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小說(崇禎本-插圖)作者:蘭陵笑笑生發佈:福哥
2018-5-26 11:17
詩曰:
參透風流二字禪.好姻緣是惡姻緣.痴心做處人人愛.冷眼觀時個個嫌.
野草閒花休采折.真姿勁質自安然.山妻稚子家常飯.不害相思不損錢.
話說當下鄆哥被王婆打了.心中正沒出氣處.提了雪梨籃兒.一逕奔來街上尋武大郎.轉了兩條街.只見武大挑着炊餅擔兒.正從那條街過來.鄆哥見了.立住了腳.看着武大道:『這幾時不見你.吃得肥了.』
武大歇下擔兒道:『我只是這等模樣.有甚吃得肥處.』
鄆哥道:『我前日要糴些麥稃.一地裏沒糴處.人都道你屋裏有.』
武大道:『我屋裏並不養鵝鴨.那裏有這麥稃.』
鄆哥道:『你說沒麥稃.怎的賺得你恁肥耷耷的.便顛倒提你起來也不妨.煮你在鍋裏也沒氣.』
武大道:『小囚兒.倒罵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漢子.我如何是鴨.』
鄆哥道:『你老婆不偷漢子.只偷子漢.』
武大扯住鄆哥道:『還我主兒來.』
鄆哥道:『我笑你只會扯我.卻不道咬下他左邊的來.』
武大道:『好兄弟.你對我說是誰.我把十個炊餅送你.』
鄆哥道:『炊餅不濟事.你只做個東道.我吃三杯.便說與你.』
武大道:『你會吃酒.跟我來.』
武大挑了擔兒.引著鄆哥.到個小酒店裏.歇下擔兒.拿幾個炊餅.買了些肉.討了一鏇酒.請鄆哥吃着.武大道:『好兄弟.你說與我則個.』
鄆哥道:『且不要慌.等我一發吃完了.卻說與你.你卻不要氣苦.我自幫你打捉.』
武大看那猴子吃了酒肉:『你如今卻說與我.』
鄆哥道:『你要得知.把手來摸我頭上的疙瘩.』
武大道:『卻怎地來有這疙瘩.』
鄆哥道:『我對你說.我今日將這籃雪梨去尋西門大官.一地裏沒尋處.街上有人道:「他在王婆茶坊裏來.和武大娘子勾搭上了.每日只在那裏行走.」我指望見了他.撰他三五十文錢使.叵耐王婆那老豬狗.不放我去房裏尋他.大栗暴打出我來.我特地來尋你.我方才把兩句話來激你.我不激你時.你須不來問我.』
武大道:『真箇有這等事.』
鄆哥道:『又來了.我道你這般屁鳥人.那廝兩個落得快活.只專等你出來.便在王婆房裏做一處.你問道真箇也是假.難道我哄你不成.』
武大聽罷.道:『兄弟.我實不瞞你說.我這婆娘每日去王婆家裏做衣服.做鞋腳.歸來便臉紅.我先妻丟下個女孩兒.朝打暮罵.不與飯吃.這兩日有些精神錯亂.見了我.不做歡喜.我自也有些疑忌在心裏.這話正是了.我如今寄了擔兒.便去捉姦如何.』
鄆哥道:『你老大一條漢.元來沒些見識.那王婆老狗.什麼利害怕人的人.你如何出得他手.他二人也有個暗號兒.見你入來拿他.把你老婆藏過了.那西門慶須了得.打你這般二十個.若捉他不着.反吃他一頓好拳頭.他又有錢有勢.反告你一狀子.你須吃他一場官司.又沒人做主.乾結果了你性命.』
武大道:『兄弟.你都說得是.我卻怎的出得這口氣.』
鄆哥道:『我吃那王婆打了.也沒出氣處.我教你一著:今日歸去.都不要發作.也不要說.只自做每日一般.明朝便少做些炊餅出來賣.我自在巷口等你.若是見西門慶入去時.我便來叫你.你便挑着擔兒只在左近等我.我先去惹那老狗.他必然來打我.我先把籃兒丟出街心來.你卻搶入.我便一頭頂住那婆子.你便奔入房裏去.叫起屈來.此計如何.』
武大道:『既是如此.卻是虧了兄弟.我有兩貫錢.我把你去.你到明日早早來紫石街巷口等我.』
鄆哥得了錢並幾個炊餅.自去了.武大還了酒錢.挑了擔兒.自去賣了一遭歸去.
原來這婦人.往常時只是罵武大.百般的欺負他.近日來也自知無禮.只得窩盤他些個.當晚武大挑了擔兒歸來.也是和往日一般.並不題起別事.那婦人道:『大哥.買盞酒吃.』
武大道:『卻才和一般經紀人買了三盞吃了.』
那婦人便安排晚飯與他吃了.當夜無話.次日飯後.武大隻做三兩扇炊餅.安在擔兒上.這婦人一心只想着西門慶.那裏來理會武大的做多做少.當日武大挑了擔兒.自出去做買賣.這婦人巴不的他出去了.便踅過王婆茶坊裏來等西門慶.
且說武大挑着擔兒.出到紫石街巷口.迎見鄆哥提着籃兒在那裏張望.武大道:『如何.』
鄆哥道:『還早些個.你自去賣一遭來.那廝七八也將來也.你只在左近處伺候.不可遠去了.』
武大雲飛也似去賣了一遭回來.鄆哥道:『你只看我籃兒拋出來.你便飛奔入去.』
武大把擔兒寄下.不在話下.
卻說鄆哥提着籃兒.走入茶坊裏來.向王婆罵道:『老豬狗.你昨日為什麼便打我.』
那婆子舊性不改.便跳身起來喝道:『你這小猢猻.老娘與你無干.你如何又來罵我.』
鄆哥道:『便罵你這馬伯六.做牽頭的老狗肉.直我雞巴.』
那婆子大怒.揪住鄆哥便打.鄆哥叫一聲:『你打我.』
把那籃兒丟出當街上來.那婆子卻待揪他.被這小猴子叫一聲『你打』時.就打王婆腰裏帶個住.看着婆子小肚上.只一頭撞將去.險些兒不跌倒.卻得壁子礙住不倒.那猴子死頂在壁上.只見武大從外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搶入茶坊裏來.那婆子見是武大.來得甚急.待要走去阻當.卻被這小猴子死力頂住.那裏肯放.婆子只叫得『武大來也.』
那婦人正和西門慶在房裏.做手腳不迭.先奔來頂住了門.這西門慶便鑽入床下躲了.武大搶到房門首.用手推那房門時.那裏推得開.口裏只叫『做得好事.』
那婦人頂着門.慌做一團.口裏便說道:『你閒常時只好鳥嘴.賣弄殺好拳棒.臨時便沒些用兒.見了紙虎兒也嚇一交.』
那婦人這幾句話.分明叫西門慶來打武大.奪路走.西門慶在床底下聽了婦人這些話.提醒他這個念頭.便鑽出來說道:『不是我沒這本事.一時間沒這智量.』
便來拔開門.叫聲『不要來.』
武大卻待揪他.被西門慶早飛起腳來.武大矮小.正踢中心窩.撲地望後便倒了.西門慶打鬧裏一直走了.鄆哥見勢頭不好.也撇了王婆.撒開跑了.街坊鄰舍.都知道西門了得.誰敢來管事.王婆當時就地下扶起武大來.見他口裏吐血.麵皮臘渣也似黃了.便叫那婦人出來.舀碗水來救得甦醒.兩個上下肩攙著.便從後門歸到家中樓上去.安排他床上睡了.當夜無話.次日.西門慶打聽得沒事.依前自來王婆家.和這婦人頑耍.只指望武大自死.
武大一病五日不起.更兼要湯不見.要水不見.每日叫那婦人又不應.只見他濃妝艷抹了出去.歸來便臉紅.小女迎兒又吃婦人禁住.不得向前.嚇道:『小賤人.你不對我說.與了他水吃.都在你身上.』
那迎兒見婦人這等說.怎敢與武大一點湯水吃.武大幾遍只是氣得發昏.又沒人來采問.一日.武大叫老婆過來.分咐他道:『你做的勾當.我親手捉着你奸.你倒挑撥姦夫踢了我心.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們卻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們爭執不得了.我兄弟武二.你須知他性格.倘或早晚歸來.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憐我.早早扶得我好了.他歸來時.我都不提起.你若不看顧我時.待他歸來.卻和你們說話.』
這婦人聽了.也不回言.卻踅過王婆家來.一五一十都對王婆和西門慶說了.那西門慶聽了這話.似提在冷水盆內一般.說道:『苦也.我須知景陽岡上打死大蟲的武都頭.我如今卻和娘子眷戀日久.情孚意合.拆散不開.據此等說時.正是怎生得好.卻是苦也.』
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見.你是個把舵的.我是個撐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腳.』
西門慶道:『我枉自做個男子漢.到這般去處.卻擺佈不開.你有什麼主見.遮藏我們則個.』
王婆道:『既然我遮藏你們.我有一條計.你們卻要長做夫妻.短做夫妻.』
西門慶道:『乾娘.你且說如何是長做夫妻.短做夫妻.』
王婆道:『若是短做夫妻.你們就今日便分散.等武大將息好了起來.與他陪了話.武二歸來都沒言語.待他再差使出去.卻又來相會.這是短做夫妻.你們若要長做夫妻.每日同在一處.不耽驚受怕.我卻有這條妙計.只是難教你們.』
西門慶道:『乾娘.周旋了我們則個.只要長做夫妻.』
王婆道:『這條計用着件東西.別人家裏都沒.天生天化.大官人家裏卻有.』
西門慶道:『便是要我的眼睛.也剜來與你.卻是什麼東西.』
王婆道:『如今這搗子病得重.趁他狼狽.好下手.大官人家裏取些砒霜.卻交大娘子自去贖一帖心疼的藥來.卻把這砒霜下在裏面.把這矮子結果了.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沒了蹤跡.便是武二回來.他待怎的.自古道:「幼嫁從親.再嫁由身.」小叔如何管得暗地裏事.半年一載.等待夫孝滿日.大官人娶到家去.這不是長遠夫妻.偕老同歡.此計如何.』
西門慶道:『乾娘此計甚妙.自古道:欲救生快活.須下死功夫.罷罷罷.一不做.二不休.』
王婆道:『可知好哩.這是剪草除根.萌芽不發.大官人往家裏去快取此物來.我自教娘子下手.事了時.卻要重重謝我.』
西門慶道:『這個自然.不消你說.』
雲情雨意兩綢繆.戀色迷花不肯休.畢竟人生如泡影.何須死下殺人謀.
且說西門慶去不多時.包了一包砒霜.遞與王婆收了.這婆子看着那婦人道:『大娘子.我教你下藥的法兒.如今武大不對你說教你救活他.你便乘此把些小意兒貼戀他.他若問你討藥吃時.便把這砒霜調在心疼藥裏.待他一覺身動.你便把藥灌將下去.他若毒氣發時.必然腸胃迸斷.大叫一聲.你卻把被一蓋.不要使人聽見.緊緊的按住被角.預先燒下一鍋湯.煮著一條抹布.他那藥發之時.必然七竅內流血.口唇上有牙齒咬的痕跡.他若放了命.你便揭起被來.卻將煮的抹布只一揩.都揩沒了血跡.便入在材裏.扛出去燒了.有什麼不了事.』
那婦人道:『好卻是好.只是奴家手軟.臨時安排不得屍首.』
婆子道:『這個易得.你那邊只敲壁子.我自過來幫扶你.』
西門慶道:『你們用心整理.明日五更.我來討話.』
說罷.自歸家去了.王婆把這砒霜用手撚為細末.遞與婦人.將去藏了.
那婦人回到樓上.看着武大.一絲沒了兩氣.看看待死.那婦人坐在床邊假哭.武大道:『你做什麼來哭.』
婦人拭着眼淚道:『我的一時間不是.吃那西門慶局騙了.誰想腳踢中了你心.我問得一處有好藥.我要去贖來醫你.又怕你疑忌.不敢去取.』
武大道:『你救我活.無事了.一筆都勾.武二來家.亦不提起.你快去贖藥來救我則個.』
那婦人拿了銅錢.逕來王婆家裏坐地.卻教王婆贖得藥來.把到樓上.交武大看了.說道:『這帖心疼藥.太醫交你半夜裏吃了.倒頭一睡.蓋一兩床被.發些汗.明日便起得來.』
武大道:『卻是好也.生受大嫂.今夜醒睡些.半夜調來我吃.』
那婦人道:『你放心睡.我自扶持你.』
看看天色黑了.婦人在房裏點上燈.下面燒了大鍋湯.拿了一方抹布煮在鍋裏.聽那更鼓時.卻正好打三更.那婦人先把砒霜傾在盞內.卻舀一碗白湯.把到樓上.叫聲:『大哥.藥在那裏.』
武大道:『在我蓆子底下枕頭邊.你快調來我吃.』
那婦人揭起蓆子.將那藥抖在盞子裏.將白湯沖在盞內.把頭上銀簪兒只一攪.調得勻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藥便灌.武大呷了一口.說道:『大嫂.這藥好難吃.』
那婦人道:『只要他醫得病好.管什麼難吃.』
武大再呷第二口時.被這婆娘就勢只一灌.一盞藥都灌下喉嚨去了.那婦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來.武大哎了一聲.說道:『大嫂.吃下這藥去.肚裏倒疼起來.苦呀.苦呀.倒當不得了.』
這婦人便去腳後扯過兩床被來.沒頭沒臉只顧蓋.武大叫道:『我也氣悶.』
那婦人道:『太醫吩咐.教我與你發些汗.便好的快.』
武大再要說時.這婦人怕他掙扎.便跳上床來.騎在武大身上.把手緊緊的按住被角.那裏肯放些鬆寬.正是:
油煎肺腑.火燎肝腸.心窩裏如霜刀相侵.滿腹中似鋼刀亂攪.渾身冰冷.七竅血流.牙關緊咬.三魂赴在枉死城中.喉管枯乾.七魄投望鄉台上.地獄新添食毒鬼.陽間沒了捉姦人.
那武大當時哎了兩聲.喘息了一回.腸胃迸斷.嗚呼哀哉.身體動不得了.那婦人揭起被來.見了武大咬牙切齒.七竅流血.怕將起來.只得跳下床來.敲那壁子.王婆聽得.走過後門頭咳嗽.那婦人便下樓來.開了後門.王婆問道:『了也未.』
那婦人道:『了便了了.只是我手腳軟了.安排不得.』
王婆道:『有什麼難處.我幫你便了.』
那婆子便把衣袖捲起.舀了一桶湯.把抹布撇在裏面.掇上樓來.卷過了被.先把武大口邊唇上都抹了.卻把七竅淤血痕跡拭淨.便把衣裳蓋在身上.兩個從樓上一步一掇扛將下來.就樓下尋扇舊門停了.與他梳了頭.戴上巾幘.穿了衣裳.取雙鞋襪與他穿了.將片白絹蓋了臉.揀床乾淨被蓋在死屍身上.卻上樓來.收拾得乾淨了.王婆自轉將歸去了.那婆娘卻號號地假哭起『養家人』來.看官聽說,原來但凡世上婦人哭有三樣:
有淚有聲謂之哭.有淚無聲謂之泣.無淚有聲謂之號.
當下那婦人乾號了半夜.
次早五更.天色未曉.西門慶奔來討信.王婆說了備.西門慶取銀子把與王婆.教買棺材發送.就叫那婦人商議.這婆娘過來和西門慶說道:『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着你做主.不到後來網巾圈兒打靠後.』
西門慶道:『這個何須你費心.』
婦人道:『你若負了心.怎的說.』
西門慶道:『我若負了心.就是武大一般.』
王婆道:『大官人.如今只有一件事要緊:天明就要入殮.只怕被仵作看出破綻來怎了.團頭何九.他也是個精細的人.只怕他不肯殮.』
西門慶笑道:『這個不妨事.何九我自吩咐他.他不敢違我的言語.』
王婆道:『大官人快去吩咐他.不可遲了.』
西門慶自去對何九說去了.正是:
三光有影誰能待.萬事無根只自生.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