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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俏潘娘帘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说技

金瓶梅小说(崇祯本-插图)作者:兰陵笑笑生发布:福哥

2018-5-26 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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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

芙蓉面.冰雪肌.生来娉婷年已笄.袅袅倚门余.梅花半含蕊.似开还闭.初见帘边.羞涩还留住.再过楼头.款接多欢喜.行也宜.立也宜.坐也宜.偎傍更相宜.

话说当日武松来到县前客店内.收拾行李铺盖.交土兵挑了.引到哥家.那妇人见了.强如拾得金宝一般欢喜.旋打扫一间房与武松安顿停当.武松吩咐土兵回去.当晚就在哥家歇宿.次日早起.妇人也慌忙起来.与他烧汤净面.武松梳洗裹帻.出门去县里画卯.妇人道:“叔叔画了卯.早些来家吃早饭.休去别处吃了.”

武松应的去了.到县里画卯已毕.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那妇人又早齐齐整整安排下饭.三口儿同吃了饭.妇人双手便捧一杯茶来.递与武松.武松道:“交嫂嫂生受.武松寝食不安.明日拨个土兵来使唤.”

那妇人连声叫道:“叔叔却怎生这般计较.自家骨肉.又不服事了别人.虽然有这小丫头迎儿.奴家见他拿东拿西.蹀里蹀斜.也不靠他.就是拨了土兵来.那厮上锅上灶不干净.奴眼里也看不上这等人.”

武松道:“恁的却生受嫂嫂了.”

有诗为证:

武松仪表岂风流.嫂嫂淫心不可收.笼络归来家里住.相思常自看衾稠.

话休絮烦.自从武松搬来哥家里住.取些银子出来与武大.买饼馓茶果.请那两边邻舍.都斗分子来与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不在话下.过了数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段子与嫂嫂做衣服.那妇人堆下笑来.便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赐与奴家.不敢推辞.”

只得接了.道个万福.自此武松只在哥家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卖炊饼.武松每日自去县里承差应事.不论归迟归早.妇人顿茶顿饭.欢天喜地伏侍武松.武松倒觉过意不去.那妇人时常把些言语来拨他.武松是个硬心的直汉.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过了一月有余.看看十一月天气.连日朔风紧起.只见四下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瑞雪来.好大雪.怎见得.但见:万里彤雪密布.空中瑞祥飘帘.琼花片片舞前檐.剡溪当此际.濡滞子猷船.顷刻楼台都压倒.江山银色相连.飞盐撒粉漫连天.当时吕蒙正.窑内叹无钱.

当日这雪下到一更时分.却早银妆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松去县里画卯.直到日中未归.武大被妇人早赶出去做买卖.央及间壁王婆买了些酒肉.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心里自想道:“我今日着实撩斗他他一撩斗.不怕他不动情.”

那妇人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望见武松正在雪里.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妇人推起帘子.迎著笑道:“叔叔寒冷.”

武松道:“感谢嫂嫂挂心.”

入得门来.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那妇人将手去接.武松道:“不劳嫂嫂生受.”

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子上.随即解了缠带.脱了身上鹦哥绿纻丝衲袄.入房内.那妇人便道:“奴等了一早晨.叔叔怎的不归来吃早饭.”

武松道:“早间有一相识请我吃饭.却才又有作杯.我不耐烦.一直走到家来.”

妇人道:“既恁的.请叔叔向火.”

武松道:“正好.”

便脱了油靴.换了一双袜子.穿了暖鞋.掇条凳子.自近火盆边坐地.那妇人早令迎儿把前门上了闩.后门也关了.却搬些煮熟菜蔬入房里来.摆在桌子上.武松问道:“哥哥那里去了.”

妇人道:“你哥哥出去买卖未回.我和叔叔自吃三杯.”

武松道:“一发等哥来家吃也不迟.”

妇人道:“那里等的他.”

说犹未了.只见迎儿小女早暖了一注酒来.武松道:“又教嫂嫂费心.”

妇人也掇一条凳子.近火边坐了.桌上摆着杯盘.妇人拿盏酒擎在手里.看着武松道:“叔叔满饮此杯.”

武松接过酒去.一饮而尽.那妇人又筛一杯酒来.说道:“天气寒冷.叔叔饮过成双的盏儿.”

武松道:“嫂嫂自请.”

接来又一饮而尽.武松却筛一杯酒.递与妇人.妇人接过酒来呷了.却拿注子再斟酒放在武松面前.那妇人一径将酥胸微露.云鬟半裸.脸上堆下笑来.说道:“我听得人说.叔叔在县前街上养著个唱的.有这话么.”

武松道:“嫂嫂休听别人胡说.我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

妇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

武松道:“嫂嫂不信时.只问哥哥就是了.”

妇人道:“啊呀.你休说他.那里晓得什么.如在醉生梦死一般.他若知道时.不卖炊饼了.叔叔且请杯.”

连筛了三四杯饮过.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动春心.那里按纳得住.欲心如火.只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己只把头来低了.却不来兜揽.妇人起身去烫酒.武松自在房内却拿火箸簇火.妇人良久暖了一注子酒来.到房里.一只手拿着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寒冷么.”

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不理他.妇人见他不应.匹手就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来热便好.”

武松有八九分焦燥.只不做声.这妇人也不看武松焦燥.便丢下火箸.却筛一杯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下半盏酒.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武松匹手夺过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不要恁的不识羞耻.”

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妇人推了一交.武松睁起眼来说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羞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风吹草动.我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

妇人吃他几句抢得通红了面皮.便叫迎儿收拾了碟盏家伙.口里说道:“我自作耍子.不直得便当真起来.好不识人敬.”

收了家伙.自往厨下去了.正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这妇人见勾搭武松不动.反被他抢白了一场.武松自在房中气忿忿.自己寻思.天色却是申牌时分.武大挑着担儿.大雪里归来.推门进来.放下担儿.进的里间.见妇人一双眼哭的红红的.便问道:“你和谁闹来.”

妇人道:“都是你这不不争气的.交外人来欺负我.”

武大道:“谁敢来欺负你.”

妇人道:“情知是谁.争奈武二那厮.我见他大雪里归来.好意安排些酒饭与他吃.他见前后没人.便把言语来调戏我.便是迎儿眼见.我不赖他.”

武大道:“我兄弟不是这等人.从来老实.休要高声.乞邻舍听见笑话.”

武大撇了妇人.便来武二房里叫道:“二哥.你不曾吃点心.我和你吃些个.”

武松只不做声.寻思了半晌.一面出大门.武大叫道:“二哥.你那里去.”

也不答应.一直只顾去了.武大回到房内.问妇人道:“我叫他又不应.只顾望县里那条路去了.正不知怎的了.”

妇人骂道:“贼馄饨虫.有甚难见处.那厮羞了.没脸儿见你.走了出去.我猜他一定叫人来搬行李.不要在这里住.却不道你留他.”

武大道:“他搬了去.须乞别人笑话.”

妇人骂道:“混沌魍魉.他来调戏我.到不乞别人笑话.你要便自和他过去.我却做不的这样人.你与了我一纸休书.你自留他便了.”

武大那里敢再开口.被这妇人倒数骂了一顿.正在家两口儿絮聒.只见武松引了个土兵.拿着条扁担.迳来房内收拾行李.便出门.武大走出来.叫道:“二哥.做什么便搬了去.”

武松道:“哥哥不要问.说起来装你的幌子.只由我自去便了.”

武大那里再敢问备细.由武松搬了出去.那妇人在里面喃喃呐呐骂道:“却也好.只道是亲难转债.人不知道一个兄弟做了都头.怎的养活了哥嫂.却不知反来咬嚼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搬了去.倒谢天地.且得冤家离眼睛.”

武大见老婆这般言语.不知怎的了.心中反是放不下.自从武松搬去县前客店宿歇.武大自依前上街卖炊饼.本待要去县前寻兄弟说话.却被这妇人千叮万嘱.吩咐交不要去兜揽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寻武松.

说这武松自从搬离哥家.撚指不觉雪晴.过了十数日光景.却说本县知县自从到任以来.却得二年有余.转得许多金银.要使一心腹人送上东京亲眷处收寄.三年任满朝觐.打点上司.一来却怕路上小人.须得一个有力量的人去方好.猛可想起都头武松.须得此人方了得此事.当日就唤武松到衙内商议道:“我有个亲戚在东京城内做官.姓朱名勔.见做殿前太尉之职.要送一担礼物.捎封书去问安.只恐途中不好行.若得你去方可.你休推辞辛苦.回来我自重赏.”

武松应道:“小人得蒙恩相抬举.安敢推辞.既蒙差遣.只此便去.”

知县大喜.赏了武松三杯酒.十两路费.不在话下.

且说武松领了知县的言语.出的县门来.到下处.叫了土兵.却来街上买了一瓶酒并菜蔬之类.径到武大家.武大却街上回来.见武松在门前坐地.交土兵去厨下安排.那妇人余情不断.见武松把将酒食来.心中自思:“莫不这厮思想我了.不然却又回来怎的.到日后我且慢慢问他.”

妇人便上楼去重匀粉面.再整云鬟.换了些颜色衣服.来到门前迎接武松.妇人拜道:“叔叔.不知怎的错见了.好几日并不上门.叫奴心里没理会处.今日再喜得叔叔来家.没事坏钞做什么.”

武松道:“武二有句话.特来要与哥哥说知.”

妇人道:“既如此.请楼上坐.”

三个人来到楼上.武松让哥嫂上首坐了.他便掇杌子打横.土兵摆上酒.并嗄饭一齐拿上来.武松劝哥嫂吃.妇人便把眼来睃武松.武松只顾吃酒.酒至数巡.武松问迎儿讨副劝杯.叫土兵筛一杯酒拿在手里.看着武大道:“大哥在上.武二今日蒙知县相公差往东京干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两三个月.少是一月便回.有句话特来和你说.你从来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外人来欺负.假如你每日卖十扇笼炊饼.你从明日为始.只做五扇笼炊饼出去.每日迟出早归.不要和人吃酒.归家便下了帘子.早闭门.省了多少是非口舌.若是有人欺负你.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大哥你依我时.满饮此杯.”

武大接了酒道:“兄弟见得是.我都依你说.”

吃过了一杯.武松再斟第二盏酒.对那妇人说道:“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要武松多说.我的哥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常言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烦恼做什么.岂不闻古人云:篱牢犬不入.”

那妇人听了这句话.一点红从耳边起.须臾紫涨了面皮.指著武大骂道:“你这个混沌东西.有甚言语在别处说.来欺负老娘.我是个不带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不是那腲脓血搠不出来鳖.老娘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蚂蚁不敢入屋里来.什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休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一块瓦砖儿.一个个也要着地.”

武松笑道:“若得嫂嫂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应.既然如此.我武松都记得嫂嫂说的话了.请过此杯.”

那妇人一手推开酒盏.一直跑下楼来.走到在胡梯上发话道:“既是你聪明伶俐.恰不道长嫂为母.我初嫁武大时.不曾听得有甚小叔.那里走得来.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自是老娘晦气了.偏撞著这许多鸟事.”

一面哭下楼去了.正是:

苦口良言谏劝多.金莲怀恨起风波.自家惶愧难存坐.气杀英雄小二哥.

那妇人做出许多乔张致来.武大.武松吃了几杯酒.坐不住.都下的楼来.弟兄洒泪而别.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来.和你相见.”

武松道:“哥哥.你便不做买卖也罢.只在家里坐的.盘缠.兄弟自差人送与你.”

临行.武松又吩咐道:“哥哥.我的言语休要忘了.在家仔细门户.”

武大道:“理会得了.”

武松辞了武大.回到县前下处.收拾行装并防身器械.次日领了知县礼物.金银驼垛.讨了脚程.起身上路.往东京去了.不题.

只说武大自从兄弟武松说了去.整整吃那婆娘骂了三四日.武大忍声吞气.由他自骂.只依兄弟言语.每日只做一半炊饼出去.未晚便回来.歇了担儿.便先去除了帘子.关上大门.却来屋里坐的.那妇人看了这般.心内焦燥.骂道:“不识时浊物.我倒不曾见.日头在半天里便把牢门关了.也吃邻舍家笑话.说我家怎生禁鬼.听信你兄弟说.空生著卵鸟嘴.也不怕别人笑耻.”

武大道:“由他笑也罢.我兄弟说的是好话.省了多少是非.”

被妇人啐在脸上道:“呸.浊东西.你是个男子汉.自不做主.却听别人调遣.”

武大摇手道:“由他.我兄弟说的是金石之语.”

原来武松去后.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归.到家便关门.那妇人气生气死.和他合了几场气.落后闹惯了.自此妇人约莫武大归来时分.先自去收帘子.关上大门.武大见了.心里自也暗喜.寻思道:“恁的却不好.”

有诗为证:

慎事关门并早归.眼前恩爱隔崔嵬.春心一点如丝乱.任锁牢笼总是虚.

白驹过隙.日月如梭.才见梅开腊底.又早天气回阳.一日.三月春光明媚时分.金莲打扮光鲜.单等武大出门.就在门前帘下站立.约莫将及他归来时分.便下了帘子.自去房内坐的.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却有一个人从帘子下走过来.自古没巧不成话.姻缘合当凑著.妇人正手里拿着叉竿放帘子.忽被一阵风将叉竿刮倒.妇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却打在那人头上.妇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纪.生得十分浮浪.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铃珑簪儿.金井玉栏杆圈儿.长腰才.身穿绿罗褶儿.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清水布袜儿.手里摇著洒金川扇儿.越显出张生般庞儿.潘安的貌儿.可意的人儿.风风流流从帘子下丢与个眼色儿.这个人被叉竿打在头上.便立住了脚.待要发作时.回过脸来看.却不想是个美貌妖娆的妇人.但见他黑鬒鬒赛鸦鸰的鬓儿.翠弯弯的新月的眉儿.香喷喷樱桃口儿.直隆隆琼瑶鼻儿.粉浓浓红艳腮儿.娇滴滴银盆脸儿.轻袅袅花朵身儿.玉纤纤葱枝手儿.一撚撚杨柳腰儿.软浓浓粉白肚儿.窄星星尖翘脚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更有一件紧揪揪.白鲜鲜.黑裀裀.正不知是什么东西.观不尽这妇人容貌.且看他怎生打扮.

但见:头上戴着黑油油头发鬏髻.一迳里絷出香云.周围小簪儿齐插.斜戴一朵并头花.排草梳儿后押.难描画.柳叶眉衬著两朵桃花.玲珑坠儿最堪夸.露来酥玉胸无价.毛青布大袖衫儿.又短衬湘裙碾绢纱.通花汗巾儿袖口儿边搭剌.香袋儿身边低挂.抹胸儿重重纽扣香喉下.往下看尖翘翘金莲小脚.云头巧缉山鸦.鞋儿白绫高底.步香尘偏衬登踏.红纱膝裤扣莺花.行坐处风吹裙跨.口儿里常喷出异香兰麝.樱桃口笑脸生花.人见了魂飞魄丧.卖弄杀俏冤家.

那人一见.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早已钻入爪洼国去了.变做笑吟吟脸儿.这妇人情知不是.叉手望他深深拜了一拜.说道:“奴家一时被风失手.误中官人.休怪.”

那人一面把手整头巾.一面把腰曲着地还喏道:“不妨.娘子请方便.”

却被这间壁住的卖茶王婆子看见.那婆子笑道:“兀的谁家大官人打这屋檐下过.打的正好.”

那人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一时冲撞.娘子休怪.”

妇人答道:“官人不要见责.”

那人又笑着大大地唱个喏.回应道:“小人不敢.”

那一双积年招花惹草.惯觑风情的贼眼.不离这妇人身上.临去也回头了七八回.方一直摇摇摆摆遮著扇儿去了.

风日晴和漫出游.偶从帘下识娇羞.只因临去秋波转.惹起春心不自由.

当时妇人见了那人生的风流浮浪.语言甜净.更加几分留恋:“倒不知此人姓甚名谁.何处居住.他若没我情意时.临去也不回头七八遍了.”

却在帘子下眼巴巴的看不见那人.方才收了帘子.关上大门.归房去了.

看官听说.这人你道是谁.却原来正是那嘲风弄月的班头.拾翠寻香的元帅.开生药铺复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的西门大官人便是.只因他第三房妾卓二姐死了.发送了当.心中不乐.出来街上行走.要寻应伯爵到那里去散心耍子.却从这武大门前经过.不想撞了这一下子在头上.却说这西门大官人自从帘子下见了那妇人一面.到家寻思道:“好一个雌儿.怎能够得手.”

猛然想起那间壁卖茶王婆子来.堪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撮合得此事成.我破费几两银子谢他.也不值甚的.”

于是连饭也不吃.走出街上闲游.一直迳踅入王婆茶坊里来.便去里边水帘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却才唱得好个大肥喏.”

西门庆道:“乾娘.你且来.我问你.间壁这个雌儿是谁的娘子.”

王婆道:“他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问他怎的.”

西门庆道:“我和你说正话.休要取笑.”

王婆道:“大官人怎的不认得.他老公便是县前卖熟食的.”

西门庆道:“莫不是卖枣糕徐三的老婆.”

王婆摇手道:“不是.若是他.也是一对儿.大官人再猜.”

西门庆道:“敢是卖馉饳的李三娘子儿.”

王婆摇手道:“不是.若是他.倒是一双.”

西门庆道:“莫不是花胳膊刘小二的婆儿.”

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时.又是一对儿.大官人再猜.”

西门庆道:“乾娘.我其实猜不着了.”

王婆哈哈笑道:“我好交大官人得知了罢.他的盖老便是街上卖炊饼的武大郎.”

西门庆听.跌脚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么.”

王婆道:“正是他.”

西门庆听了.叫起苦来.说是:“好一块羊肉.怎生落在狗口里.”

王婆道:“便是这般故事.自古骏马却驮痴汉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这等配合.”

西门庆道:“乾娘.我少你多少茶果钱.”

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时却算不妨.”

西门庆又道:“你儿子王潮跟谁出去了.”

王婆道:“说不的.跟了一个淮上客人.至今不归.又不知死活.”

西门庆道:“却不交他跟我.那孩子倒乖觉伶俐.”

王婆道:“若得大官人抬举他时.十分之好.”

西门庆道:“待他归来.却再计较.”

说毕.作谢起身去了.

约莫未及两个时辰.又踅将来王婆门首.帘边坐的.朝着武大门前半歇.王婆出来道:“大官人.吃个梅汤.”

西门庆道:“最好多加些酸味儿.”

王婆做了个梅汤.双手递与西门庆吃了.将盏子放下.西门庆道:“乾娘.你这梅汤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

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讨不在屋里.”

西门庆笑道:“我问你这梅汤.你却说做媒.差了多少.”

王婆道:“老身只听得大官人问这媒做得好.”

西门庆道:“乾娘.你既是撮合山.也与我做头媒.说头好亲事.我自重重谢你.”

王婆道:“看这大官人作戏.你宅上大娘子得知.老婆子这脸上怎吃得那耳刮子.”

西门庆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性格.见今也有几个身边人在家.只是没一个中得我意的.你有这般好的.与我主张一个.便来说也不妨.若是回头人儿也好.只是要中得我意.”

王婆道:“前日有一个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

西门庆道:“若是好时.与我说成了.我自重谢你.”

王婆道:“生的十二分人才.只是年纪大些.”

西门庆道:“自古半老佳人可共.便差一两岁也不打紧.真个多少年纪.”

王婆道:“那娘子是丁亥生.属猪的.交新年却九十三岁了.”

西门庆笑道:“你看这风婆子.只是扯著风脸取笑.”

说毕.西门庆笑着起身去.

看看天色晚了.王婆恰才点上灯来.正要关门.只见西门庆又踅将来.迳去帘子底下凳子上坐下.朝着武大门前只顾将眼睃望.王婆道:“大官人吃个和合汤.”

西门庆道:“最好.干娘放甜些.”

王婆连忙取一钟来与西门庆吃了.坐到晚夕.起身道:“乾娘.记了账目.明日一发还钱.”

王婆道:“由他.伏惟安置.来日再请过论.”

西门庆笑了去.到家甚是寝食不安.一片心只在妇人身上.就是他大娘子月娘.见他这等失张失致的.只道为死了卓二姐的缘故.倒没做理会处.当晚无话.

次日清晨.王婆恰才开门.把眼看外时.只见西门庆又早在街前来回踅走.王婆道:“这刷子踅得紧.你看我著些甜糖抹在这厮鼻子上.交他抵不着.那厮全讨县里人便宜.且交他来老娘手里纳些贩钞.嫌他几个风流钱使.”

原来这开茶坊的王婆.也不是守本分的.便是积年通殷勤.做媒婆.做卖婆.做牙婆.又会收小的.也会抱腰.又善放刁.端的看不出这婆子的本事来.

但见:开言欺陆贾.出口胜隋何.只凭说六国唇枪.全仗话三齐舌剑.只鸾孤凤.霎时间交仗成双.寡妇鳏男.一席话搬说摆对.解使三里门内女.遮莫九皈殿中仙.玉皇殿上侍香金童.把臂拖来.王母宫中传言玉女.拦腰抱住.略施奸计.使阿罗汉抱住比丘尼.才用机关.交李天王搂定鬼子母.甜言说诱.男如封涉也生心.软语调合.女似麻姑须乱性.藏头露尾.撺掇淑女害相思.送暖偷寒.调弄嫦娥偷汉子.

这婆子正开门.在茶局子里整理茶锅.张见西门庆踅过几遍.奔入茶局子水帘下.对着武大门首.不住把眼只望帘子里瞧.王婆只推不看见.只顾在茶局子内煽火.不出来问茶.西门庆叫道:“乾娘.点两杯茶来我吃.”

王婆应道:“大官人来了.连日少见.且请坐.”

不多时.便浓浓点两盏稠茶.放在桌子上.西门庆道:“乾娘.相陪我吃了茶.”

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你影射的.如何陪你吃茶.”

西门庆也笑了.一会便问:“乾娘.间壁卖的是什么.”

王婆道:“他家卖的拖煎阿满子.干巴子肉翻包着菜肉匾食饺.窝窝蛤蜊面.热烫温和大辣酥.”

西门庆笑道:“你看这风婆子.只是风.”

王婆笑道:“我不风.他家自有亲老公.”

西门庆道:“我和你说正话.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饼.我要问他买四五十个拿的家去.”

王婆道:“若要买炊饼.少间等他街上回来买.何消上门上户.”

西门庆道:“乾娘说的是.”

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去了.

良久.王婆在茶局里冷眼张著.他在门前踅过东.看一看.又转西去.又复一复.一连走了七八遍.少顷.径入茶房里来.王婆道:“大官人侥幸.好几日不见面了.”

西门庆便笑将起来.去身边摸出一两一块银子.递与王婆.说道:“乾娘.权且收了做茶钱.”

王婆笑道:“何消得许多.”

西门庆道:“多者干娘只顾收著.”

婆子暗道:“来了.这刷子当败.且把银子收了.到明日与老娘做房钱.”

便道:“老身看大官人象有些心事的一般.”

西门庆道:“如何干娘便猜得着.”

婆子道:“有甚难猜处.自古入门休问荣枯事.观著容颜便得知.老身异样跷蹊古怪的事.不知猜够多少.”

西门庆道:“我这一件心上的事.干娘若猜得着时.便输与你五两银子.”

王婆笑道:“老身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个中节.大官人你将耳朵来:你这两日脚步儿勤.赶趁得频.一定是记挂着间壁那个人.我这猜如何.”

西门庆笑将起来道:“乾娘端的智赛隋何.机强陆贾.不瞒干娘说.不知怎的.吃他那日叉帘子时见了一面.恰似收了我三魂六魄的一般.日夜只是放他不下.到家茶饭懒吃.做事没入脚处.不知你会弄手段么.”

王婆哈哈笑道:“老身不瞒大官人说.我家卖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日下大雪.那一日卖了个泡茶.直到如今不发市.只靠些杂趁养口.”

西门庆道:“乾娘.如何叫做杂趁.”

王婆笑道:“老身自从三十六岁没了老公.丢下这个小厮.没得过日子.迎头儿跟着人说媒.次后揽人家些衣服卖.又与人家抱腰收小的.闲常也会作牵头.做马百六.也会针灸看病.”

西门庆听了.笑将起来:“我并不知干娘有如此手段.端的与我说这件事.我便送十两银子与你做棺材本.你好交这雌儿会我一面.”

王婆便呵呵笑道:“我自说耍.官人怎便认真起来.你也.”

且看下回分解.有诗为证:

西门浪子意倡狂.死下功夫戏女娘.亏杀卖茶王老母.生交巫女会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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