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4-1 13:34
卻說比丘國君臣黎庶,送唐僧四眾出城,有二十里之遠,還不肯舍。三藏勉強下輦,乘馬辭別而行,目送者直至望不見蹤影方回。四眾行夠多時,又過了冬殘春盡,看不了野花山樹,景物芳菲,前面又見一座高山峻岭。三藏心驚問道:『徒弟,前面高山,有路無路,是必小心!』行者笑道:『師父這話,也不像個走長路的,卻似個公子王孫,坐井觀天之類。自古道:山不礙路,路自通山。何以言有路無路?』三藏道:『雖然是山不礙路,但恐險峻之間生怪物,密林深處出妖精。』八戒道:『放心,放心!這裡來相近極樂不遠,管取太平無事!』師徒正說,不覺的到了山腳下。行者取出金箍棒,走上石崖叫道:『師父,此間乃轉山的路兒,忒好步,快來快來!』長老只得放懷策馬。沙僧叫:『二哥,你把擔子挑一肩兒。』真箇八戒接了擔子挑上。沙僧攏著韁繩,老師父穩坐雕鞍,隨行者都奔山崖上大路。但見那山:
雲霧籠峰頂,潺湲涌澗中。百花香滿路,萬樹密叢叢。梅青李白,柳綠桃紅。杜鵑啼處春將暮,紫燕呢喃社已終。峨峨石,翠蓋松。崎嶇嶺道,突兀玲瓏。削壁懸崖峻,藤蘿草木穠。千岩競秀如排戟,萬壑爭流遠浪洪。
老師父緩觀山景,忽聞啼鳥之聲,又起思鄉之念。兜馬叫道:『徒弟!我自天牌傳旨意,錦屏風下領關文。觀燈十五離東土,才與唐王天地分,甫能龍虎風雲會,卻又師徒拗馬軍。行盡巫山峰十二,何時對子見當今?』行者道:『師父,你常以思鄉爲念,全不似個出家人。放心且走,莫要多憂,古人云,欲求生富貴,須下死工夫。』三藏道:『徒弟,雖然說的有理,但不知西天路還在哪裡哩!』八戒道:『師父,我佛如來捨不得那三藏經,知我們要取去,想是搬了;不然,如何只管不到?』沙僧道:『莫胡談!只管跟著大哥走,只把工夫捱他,終須有個到之之日。』師徒正自閒敘,又見一派黑松大林。唐僧害怕,又叫道:『悟空,我們才過了那崎嶇山路,怎麼又遇這個深黑松林?是必在意。』行者道:『怕他怎的!』三藏道:『說哪裡話!不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我也與你走過好幾處松林,不似這林深遠。你看:
東西密擺,南北成行。東西密擺徹雲霄,南北成行侵碧漢。密查荊棘周圍結,蓼卻纏枝上下盤。藤來纏葛,葛去纏藤。藤來纏葛,東西客旅難行;葛去纏藤,南北經商怎進。這林中,住半年,哪分日月;行數里,不見斗星。
你看那:
背陰之處千般景,向陽之所萬叢花。又有那千年槐,萬載檜,耐寒松,山桃果、野芍藥,旱芙蓉,一攢攢密砌重堆,亂紛紛神仙難畫。
又聽得百鳥聲:
鸚鵡哨,杜鵑啼,喜鵲穿枝,烏鴉反哺,黃鸝飛舞,百舌調音,鷓鴣鳴,紫燕語,八哥兒學人說話,畫眉郎也會看經。
又見那:
大蟲擺尾,老虎磕牙,多年狐貉妝娘子,日久蒼狼吼振林。就是托塔天王來到此,縱會降妖也失魂!』
孫大聖公然不懼,使鐵棒上前臂開大路,引唐僧逕入深林,逍逍遙遙,行經半日,未見出林之路。唐僧叫道:『徒弟,一向西來,無數的山林崎險,幸得此間清雅,一路太平。這林中奇花異卉,其實可人情意!我要在此坐坐:一則歇馬,二則腹中飢了,你去哪裡化些齋來我吃。』行者道:『師父請下馬,老孫化齋去來。』那長老果然下了馬。八戒將馬拴在樹上,沙僧歇下行李,取了缽盂,遞與行者。行者道:『師父穩坐,莫要驚怕,我去了就來。』三藏端坐松陰之下,八戒、沙僧卻去尋風覓果閒耍。
卻說大聖縱斤斗,到了半空,佇定雲光,回頭觀看,只見松林中祥雲縹緲,瑞靄氤氳,他忽失聲叫道:『好啊!好啊!』你道他叫好做甚?原來誇獎唐僧,說他是金蟬長老轉世,十世修行的好人,所以有此祥瑞罩頭。『若我老孫,方五百年前大鬧天宮之時,雲遊海角,放蕩天涯,聚群精自稱齊天大聖,降龍伏虎,消了死籍;頭戴著三額金冠,身穿著黃金鎧甲,手執著金箍棒,足踏著步雲履,手下有四萬七千群怪,都稱我做大聖爺爺,著實爲人。如今脫卻天災。做小伏低,與你做了徒弟,想師父頭頂上有祥雲瑞靄罩定,徑回東土,必定有些好處,老孫也必定得個正果。』正自家這等夸念中間,忽然見林南下有一股子黑氣,骨嘟嘟的冒將上來。行者大驚道:『那黑氣里必定有邪了!我那八戒、沙僧卻不會放甚黑氣。』那大聖在半空中,詳察不定。
卻說三藏坐在林中,明心見性,誦念那【摩訶般若波羅密多心經】,忽聽得嚶嚶的叫聲『救人』。三藏大驚道:『善哉!善哉!這等深林里,有什麼人叫?想是狼蟲虎豹唬倒的,待我看看。』那長老起身挪步,穿過千年柏,隔起萬年松,附葛攀藤,近前視之,只見那大樹上綁著一個女子,上半截使葛藤綁在樹上,下半截埋在土裡。長老立定腳,問他一句道:『女菩薩,你有甚事,綁在此間?』咦!分明這廝是個妖怪,長老肉眼凡胎,卻不能認得。那怪見他來問,淚如泉湧。你看他桃腮垂淚,有沉魚落雁之容;星眼含悲,有閉月羞花之貌。長老實不敢近前,又開口問道:『女菩薩,你端的有何罪過?說與貧僧,卻好救你。』
那妖精巧語花言,虛情假意,忙忙的答應道:『師父,我家住在貧婆國。離此有二百餘里。父母在堂,十分好善,一生的和親愛友。時遇清明,邀請諸親及本家老小拜掃先塋,一行轎馬,都到了荒郊野外。至塋前,擺開祭禮,剛燒化紙馬,只聞得鑼鳴鼓響,跑出一夥強人,持刀弄杖,喊殺前來,慌得我們魂飛魄散。父母諸親,得馬得轎的,各自逃了性命;奴奴年幼,跑不動,唬倒在地,被眾強人拐來山內,大大王要做夫人,二大王要做妻室,第三第四個都愛我美色,七八十家一齊爭吵,大家都不忿氣,所以把奴奴綁在林間,眾強人散盤而去。今已五日五夜,看看命盡,不久身亡!不知是哪世里祖宗積德,今日遇著老師父到此。千萬發大慈悲,救我一命,九泉之下,決不忘恩!』說罷,淚下如雨。三藏真箇慈心,也就忍不住掉下淚來,聲音哽咽,叫道:『徒弟』。那八戒、沙僧正在林中尋花覓果,猛聽得師父叫得悽愴,呆子道:『沙和尚,師父在此認了親耶。』沙僧笑道:『二哥胡纏!我們走了這些時,好人也不曾撞見一個,親從何來?』八戒道:『不是親,師父那裡與人哭麼?我和你去看來。』沙僧真箇迴轉舊處,牽了馬,挑了擔,至跟前叫:『師父,怎麼說?』唐僧用手指定那樹上,叫:『八戒,解下那女菩薩來,救他一命。』呆子不分好歹,就去動手。
卻說那大聖在半空中,又見那黑氣濃厚,把祥光盡情蓋了,道聲:『不好,不好!黑氣罩暗祥光,怕不是妖邪害俺師父!化齋還是小事,且去看我師父去。』即返雲頭,按落林里,只見八戒亂解繩兒。行者上前,一把揪住耳朵,撲的捽了一跌。呆子抬頭看見,爬起來說道:『師父教我救人,你怎麼恃你有力,將我摜這一跌!』行者笑道:『兄弟,莫解他。他是個妖怪,弄喧兒騙我們哩。』三藏喝道:『你這潑猴,又來胡說了!怎麼這等一個女子,就認得他是個妖怪!』行者道:『師父原來不知。這都是老孫幹過的買賣,想人肉吃的法兒,你哪裡認得!』八戒嗊著嘴道:『師父,莫信這弼馬溫哄你!這女子乃是此間人家。我們東土遠來,不與相較,又不是親眷,如何說他是妖精!他打發我們丟了前去,他卻翻斤斗,弄神法轉來和他干巧事兒,倒踏門也!』行者喝道:『夯貨!莫亂談!我老孫一向西來,哪裡有甚憊懶處?似你這個重色輕生,見利忘義的攘糟,不識好歹,替人家哄了招女婿,綁在樹上哩!』三藏道:『也罷,也罷。八戒啊,你師兄常時也看得不差。既這等說,不要管他,我們去罷。』行者大喜道:『好了!師父是有命的了!請上馬,出松林外,有人家化齋你吃。』四人果一路前進,把那怪撇了。
卻說那怪綁在樹上,咬牙恨齒道:『幾年家聞人說孫悟空神通廣大,今日見他,果然話不虛傳。那唐僧乃童身修行,一點元陽未泄,正欲拿他去配合,成太乙金仙,不知被此猴識破吾法,將他救去了。若是解了繩,放我下來,隨手捉將去,卻不是我的人兒也?今被他一篇散言碎語帶去,卻又不是勞而無功?等我再叫他兩聲,看是如何。』好妖精,不動繩索,把幾聲善言善語,用一陣順風,嚶嚶的吹在唐僧耳內。你道叫的什麼?他叫道:『師父啊,你放著活人的性命還不救,昧心拜佛取何經?』唐僧在馬上聽得又這般叫喚,即勒馬叫:『悟空,去救那女子下來罷。』行者道:『師父走路,怎麼又想起他來了?』唐僧道:『他又在那裡叫哩。』行者問:『八戒,你聽見麼?』八戒道:『耳大遮住了,不曾聽見。』又問:『沙僧,你聽見麼?』沙僧道:『我挑擔前走,不曾在心,也不曾聽見。』行者道:『老孫也不曾聽見。師父,他叫什麼?偏你聽見。』唐僧道:『他叫得有理,說道活人性命還不救,昧心拜佛取何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快去救他下來,強似取經拜佛。』行者笑道:『師父要善將起來,就沒藥醫。你想你離了東土,一路西來,卻也過了幾重山場,遇著許多妖怪,常把你拿將進洞,老孫來救你,使鐵棒,常打死千千萬萬;今日一個妖精的性命捨不得,要去救他?』唐僧道:『徒弟呀,古人云,勿以善小而不爲,勿以惡小而爲之,還去救他救罷。』行者道:『師父既然如此,只是這個擔兒,老孫卻擔不起。你要救他,我也不敢苦勸你,勸一會,你又惱了。任你去救。』唐僧道:『猴頭莫多話!你坐著,等我和八戒救他去。』
唐僧回至林里,教八戒解了上半截繩子,用鈀築出下半截身子。那怪跌跌鞋,束束裙,喜孜孜跟著唐僧出松林,見了行者,行者只是冷笑不止。唐僧罵道:『潑猴頭!你笑怎的?』行者道:『我笑你時來逢好友,運去遇佳人。』三藏又罵道:『潑猢猻!胡說!我自出娘肚皮,就做和尚。如今奉旨西來,虔心禮佛求經,又不是利祿之輩,有甚運退時!』行者笑道:『師父,你雖是自幼爲僧,卻只會看經念佛,不曾見王法條律。這女子生得年少標緻,我和你乃出家人,同他一路行走,倘或遇著歹人,把我們拿送官司,不論什麼取經拜佛,且都打做姦情;縱無此事,也要問個拐帶人口。師父追了度牒,打個小死;八戒該問充軍;沙僧也問擺站;我老孫也不得乾淨,饒我口能,怎麼折辯,也要問個不應。』三藏喝道:『莫胡說!終不然,我救他性命,有甚貽累不成!帶了他去,凡有事,都在我身上。』行者道:『師父雖說有事在你,卻小知你不是救他,反是害他。』三藏道:『我救他出林,得其活命,怎麼反是害他?』行者道:『他當時綁在林間,或三五日,十日半月,沒飯吃餓死了,還得個完全身體歸陰;如今帶他出來,你坐得是個快馬,行路如風,我們只得隨你,那女子腳小,挪步艱難,怎麼跟得上走?一時把他丟下,若遇著狼蟲虎豹,一口吞之,卻不是反害其生也?』三藏道:『正是呀,這件事卻虧你想,如何處置?』行者笑道:『抱他上來,和你同騎著馬走罷。』三藏沉吟道:『我哪裡好與他同馬!──他怎生得去?』三藏道:『叫八戒馱他走罷。』行者笑道:『呆子造化到了!』八戒道:『遠路沒輕擔,叫我馱人,有甚造化?』行者道:『你那嘴長,馱著他,轉過嘴來,計較私情話兒,卻不便益?』八戒聞此言,捶胸爆跳道:『不好!不好!師父要打我幾下,寧可忍疼,背著他決不得乾淨,師兄一生會贓埋人。我馱不成!』三藏道:『也罷,也罷。我也還走得幾步,等我下來,慢慢的同走,著八戒牽著空馬罷。』行者大笑道:『呆子倒有買賣,師父照顧你牽馬哩。』三藏道:『這猴頭又胡說了!古人云,馬行千里,無人不能自往。假如我在路上慢走,你好丟了我去?我若慢,你們也慢。大家一處同這女菩薩走下山去,或到庵觀寺院,有人家之處,留他在那裡,也是我們救他一場。』行者道:『師父說得有理,快請前進。』三藏拽步前走,沙僧挑擔,八戒牽著空馬,行者拿著棒,引著女子,一行前進。
不上二三十里,天色將晚,又見一座樓台殿閣。三藏道:『徒弟,那裡必定是座庵觀寺院,就此借宿了,明日早行。』行者道:『師父說得是,各各走動些。』霎時到了門首。吩咐道:『你們略站遠些,等我先去借宿。若有方便處,著人來叫你。』眾人俱立在柳陰之下,惟行者拿鐵棒,轄著那女子。長老拽步近前,只見那門東倒西歪,零零落落。推開看時,忍不住心中悽慘:長廊寂靜,古剎蕭疏;苔蘚盈庭,蒿蓁滿徑;惟螢火之飛燈,只蛙聲而代漏。長老忽然掉下淚來,真箇是:
殿宇凋零倒塌,廊房寂寞傾頹。斷磚破瓦十餘堆,儘是些歪梁折柱。前後盡生青草,塵埋朽爛香廚。鐘樓崩壞鼓無皮,琉璃香燈破損。佛祖金身沒色,羅漢倒臥東西。觀音淋壞盡成泥,楊柳淨瓶墜地。日內並無僧入,夜間盡宿狐狸,只聽風響吼如雷,都是虎豹藏身之處。四下牆垣皆倒,亦無門扇關居。有詩爲證,詩曰:
多年古剎沒人修,狼狽凋零倒更休。猛風吹裂伽藍面,大雨澆殘佛像頭。
金剛跌損隨淋灑,土地無房夜不收。更有兩般堪嘆處,銅鐘著地沒懸樓。
三藏硬著膽,走進二層門,見那鐘鼓樓俱倒了,只有一口銅鐘,札在地下。上半截如雪之白,下半截如靛之青,原來是日久年深,上邊被雨淋白,下邊是土氣上的銅青。三藏用手摸著鍾,高叫道:『鍾啊!你也曾懸掛高樓吼,也曾鳴遠彩梁聲。也曾雞啼就報曉,也曾天晚送黃昏。不知化銅的道人歸何處,鑄銅匠作那邊存。想他二命歸陰府,他無蹤跡你無聲。』長老高聲讚嘆,不覺的驚動寺里之人。那裡邊有一個侍奉香火的道人,他聽見人語,扒起來,拾一塊斷磚,照鐘上打將去。那鍾當的響了一聲,把個長老唬了一跌,掙起身要走,又絆著樹根,撲的又是一跌。長老倒在地下,抬頭又叫道:『鍾啊!貧僧正然感嘆你,忽的叮噹響一聲。想是西天路上無人到,日久多年變作精。』
那道人趕上前,一把攙住道:『老爺請起。不干鍾成精之事,卻才是我打得鐘響。』三藏抬頭見他的模樣丑黑,道:『你莫是魍魎妖邪?我不是尋常之人,我是大唐來的,我手下有降龍伏虎的徒弟。你若撞著他,性命難存也!』道人跪下道:『老爺休怕,我不是妖邪,我是這寺里侍奉香火的道人。卻才聽見老爺善言相贊,就欲出來迎接;恐怕是個邪鬼敲門,故此拾一塊斷磚,把鍾打一下壓驚,方敢出來。老爺請起。』那唐僧方然正性道:『住持,險些兒唬殺我也,你帶我進去。』那道人引定唐僧,直至三層門裡看處,比外邊甚是不同,但見那:
青磚砌就彩雲牆,綠瓦蓋成琉璃殿。黃金裝聖相,白玉造階台。大雄殿上舞青光,毗羅閣下生銳氣。文殊殿,結采飛云:輪藏堂,描花堆翠。三檐頂上寶瓶尖,五福樓中平繡蓋。千株翠竹搖禪榻,萬種青松映佛門。碧雲宮裡放金光,紫霧叢中飄瑞靄。朝聞四野香風遠,暮聽山高畫鼓鳴。應有朝陽補破衲,豈無對月了殘經?又只見半壁燈光明後院,一行香霧照中庭。
三藏見了不敢進去,叫:『道人,你這前邊十分狼狽,後邊這等齊整,何也?』道人笑道:『老爺,這山中多有妖邪強寇,天色清明,沿山打劫,天陰就來寺里藏身,被他把佛相推倒墊坐,木植搬來燒火。本寺僧人軟弱,不敢與他講論,因此把這前邊破房都舍與那些強人安歇,從新另化了些施主,蓋得那一所寺院。清混各一,這是西方的事情。』三藏道:『原來是如此。』正行間,又見山門上有五個大字,乃鎮海禪林寺。才舉步跨入門裡,忽見一個和尚走來。你看他怎生模樣:頭戴左笄絨錦帽,一對銅圈墜耳根。身著頗羅毛線服,一雙白眼亮如銀。手中搖著播郎鼓,口念番經聽不真。三藏原來不認得,這是西方路上喇嘛僧。
那喇嘛和尚走出門來,看見三藏眉清目秀,額闊頂平,耳垂肩,手過膝,好似羅漢臨凡,十分俊雅。他走上前扯住,滿面笑嘻嘻的與他撚手捻腳,摸他鼻子,揪他耳朵,以示親近之意。攜至方丈中,行禮畢卻問:『老師父何來?』三藏道:『弟子乃東土大唐駕下欽差往西方天竺國大雷音寺拜佛取經者。適行至寶方天晚,特奔上剎借宿一宵,明日早行,望垂方便一二。』那和尚笑道:『不當人子!不當人子!我們不是好意要出家的,皆因父母生身,命犯華蓋,家裡養不住,才舍斷了出家,既做了佛門弟子,切莫說脫空之話。』三藏道:『我是老實話。』和尚道:『那東土到西天,有多少路程!路上有山,山中有洞,洞內有精。像你這個單身,又生得嬌嫩,哪裡像個取經的!』三藏道:『院主也見得是,貧僧一人,豈能到此?我有三個徒弟,逢山開路,遇水疊橋,保我弟子,所以到得上剎。』那和尚道:『三位高徒何在?』三藏道:『現在山門外伺候。』那和尚慌了道:『師父,你不知我這裡有虎狼、妖賊、鬼怪傷人。白日裡不敢遠出,未經天晚,就關了門戶。這早晚把人放在外邊!』叫:『徒弟,快去請將進來。』
有兩個小喇嘛兒跑出外去,看見行者唬了一跌,見了八戒又是一跌,扒起來往後飛跑道:『爺爺!造化低了!你的徒弟不見,只有三四個妖怪站在那門首也。』三藏問道:『怎麼模樣?』小和尚道:『一個雷公嘴,一個碓挺嘴,一個青臉獠牙。旁有一個女子,倒是個油頭粉面。』三藏笑道:『你不認得。那三個丑的,是我徒弟,那一個女子,是我打松林里救命來的。』那喇嘛道:『爺爺呀,這們好俊師父,怎麼尋這般醜徒弟?』三藏道:『他丑自丑,卻俱有用。你快請他進來,若再遲了些兒,那雷公嘴的有些闖禍,不是個人生父母養的,他就打進來也。』那小和尚即忙跑出,戰兢兢的跪下道:『列位老爺,唐老爺請哩。』八戒笑道:『哥啊,他請便罷了,卻這般戰兢兢的,何也?』行者道:『看見我們醜陋害怕。』八戒道:『可是扯淡!我們乃生成的,哪個是好要丑哩!』行者道:『把那丑且略收拾收拾!』呆子真箇把嘴揣在懷裡,低著頭,牽著馬,沙僧挑著擔,行者在後面,拿著棒,轄著那女子,一行進去。穿過了倒塌房廊,入三層門裡。拴了馬,歇了擔,進方丈中,與喇嘛僧相見,分了座次。那和尚入裡邊,引出七八十個小喇嘛來,見禮畢,收拾辦齋管待。
正是:積功須在慈悲念,佛法興時僧贊僧。畢竟不知怎生離寺,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