毛臉,就是個活雷公相似,慌得他手麻腳軟,劃剌的一聲。掙破了衣服,化狂風脫身而去。行者急上前,掣鐵棒,望風打了一下。那怪化萬道火光,徑轉本山而去。行者駕雲,隨後趕來,叫聲:『哪裡走!你若上天,我就趕到鬥牛宮!你若入地,我就追至枉死獄!』
咦!畢竟不知這一去趕至何方,有何勝敗,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