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4-1 13:34
話說那國王見孫行者有呼龍使聖之法,即將關文用了寶印,便要遞與唐僧,放行西路。那三個道士,慌得拜倒在金鑾殿上啟奏,那皇帝即下龍位,御手忙攙道:『國師今日行此大禮,何也?』道士說:『陛下,我等至此匡扶社稷,保國安民,苦歷二十年來,今日這和尚弄法力,抓了功去,敗了我們聲名,陛下以一場之雨,就恕殺人之罪,可不輕了我等也?望陛下且留住他的關文,讓我兄弟與他再賭一賭,看是何如。』
那國王着實昏亂,東說向東,西說向西,真箇收了關文道:『國師,你怎麼與他賭?』虎力大仙道:『我與他賭坐禪。』國王道:『國師差矣,那和尚乃禪教出身,必然先會禪機,才敢奉旨求經,你怎與他賭此?』大仙道:『我這坐禪,比常不同,有一異名,叫做雲梯顯聖。』國王道:『何為雲梯顯聖?』大仙道:『要一百張桌子,五十張作一禪台,一張一張迭將起去,不許手攀而上,亦不用梯凳而登,各駕一朵雲頭,上台坐下,約定幾個時辰不動。』國王見此有些難處,就便傳旨問道:『那和尚,我國師要與你賭雲梯顯聖坐禪,哪個會麼?』行者聞言,沉吟不答。
八戒道:『哥哥,怎麼不言語?』行者道:『兄弟,實不瞞你說,若是踢天弄井,攪海翻江,擔山趕月,換斗移星,諸般巧事,我都幹得;就是砍頭剁腦,剖腹剜心,異樣騰那,卻也不怕。但說坐禪我就輸了,我哪裡有這坐性?你就把我鎖在鐵柱子上,我也要上下爬蹅,莫想坐得住。』三藏忽的開言道:『我會坐禪。』行者歡喜道:『卻好卻好!可坐得多少時?』三藏道:『我幼年遇方上禪僧講道,那性命根本上,定性存神,在死生關里,也坐二三個年頭。』行者道:『師父若坐二三年,我們就不取經罷。多也不上二三個時辰,就下來了。』三藏道:『徒弟呀,卻是不能上去。』行者道:『你上前答應,我送你上去。』那長老果然合掌當胸道:『貧僧會坐禪。』國王教傳旨立禪台。
國家有倒山之力,不消半個時辰,就設起兩座台,在金鑾殿左右。那虎力大仙下殿,立於階心,將身一縱,踏一朵席雲,逕上西邊台上坐下。行者拔一根毫毛,變做假相,陪着八戒、沙僧立於下面,他卻作五色祥雲,把唐僧撮起空中,逕至東邊台上坐下。他又斂祥光,變作一個蟭蟟蟲,飛在八戒耳朵邊道:『兄弟,仔細看着師父,再莫與老孫替身說話。』那呆子笑道:『理會得!理會得!』
卻說那鹿力大仙在繡墩上坐看多時,他兩個在高台上,不分勝負,這道士就助他師兄一功:將腦後短髮,拔了一根,捻著一團,彈將上去,徑至唐僧頭上,變作一個大臭蟲,咬住長老。那長老先前覺癢,然後覺疼。原來坐禪的不許動手,動手算輸,一時間疼痛難禁,他縮著頭,就着衣襟擦癢。八戒道:『不好了!師父羊兒風發了。』沙僧道:『不是,是頭風發了。』行者聽見道:『我師父乃志誠君子,他說會坐禪,斷然會坐,說不會,只是不會。君子家,豈有謬乎?你兩個休言,等我上去看看。』
好行者,嚶的一聲,飛在唐僧頭上,只見有豆粒大小一個臭蟲叮他師父,慌忙用手捻下,替師父撓撓摸摸。那長老不疼不癢,端坐上面。行者暗想道:『和尚頭光,虱子也安不得一個,如何有此臭蟲?想是那道士弄的玄虛,害我師父。哈哈!枉自也不見輸贏,等老孫去弄他一弄!』這行者飛將去,金殿獸頭上落下,搖身一變,變作一條七寸長的蜈蚣,逕來道士鼻凹里叮了一下。那道士坐不穩,一個斤斗翻將下去,幾乎喪了性命,幸虧大小官員人多救起。國王大驚,即著當駕太師領他往文華殿裡梳洗去了。行者仍駕祥雲,將師父馱下階前,已是長老得勝。
那國王只叫放行,鹿力大仙又奏道:『陛下,我師兄原有暗風疾,因到了高處;冒了天風,舊疾舉發,故令和尚得勝。且留下他,等我與他賭隔板猜枚』。國王道:『怎麼叫做隔板猜枚?』鹿力道:『貧道有隔板知物之法;看那和尚可能夠。他若猜得過我,讓他出去;猜不着,憑陛下問擬罪名,雪我昆仲之恨,不污了二十年保國之恩也。』真箇那國王十分昏亂,依此讒言。即傳旨,將一朱紅漆的柜子,命內官抬到宮殿,叫娘娘放上件寶貝。
須臾抬出,放在白玉階前,叫僧道:『你兩家各賭法力,猜那櫃中是何寶貝。』三藏道:『徒弟,櫃中之物,如何得知?』行者斂祥光,還變作蟭蟟蟲,釘在唐僧頭上道:『師父放心,等我去看看來。』好大聖,輕輕飛到柜上,爬在那櫃腳之下,見有一條板縫兒。他鑽將進去,見一個紅漆丹盤,內放一套宮衣,乃是山河社稷襖,乾坤地理裙。用手拿起來,抖亂了,咬破舌尖上,一口血哨噴將去,叫聲『變』!即變作一件破爛流丟一口鐘,臨行又撒上一泡臊溺,卻還從板縫裡鑽出來,飛在唐僧耳朵上道:『師父,你只猜是破爛流丟一口鐘。』三藏道:『他叫猜寶貝哩,流丟是件甚寶貝?』行者道:『莫管他,只猜着便是。』唐僧進前一步正要猜,那鹿力大仙道:『我先猜,那櫃裡是山河社稷襖,乾坤地理裙。』唐僧道:『不是,不是,櫃裡是件破爛流丟一口鐘。』國王道:『這和尚無禮!敢笑我國中無寶,猜什麼流丟一口鐘!』叫:『拿了!』那兩班校尉,就要動手,慌得唐僧合掌高呼:『陛下,且赦貧僧一時,待打開櫃看。端的是寶,貧僧領罪;如不是寶,卻不屈了貧僧也?』國王叫打開看。當駕官即開了,捧出丹盤來看,果然是件破爛流丟一口鐘。
國王大怒道:『是誰放上此物?』龍座後面,閃上三宮皇后道:『我主,是梓童親手放的山河社稷襖,乾坤地理裙,卻不知怎麼變成此物。』國王道:『御妻請退,寡人知之。宮中所用之物,無非是緞絹綾羅,那有此什麼流丟?』叫:『抬上櫃來,等朕親藏一寶貝,再試如何。』那皇帝即轉後宮,把御花園裡仙桃樹上結得一個大桃子,有碗來大小,摘下放在櫃內,又抬下叫猜。唐僧道:『徒弟啊,又來猜了。』行者道:『放心,等我再去看看。』又嚶的一聲飛將去,還從板縫兒鑽進去,見是一個桃子,正合他意,即現了原身,坐在櫃裡,將桃子一頓口啃得乾乾淨淨,連兩邊腮凹兒都啃淨了,將核兒安在裡面。仍變蟭蟟蟲,飛將出去,釘在唐僧耳朵上道:『師父,只猜是個桃核子。』長老道:『徒弟啊,休要弄我。先前不是口快,幾乎拿去典刑。這番須猜寶貝方好,桃核子是甚寶貝?』行者道:『休怕,只管贏他便了。』三藏正要開言,聽得那羊力大仙道:『貧道先猜,是一顆仙桃。』三藏猜道:『不是桃,是個光桃核子。』那國王喝道:『是朕放的仙桃,如何是核?三國師猜着了。』三藏道:『陛下,打開來看就是。』當駕官又抬上去打開,捧出丹盤,果然是一個核子,皮肉俱無。國王見了,心驚道:『國師,休與他賭鬥了,讓他去罷。寡人親手藏的仙桃,如今只是一核子,是甚人吃了?想是有鬼神暗助他也。』八戒聽說,與沙僧微微冷笑道:『還不知他是會吃桃子的積年哩!』
正話間,只見那虎力大仙從文華殿梳洗了,走上殿前:『陛下,這和尚有搬運抵物之術,抬上櫃來,我破他術法,與他再猜。』國王道:『國師還要猜甚?』虎力道:『術法只抵得物件,卻抵不得人身。將這道童藏在裡面,管教他抵換不得。』這小童果藏在櫃裡,掩上櫃蓋,抬將下去,叫:『那和尚再猜,這三番是甚寶貝。』三藏道:『又來了!』行者道:『等我再去看看。』嚶的又飛去,鑽入裡面,見是一個小童兒。好大聖,他卻有見識,果然是騰那天下少,似這伶俐世間稀!他就搖身一變,變作個老道士一般容貌,進櫃裡叫聲『徒弟。』童兒道:『師父,你從哪裡來的?』行者道:『我使遁法來的。』童兒道:『你來有麼教誨?』行者道:『那和尚看見你進櫃來了,他若猜個道童,卻不又輸了?是特來和你計較計較,剃了頭,我們猜和尚罷。』童兒道:『但憑師父處治,只要我們贏他便了。若是再輸與他,不但低了聲名,又恐朝廷不敬重了。』行者道:『說的是。我兒過來,贏了他,我重重賞你。』
將金箍棒就變作一把剃頭刀,摟抱着那童兒,口裡叫道:『乖乖,忍着疼,莫放聲,等我與你剃頭。』須臾剃下發來,窩作一團,塞在那櫃腳紇絡里,收了刀兒,摸着他的光頭道:『我兒,頭便像個和尚,只是衣裳不趁。脫下來,我與你變一變。』那道童穿的一領蔥白色雲頭花絹繡錦沿邊的鶴氅,真箇脫下來,被行者吹一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一件土黃色的直裰兒,與他穿了。卻又拔下兩根毫毛,變作一個木魚兒,遞在他手裡道:『徒弟,須聽着,但叫道童,千萬莫出去;若叫和尚,你就與我頂開櫃蓋,敲着木魚,念一卷佛經鑽出來,方得成功也。』童兒道:『我只會念【三官經】、【北斗經】、【消災經】,不會念佛家經。』行者道:『你可會念佛?』童兒道:『阿彌陀佛,哪個不會念?』行者道:『也罷也罷,就念佛,省得我又教你。切記着,我去也。』還變蟭蟟蟲,鑽出去,飛在唐僧耳輪邊道:『師父,你只猜是個和尚。』三藏道:『這番他准贏了。』行者道:『你怎麼定得?』三藏道:『經上有雲,佛、法、僧三寶。和尚卻也是一寶。』
正說處,只見那虎力大仙道:『陛下,第三番是個道童。』只管叫,他哪裡肯出來。三藏合掌道:『是個和尚。』八戒盡力高叫道:『櫃裡是個和尚!』那童兒忽的頂開櫃蓋,敲着木魚,念著佛,鑽出來。喜得那兩班文武,齊聲喝采:唬得那三個道士,拑口無言。國王道:『這和尚是有鬼神輔佐!怎麼道士入櫃,就變做和尚?縱有待詔跟進去,也只剃得頭便了,如何衣服也能趁體,口裡又會念佛?國師啊!讓他去罷!』虎力大仙道:『陛下,左右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材。貧道將鍾南山幼時學的武藝,索性與他賭一賭。』國王道:『有什麼武藝?』虎力道:『弟兄三個,都有些神通。會砍下頭來,又能安上;剖腹剜心,還再長完;滾油鍋里,又能洗澡。』國王大驚道:『此三事都是尋死之路!』虎力道:『我等有此法力,才敢出此朗言,斷要與他賭個才休。』那國王叫道:『東土的和尚,我國師不肯放你,還要與你賭砍頭剖腹,下滾油鍋洗澡哩。』
行者正變作蟭蟟蟲,往來報事,忽聽此言,即收了毫毛,現出本相,哈哈大笑道:『造化!造化!買賣上門了!』八戒道:『這三件都是喪性命的事,怎麼說買賣上門?』行者道:『你還不知我的本事。』八戒道:『哥哥,你只像這等變化騰那也夠了,怎麼還有這等本事?』行者道:『我啊,砍下頭來能說話,剁了臂膊打得人。扎去腿腳會走路,剖腹還平妙絕倫。就似人家包扁食,一捻一個就囫圇。油鍋洗澡更容易,只當溫湯滌垢塵。』八戒、沙僧聞言,呵呵大笑。
行者上前道:『陛下,小和尚會砍頭。』國王道:『你怎麼會砍頭?』行者道:『我當年在寺里修行,曾遇着一個方上禪和子,教我一個砍頭法,不知好也不好,如今且試試新。』國王笑道:『那和尚年幼不知事,砍頭哪裡好試新?頭乃六陽之首,砍下即便死矣。』虎力道:『陛下,正要他如此,方才出得我們之氣。』那昏君信他言語,即傳旨,教設殺場。一聲傳旨,即有羽林軍三千,擺列朝門之外。國王叫:『和尚先去砍頭。』行者欣然應道:『我先去!我先去!』拱着手,高呼道:『國師,恕大膽占先了。』拽回頭,往外就走。唐僧一把扯住道:『徒弟呀,仔細些,那裡不是耍處。』行者道:『怕他怎的!撒了手,等我去來。』
那大聖徑至殺場裡面,被劊子手撾住了,捆做一團,按在那土墩高處,只聽喊一聲『開刀!』颼的把個頭砍將下來,又被劊子手一腳踢了去,好似滾西瓜一般,滾有三四十步遠近。行者腔子中更不出血,只聽得肚裡叫聲:『頭來!』慌得鹿力大仙見有這般手段,即念咒語,叫本坊土地神祇:『將人頭扯住,待我贏了和尚,奏了國王,與你把小祠堂蓋作大廟宇,泥塑像改作正金身。』原來那些土地神祇因他有五雷法,也服他使喚,暗中真箇把行者頭按住了。行者又叫聲:『頭來!』那頭一似生根,莫想得動。行者心焦,捻著拳,掙了一掙,將捆的繩子就皆掙斷,喝聲:『長!』颼的腔子內長出一個頭來。唬得那劊子手個個心驚;羽林軍人人膽戰。那監斬官急走入朝奏道:『萬歲,那小和尚砍了頭,又長出一顆來了。』八戒冷笑道:『沙僧,哪知哥哥還有這般手段。』沙僧道:『他有七十二般變化,就有七十二個頭哩。』說不了,行者走來叫聲師父。三藏大喜道:『徒弟,辛苦麼?』行者道:『不辛苦,倒好耍子。』八戒道:『哥哥,可用刀瘡藥麼?』行者道:『你是摸摸看,可有刀痕?』那呆子伸手一摸,就笑得呆呆睜睜道:『妙哉!妙哉!卻也長得完全,截疤兒也沒些兒!』
兄弟們正都歡喜,又聽得國王叫領關文:『赦你無罪!快去!快去!』行者道:『關文雖領,必須國師也赴曹砍砍頭,也當試新去來。』國王道:『大國師,那和尚也不肯放你哩。你與他賭勝,且莫唬了寡人。』虎力也只得去,被幾個劊子手,也捆翻在地,幌一幌,把頭砍下,一腳也踢將去,滾了有三十餘步,他腔子裡也不出血,也叫一聲:『頭來!』行者即忙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變作一條黃犬跑入場中,把那道士頭一口銜來,逕跑到御水河邊丟下不題。
卻說那道士連叫三聲,人頭不到,怎似行者的手段,長不出來,腔子中骨都都紅光迸出,可憐空有喚雨呼風法,怎比長生果正仙?須臾倒在塵埃,眾人觀看,乃是一隻無頭的黃毛虎。那監斬官又來奏:『萬歲,大國師砍下頭來,不能長出,死在塵埃,是一隻無頭的黃毛虎。』國王聞奏,大驚失色,目不轉睛看那兩個道士。鹿力起身道:『我師兄已是命到祿絕了,如何是只黃虎!這都是那和尚憊懶,使的掩樣法兒,將我師兄變作畜類!我今定不饒他,定要與他賭那剖腹剜心!』
國王聽說,方才定性回神,又叫:『那和尚,二國師還要與你賭哩。』行者道:『小和尚久不吃煙火食,前日西來,忽遇齋公家勸飯,多吃了幾個饃饃,這幾日腹中作痛,想是生蟲,正欲借陛下之刀,剖開肚皮,拿出臟腑,洗淨脾胃,方好上西天見佛。』國王聽說,叫:『拿他赴曹。』那許多人攙的攙,扯的扯。行者展脫手道:『不用人攙,自家走去。但一件,不許縛手,我好用手洗刷臟腑。』國王傳旨,叫:『莫綁他手。』行者搖搖擺擺,徑至殺場,將身靠着大樁,解開衣帶,露出肚腹。那劊子手將一條繩套在他膊項上,一條繩札住他腿足,把一口牛耳短刀,幌一幌,著肚皮下一割,搠個窟窿。這行者雙手爬開肚腹,拿出腸臟來,一條條理夠多時,依然安在裡面,照舊盤曲,捻著肚皮,吹口仙氣,叫『長!』依然長合。
國王大驚,將他那關文捧在手中道:『聖僧莫誤西行,與你關文去罷。』行者笑道:『關文小可,也請二國師剖剖剜剜,何如?』國王對鹿力說:『這事不與寡人相干,是你要與他做對頭的,請去,請去。』鹿力道:『寬心,料我決不輸與他。』你看他也像孫大聖,搖搖擺擺,徑入殺場,被劊子手套上繩,將牛耳短刀,忽喇的一聲,割開肚腹,他也拿出肝腸,用手理弄。行者即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即變作一隻餓鷹,展開翅爪,颼的把他五臟心肝,盡情抓去,不知飛向何方受用。這道士弄做一個空腔破肚淋漓鬼,少髒無腸浪蕩魂。那劊子手蹬倒大樁,拖屍來看,呀!原來是一隻白毛角鹿!慌得那監斬官又來奏道:『二國師晦氣,正剖腹時,被一隻餓鷹將臟腑肝腸都刁去了。死在那裡,原身是個白毛角鹿也。』
國王害怕道:『怎麼是個角鹿?』那羊力大仙又奏道:『我師兄既死,如何得現獸形?這都是那和尚弄術法坐害我等。等我與師兄報仇者。』國王道:『你有什麼法力贏他?』羊力道:『我與他賭下滾油鍋洗澡。』國王便叫取一口大鍋,滿着香油,叫他兩個賭去。行者道:『多承下顧,小和尚一向不曾洗澡,這兩日皮膚燥癢,好歹蕩蕩去。』那當駕官果安下油鍋,架起乾柴,燃著烈火,將油燒滾,叫和尚先下去。』行者合掌道:『不知文洗,武洗?』國王道:『文洗如何?武洗如何?』行者道:『文洗不脫衣服,似這般叉着手,下去打個滾,就起來,不許污壞了衣服,若有一點油膩算輸。武洗要取一張衣架,一條手巾,脫了衣服,跳將下去,任意翻斤斗,豎蜻蜓,當耍子洗也。』
國王對羊力說:『你要與他文洗,武洗?』羊力道:『文洗恐他衣服是藥煉過的,隔油,武洗罷。』行者又上前道:『恕大膽,屢次占先了。』你看他脫了布直裰,褪了虎皮裙,將身一縱,跳在鍋內,翻波斗浪,就似負水一般頑耍。八戒見了,咬着指頭,對沙僧道:『我們也錯看了這猴子了!平時間劖言訕語,斗他耍子,怎知他有這般真實本事!』他兩個唧唧噥噥,誇獎不盡。行者望見,心疑道:『那呆子笑我哩!正是巧者多勞拙者閒,老孫這般舞弄,他倒自在。等我作成他捆一繩,看他可怕。』正洗浴,打個水花,淬在油鍋底上,變作個棗核釘兒,再也不起來了。那監斬官近前又奏:『萬歲,小和尚被滾油烹死了。』國王大喜,叫撈上骨骸來看。劊子手將一把鐵笊籬,在油鍋里撈,原來那笊籬眼稀,行者變得釘小,往往來來,從眼孔漏下去了,哪裡撈得着!又奏道:『和尚身微骨嫩,俱札化了。』國王叫:『拿三個和尚下去!』
兩邊校尉,見八戒面凶,先揪翻,把背心捆了,慌得三藏高叫:『陛下,赦貧僧一時。我那個徒弟,自從歸教,歷歷有功,今日衝撞國師,死在油鍋之內,奈何先死者為神,我貧僧怎敢貪生!正是天下官員也管着天下百姓,陛下若叫臣死,臣豈敢不死?只望寬恩,賜我半盞涼漿水飯,三張紙馬,容到油鍋邊,燒此一陌紙,也表我師徒一念,那時再領罪也。』國王聞言道:『也是,那中華人多有義氣。』命取些漿飯、黃錢與他。果然取了,遞與唐僧。唐僧叫沙和尚同去,行至階下,有幾個校尉,把八戒揪著耳朵,拉在鍋邊,三藏對鍋祝曰:『徒弟孫悟空!自從受戒拜禪林,護我西來恩愛深。指望同時成大道,何期今日你歸陰!生前只為求經意,死後還存念佛心。萬里英魂須等候,幽冥做鬼上雷音!』八戒聽見道:『師父,不是這般祝了。沙和尚,你替我奠漿飯,等我禱。』那呆子捆在地下,氣呼呼的道:『闖禍的潑猴子,無知的弼馬溫!該死的潑猴子,油烹的弼馬溫!猴兒了帳,馬溫斷根!』
孫行者在油鍋底上聽得那呆子亂罵,忍不住現了本相,赤淋淋的,站在油鍋底道:『攘糟的夯貨!你罵哪個哩!』唐僧見了道:『徒弟,唬殺我也!』沙僧道:『大哥乾淨推佯死慣了!』慌得那兩班文武,上前來奏道:『萬歲,那和尚不曾死,又打油鍋里鑽出來了。』監斬官恐怕虛誑朝廷,卻又奏道:『死是死了,只是日期犯凶,小和尚來顯魂哩。』行者聞言大怒,跳出鍋來,揩了油膩,穿上衣服,掣出棒,撾過監斬官,著頭一下打做了肉團,道:『我顯什麼魂哩!』唬得多官連忙解了八戒,跪地哀告:『恕罪!恕罪!』國王走下龍座。行者上殿扯住道:『陛下不要走,且叫你三國師也下下油鍋去。』那皇帝戰戰兢兢道:『三國師,你救朕之命,快下鍋去,莫叫和尚打我。』
羊力下殿,照依行者脫了衣服,跳下油鍋,也那般支吾洗浴。行者放了國王,近油鍋邊,叫燒火的添柴,卻伸手探了一把,呀!那滾油都冰冷,心中暗想道:『我洗時滾熱,他洗時卻冷。我曉得了,這不知是哪個龍王,在此護持他哩。』急縱身跳在空中,念聲『唵』字咒語,把那北海龍王喚來:『我把你這個帶角的蚯蚓,有鱗的泥鰍!你怎麼助道士冷龍護住鍋底,叫他顯聖贏我!』唬得那龍王喏喏連聲道:『敖順不敢相助。大聖原來不知,這個孽畜苦修行了一場,脫得本殼,卻只是五雷法真受,其餘都攦了旁門,難歸仙道。這個是他在小茅山學來的大開剝。那兩個已是大聖破了他法,現了本相,這一個也是他自己煉的冷龍,只好哄瞞世俗之人耍子,怎瞞得大聖!小龍如今收了他冷龍,管教他骨碎皮焦,顯什麼手段。』行者道:『趁早收了,免打!』那龍王化一陣旋風,到油鍋邊,將冷龍捉下海去不題。
行者下來,與三藏、八戒、沙僧立在殿前,見那道士在滾油鍋里打掙,爬不出來,滑了一跌,霎時間骨脫皮焦肉爛。監斬官又來奏道:『萬歲,三國師煠化了也。』那國王滿眼垂淚,手撲著御案,放聲大哭道:
人身難得果然難,不遇真傳莫煉丹。空有驅神咒水術,卻無延壽保生丸。圓明混,怎涅槃,徒用心機命不安。早覺這般輕折挫,何如秘食穩居山!
這正是:點金鍊汞成何濟,喚雨呼風總是空!畢竟不知師徒們怎的維持,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