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小說(崇禎本-插圖)作者:蘭陵笑笑生發布:福哥
2018-5-26 11:17
詞曰:
成吳越.怎禁他巧言相鬥諜.平白地送暖偷寒.平白地送暖偷寒.猛可的搬唇弄舌.水晶丸不住撇.蘸剛鍬一味撅.
話說韓道國走到家門首打聽.見渾家和兄弟韓二拴在鋪中去了.急急走到鋪子內.和來保計議.來保說:『你還早央應二叔來.對當家的說了.拿個帖兒對縣中李老爹一說.不論多大事情都了了.』
這韓道國竟到應怕爵家.他娘子兒使丫頭出來回:『沒人在家.不知往那裡去了.只怕在西門大老爹家.』
韓道國道:『沒在他宅里.』
問應寶.也跟出去了.韓道國慌了.往勾欄院裡抓尋.原來伯爵被湖州何蠻子的兄弟何二蠻子~號叫何兩峰.請在四條巷內何金蟬兒家吃酒.被韓道國抓着了.請出來.伯爵吃的臉紅紅的.帽檐上插著剔牙杖兒.韓道國唱了喏.拉到僻靜處.如此這般告他說.伯爵道:『既有此事.我少不得陪你去.』
於是辭了何兩峰.與道國先同到家.問了端的.道國央及道:『此事明日只怕要解到縣裡去.只望二叔往大官府宅里說說.討個帖兒.轉與李老爹.求他只不教你侄婦見官.事畢重謝二叔.』
說着跪在地下.伯爵用手拉起來.說道:『賢契.這些事兒.我不替你處.你快寫個說帖.把一切閒話都丟開.只說你常不在家.被街坊這伙光棍時常打磚掠瓦.欺負娘子.你兄弟韓二氣忿不過.和他嚷亂.反被這夥人群住.揪採踢打.同拴在鋪里.望大官府發個帖兒.對李老爹說.只不教你令正出官.管情見個分上就是了.』
那韓道國取筆硯.連忙寫了說帖.安放袖中.
伯爵領他徑到西門慶門首.問守門的平安兒:『爹在家.』
平安道:『爹在花園書房裡.二爹和韓大叔請進去.』
那應伯爵狗也不咬.走熟了的.同韓道國進入儀門.轉過大廳.由鹿頂鑽山進去.就是花園角門.抹過木香棚.三間小卷棚.名喚翡翠軒.乃西門慶夏月納涼之所.前後簾攏掩映.四面花竹陰森.裡面一明兩暗書房.有畫童兒小廝在那裡掃地.說:『應二爹和韓大叔來了.』
二人掀開帘子.進入明間內.書童看見便道:『請坐.俺爹剛才進後邊去了.』
一面使畫童兒請去.畫童兒走到後邊金蓮房內.問:『春梅姐.爹在這裡.』
春梅罵道:『賊見鬼小奴才兒.爹在間壁六娘房裡不是.巴巴的跑來這裡問.』
畫童便走過這邊.只見繡春在石台基上坐的.悄悄問:『爹在房裡.應二爹和韓大叔來了.在書房裡等爹說話.』
繡春道:『爹在房裡.看着娘與哥裁衣服哩.』
原來西門慶拿出口匹尺頭來.一匹大紅紵絲.一匹鸚哥綠潞綢.教李瓶兒替官哥裁毛衫.披襖.背心.護頂之類.在炕上正鋪着大紅氈條.奶子抱着哥兒.迎春執著熨斗.只見繡春進來.悄悄拉迎春一把.迎春道:『你拉我怎麼的.拉撇了這火落在氈條上.』
李瓶兒便問:『你平白拉他怎的.』
繡春道:『畫童說應二爹來了.請爹說話.』
李瓶兒道:『小奴才兒.應二爹來.你進來說就是了.巴巴的扯他.』
西門慶吩咐畫童:『請二爹坐坐.我就來.』
於是看裁完了衣服.便衣出來.書房內見伯爵二人.作揖坐下.韓道國打橫.吃了茶.伯爵就開言說道:『韓大哥.你有甚話.對你大官府說.』
西門慶道:『你有甚話說來.』
韓道國才待說『街坊有伙不知姓名棍徒……』
被應伯爵攔住便道:『賢侄.你不是這等說了.噙著骨禿露着肉.也不是事.對着你家大官府在這裡.越發打開後門說了罷:韓大哥常在鋪子裡上宿.家下沒人.止是他娘子兒一人.還有個孩兒.左右街坊.有幾個不三不四的人.見無人在家.時常打磚掠瓦鬼混.欺負的急了.他令弟韓二哥看不過.來家罵了幾句.被這起光棍不由分說.群住了打個臭死.如今部拴在鋪里.明早要解了往本縣李大人那裡去.他哭哭啼啼.央煩我來對哥說.討個帖兒.對李大人說說.青目一二.有了他令弟也是一般.只不要他令正出官就是了.』
因說:『你把那說帖兒拿出來與你大官人瞧.好差人替你去.』
韓道國便向袖中取出.連忙雙膝跪下.說道:『小人忝在老爹門下.萬乞老爹看應二叔分上.俯就一二.舉家沒齒難忘.』
西門慶一把手拉起.說道:『你請起來.』
於是觀看帖兒.上面寫着:『犯婦王氏.乞青目免提.』
西門慶道:『這帖子不是這等寫了.只有你令弟韓二一人就是了.』
向伯爵道:『比時我拿帖對縣裡說.不如只吩咐地方改了報單.明日帶來我衙門裡來發落就是了.』
伯爵教:『韓大哥.你還與恩老爹下個禮兒.這等亦發好了.』
那韓道國又倒身磕頭下去.西門慶教玳安:『你外邊快叫個答應的班頭來.』
不一時.叫了個穿青衣的節級來.在旁邊伺候.西門慶叫近前.吩咐:『你去牛皮街韓夥計住處.問是那牌那鋪地方.對那保甲說.就稱是我的鈞語.分咐把王氏即時與我放了.查出那幾個光棍名字來.改了報帖.明日早解提刑院.我衙門裡聽審.』
那節級應諾.領了言語出門.伯爵道:『韓大哥.你即一同跟了他.干你的事去罷.我還和大官人說話哩.』
那韓道國千恩萬謝出門.與節級同往牛皮街幹事去了.
西門慶陪伯爵在翡翠軒坐下.因令玳安放桌兒:『你去對你大娘說.昨日磚廠劉公公送的木樨荷花酒.打開篩了來.我和應二叔吃.就把糟鰣魚蒸了來.』
伯爵舉手道:『我還沒謝的哥.昨日蒙哥送了那兩尾好鯽魚與我.送了一尾與家兄去.剩下一尾.對房下說.拿刀兒劈開.送了一段與小女.余者打成窄窄的塊兒.拿他原舊紅糟兒培著.再攪些香油.安放在一個磁罐內.留着我一早一晚吃飯兒.或遇有個人客兒來.蒸恁一碟兒上去.也不枉辜負了哥的盛情.』
西門慶告訴:『劉太監的兄弟劉百戶.因在河下管蘆葦場.賺了幾兩銀子.新買了一所莊子在五里店.拿皇木蓋房.近日被我衙門裡辦事官緝聽着.首了.依著夏龍溪.饒受他一百兩銀子.還要動本參送.申行省院.劉太監慌了.親自拿着一百兩銀子到我這裡.再三央及.只要事了.不瞞你說.咱家做着些薄生意.料也過了日子.那裡希罕他這樣錢.況劉太監平日與我相交.時常受他些禮.今日因這些事情.就又薄了麵皮.教我絲毫沒受他的.只教他將房屋連夜拆了.到衙門裡.只打了他家人劉三二十.就發落開了.事畢.劉太監感情不過.宰了一口豬.送我一壇自造荷花酒.兩包糟鰣魚.重四十斤.又兩匹妝花織金緞子.親自來謝.彼此有光.見個情分.』
伯爵道:『哥.你是希罕這個錢的.夏大人他出身行伍.起根立地上沒有.他不撾些兒.拿甚過日.哥.你自從到任以來.也和他問了幾樁事兒.』
西門慶道:『大小也問了幾件公事.別的到也罷了.只吃了他貪濫蹋婪.有事不論青紅皂白.得了錢在手裡就放了.成什麼道理.我便再三扭著不肯.「你我雖是個武職官兒.掌著這刑條.還放些體面才好.」』說未了.酒菜齊至.西門慶將小金菊花杯斟荷花酒.陪伯爵吃.
不說兩個說話兒.坐更余方散.且說那伙人.見青衣節級下地方.把婦人王氏放回家去.又拘總甲.查了各人名字.明早解提刑院問理.都各人口面相覷.就知韓道國是西門慶傢伙計.尋的本家子.只落下韓二一人在鋪里.都說這事弄的不好了.這韓道國又送了節級五錢銀子.登時間保甲查寫那幾個名字.送到西門慶宅內.單等次日早解.
過一日.西門慶與夏提刑兩位官.到衙門裡坐廳.該地方保甲帶上人去.頭一起就是韓二.跪在頭裡.夏提刑先看報單:『牛皮街一牌四鋪總甲蕭成.為地方喧鬧事……』
第一個就叫韓二.第二個車淡.第三個管世寬.第四個游守.第三個郝賢.都叫過花名去.然後問韓二:『為什麼起來.』
那韓二先告道:『小的哥是買賣人.常不在家住的.小男幼女.被街坊這幾個光棍.要便彈打胡博詞兒.坐在門首.胡歌野調.夜晚打磚.百般欺負.小的在外另住.來哥家看視.含忍不過.罵了幾句.被這伙棍徒.不由分說.揪倒在地.亂行踢打.獲在老爺案下.望老爺查情.』
夏提刑便問:『你怎麼說.』
那伙人一齊告道:『老爺休信他巧對.他是耍錢的搗鬼.他哥不在家.和他嫂子王氏有奸.王氏平日倚逞刁潑毀駕街坊.昨日被小的們捉住.見有底衣為證.』
夏提刑因問保甲蕭成:『那王氏怎的不見.』
蕭成怎的好回節級放了.只說:『王氏腳小.路上走不動.便來.』
那韓二在下邊.兩隻眼只看着西門慶.良久.西門慶欠身望夏提刑道:『長官也不消要這王氏.想必王氏有些姿色.這光棍來調戲他不遂.捏成這個圈套.』
因叫那為首的車淡上去.問道:『你在那裡捉住那韓二來.』
眾人道:『昨日在他屋裡捉來.』
又問韓二:『王氏是你什麼人.』
保甲道:『是他嫂子兒.』
又問保甲:『這夥人打那裡進他屋裡.』
保甲道:『越牆進去.』
西門慶大怒.罵道:『我把你這起光棍.他既是小叔.王氏也是有服之親.莫不不許上門行走.象你這起光棍.你是他什麼人.如何敢越牆進去.況他家男子不在.又有幼女在房中.非奸即盜了.』
喝令左右拿夾棍來.每人一夾.二十大棍.打的皮開肉綻.鮮血迸流.況四五個都是少年子弟.出娘胞胎未經刑杖.一個個打的號哭動天.呻吟滿地.這西門慶也不等夏提刑開口.吩咐:『韓二出去聽候.把四個都與我收監.不日取供送問.』
四人到監中都互相抱怨.個個都懷鬼胎.監中人都嚇恐他:『你四個若送問.都是徒罪.到了外府州縣.皆是死數.』
這些人慌了.等的家下人來送飯.捎信出去.教各人父兄使錢.上下尋人情.內中有拿人情央及夏提刑.夏提刑說:『這王氏的丈夫是你西門老爹門下的夥計.他在中間扭着要送問.同僚上.我又不好處得.你須還尋人情和他說去.』
也有央吳大舅出來說的.人都知西門慶家有錢.不敢來打點.
四家父兄都慌了.會在一處.內中一個說道:『也不消再央吳千戶.他也不依.我聞得人說.東街上住的開綢絹鋪應大哥兄弟應二.和他契厚.咱不如湊了幾十兩銀子.封與應二.教他替咱們說說.管情極好.』
於是車淡的父親開酒店的車老兒為首.每人拿十兩銀子來.共湊了四十兩銀子.齊到應伯爵家.央他對西門慶說.伯爵收下.打發眾人去了.他娘子兒便說:『你既替韓夥計出力.擺布這起人.如何又攬下這銀子.反替他說方便.不惹韓夥計怪.』
伯爵道:『我可知不好說的.我別自有處.』
因把銀子兌了十五兩.包放袖中.早到西門慶家.西門慶還未回來.伯爵進廳上.只見書童正從西廂房書房內出來.頭帶瓦楞帽兒.撇著金頭蓮瓣簪子.身上穿着蘇州絹直掇.玉色紗𧜽兒.涼鞋淨襪.說道:『二爹請客位內坐.』
交畫童兒後邊拿茶去.說道:『小廝.我使你拿茶與應二爹.你不動.且耍子兒.等爹來家.看我說不說.』
那小廝就拿茶去了.伯爵便問:『你爹衙門裡還沒來家.』
書童道:『剛才答應的來.說爹衙門散了.和夏老爹門外拜客去了.二爹有甚話說.』
伯爵道:『沒甚話.』
書童道:『二爹前日說的韓夥計那事.爹昨日到衙門裡.把那伙人都打了收監.明日做文書還要送問他.』
伯爵拉他到僻靜處.和他說:『如今又一件.那伙人家屬如此這般.聽見要送問.都害怕了.昨日晚夕.到我家哭哭啼啼.再三跪着央及我.教對你爹說.我想我已是替韓夥計說在先.怎又好管他的.惹的韓夥計不怪.沒奈何.教他四家處了這十五兩銀子.看你取巧對你爹說.看怎麼將就饒他放了罷.』
因向袖中取出銀子來遞與書童.書童打開看了.大小四錠零四塊.說道:『既是應二爹分上.交他再拿五兩來.待小的替他說.還不知爹肯不肯.昨日吳大舅親自來和爹說了.爹不依.小的虼蚤臉兒~好大麵皮.實對二爹說.小的這銀子.不獨自一個使.還破些鈔兒.轉達知俺生哥的六娘.繞個彎兒替他說.才了他此事.』
伯爵道:『既如此.等我和他說.你好歹替他上心些.他後晌些來討回話.』
書童道:『爹不知多早來家.你教他明日早來罷.』
說畢.伯爵去了.
這書童把銀子拿到鋪子.𨮸下一兩五錢來.教人買了一壇金華酒.兩隻燒鴨.兩隻雞.一錢銀子鮮魚.一肘蹄子.二錢頂皮酥果餡餅兒.一錢銀子的搽穰捲兒.送到來興兒屋裡.央及他媳婦惠秀替他整理.安排端正.那一日.潘金蓮不在家.從早間就坐轎子往門外潘姥姥家做生日去了.書童使畫童兒用方盒把下飯先拿在李瓶兒房中.然後又提了一壇金華酒進去.李瓶兒便問:『是那裡的.』
畫童道:『是書童哥送來孝順娘的.』
李瓶兒笑道:『賊囚.他怎的孝順我.』
良久.書童兒進來.見瓶兒在描金炕床上.引著玳瑁貓兒和哥兒耍子.因說道:『賊囚.你送了這些東西來與誰吃.』
那書童只是笑.李瓶兒道:『你不言語.笑是怎的說.』
書童道:『小的不孝順娘.再孝順誰.』
李瓶兒道:『賊囚.你平白好好的.怎麼孝順我.你不說明白.我也不吃.』
那書童把酒打開.菜蔬都擺在小桌上.教迎春取了把銀素篩了來.傾酒在鍾內.雙手遞上去.跪下說道:『娘吃過.等小的對娘說.』
李瓶兒道:『你有甚事.說了我才吃.不說.你就跪一百年.我也是不吃.』
又道:『你起來說.』
那書童於是把應伯爵所央四人之事.從頭訴說一遍:『他先替韓夥計說了.不好來說得.央及小的先來稟過娘.等爹問.休說是小的說.只假做花大舅那頭使人來說.小的寫下個帖兒在前邊書房內.只說是娘遞與小的.教與爹看.娘再加一美言.況昨日衙門裡爹已是打過他.爹胡亂做個處斷.放了他罷.也是老大的陰騭.』
李瓶兒笑道:『原來也是這個事.不打緊.等你爹來家.我和他說就是了.你平白整治這些東西來做什麼.』
又道:『賊囚.你想必問他起發些東西了.』
書童道:『不瞞娘說.他送了小的五兩銀子.』
李瓶兒道:『賊囚.你倒且是會排鋪賺錢.』
於是不吃小鍾.旋教迎春取了個大銀衢花杯來.先吃了兩鍾.然後也回斟一杯與書童吃.書童道:『小的不敢吃.吃了快臉紅.只怕爹來看見.』
李瓶兒道:『我賞你吃.怕怎的.』
於是磕了頭起來.一吸而飲之.李瓶兒把各樣嗄飯揀在一個碟兒里.教他吃.那小廝一連陪他吃了兩大杯.怕臉紅就不敢吃.就出來了.到了前邊鋪子裡.還剩了一半點心嗄飯.擺在柜上.又打了兩提壇酒.請了傅夥計.賁四.陳敬濟.來興兒.玳安兒.眾人都一陣風捲殘雲.吃了個淨光.就忘了教平安兒吃.
那平安兒坐在大門首.把嘴谷都著.不想西門慶約後晌從門外拜了客來家.平安看見也不說.那書童聽見喝道之聲.慌的收拾不迭.兩三步叉到廳上.與西門慶接衣服.西門慶便問:『今日沒人來.』
書童道:『沒人.』
西門慶脫了衣服.摘去冠帽.帶上巾幘.走到書房內坐下.書童兒取了一盞茶來遞上.西門慶呷了一口放下.因見他面帶紅色.便問:『你那裡吃酒來.』
這書童就向桌上硯台下取出一紙柬帖與西門慶瞧.說道:『此是後邊六娘叫小的到房裡.與小的的.說是花大舅那裡送來.說車淡等事.六娘教小的收著與爹瞧.因賞了小的一盞酒吃.不想臉就紅了.』
西門慶把帖觀看.上寫道:『犯人車淡四名.乞青目.』
看了.遞與書童.吩咐:『放在我書篋內.教答應的明日衙門裡稟我.』
書童一面接了放在書篋內.又走在旁邊侍立.西門慶見他吃了酒.臉上透出紅白來.紅馥馥唇兒.露著一口糯米牙兒.如何不愛.於是淫心輒起.摟在懷裡.兩個親嘴咂舌頭.那小郎口噙香茶桂花餅.身上薰的噴鼻香.西門慶用手撩起他衣服.褪了花褲兒.摸弄他屁股.因囑咐他:『少要吃酒.只怕糟了臉.』
書童道:『爹吩咐.小的知道.』
兩個在屋裡正做一處.忽一個青衣人.騎了一匹馬.走到大門首.跳下馬來.向守門的平安作揖.問道:『這裡是問刑的西門慶老爹家.』
那平安兒因書童不請他吃東道.把嘴頭子撅著.正沒好氣.半日不答應.那人只顧立着.說道:『我是帥府周老爺差來.送轉帖與西門老爹看.明日與新平寨坐營須老爹送行.在永福寺擺酒.也有荊都監老爹.掌刑夏老爹.營里張老爹.每位分資一兩.逕來報知.累門上哥稟稟進去.小人還等回話.』
那平安方拿了他的轉帖入後邊.打聽西門慶在花園書房內.走到裡面.轉過松牆.只見畫童兒在窗外台基上坐的.見了平安擺手兒.那平安就知西門慶與書童干那不急的事.悄悄走在窗下聽覷.半日.聽見裡邊氣呼呼.跐的地平一片聲響.西門慶叫道:『我的兒.把身子調正著.休要動.』
就半日沒聽見動靜.只見書童出來.與西門慶舀水洗手.看見平安兒.畫童兒在窗子下站立.把臉飛紅了.往後邊拿去了.平安拿轉帖進去.西門慶看了.取筆劃了知.吩咐:『後邊問你二娘討一兩銀子.教你姐夫封了.付與他去.』
平安兒應諾去了.
書童拿了水來.西門慶洗畢手.回到李瓶兒房中.李瓶兒便問:『你吃酒.教丫頭篩酒你吃.』
西門慶看見桌子底下放着一壇金華酒.便問:『是那裡的.』
李瓶兒不好說是書童兒買進來的.只說:『我一時要想些酒兒吃.旋使小廝街上買了這壇酒來.打開只吃了兩鍾兒.就懶待吃了.』
西門慶道:『阿呀.前頭放着酒.你又拿銀子買.前日我賒了丁蠻子四十壇河清酒.丟在西廂房內.你要吃時.教小廝拿鑰匙取去.』
李瓶兒還有頭裡吃的一碟燒鴨子.一碟雞肉.一碟鮮魚沒動.教迎春安排了四碟小菜.切了一碟火薰肉.放下桌兒.在房中陪西門慶吃酒.西門慶更不問這嗄飯是那裡.可見平日家中受用.這樣東西無日不吃.西門慶飲酒中間想起.問李瓶兒:『頭裡書童拿的那帖兒是你與他的.』
李瓶兒道:『是門外花大舅那裡來說.教你饒了那伙人罷.』
西門慶道:『前日吳大舅來說.我沒依.若不是.我定要送問這起光棍.既是他那裡分上.我明日到衙門裡.每人打他一頓放了罷.』
李瓶兒道:『又打他怎的.打的那雌牙露嘴.什麼模樣.』
西門慶道:『衙門是這等衙門.我管他雌牙不雌牙.還有比他嬌貴的.』
李瓶兒道:『我的哥哥.你做這刑名官.早晚公門中與人行些方便兒.也是你個陰騭.別的不打緊.只積你這點孩兒罷.』
西門慶道:『可說什麼哩.』
李瓶兒道:『你到明日.也要少拶打人.得將就將就些兒.那裡不是積福處.』
西門慶道:『公事可惜不的情兒.』
兩個正飲酒中間.只見春梅掀帘子進來.見西門慶正和李瓶兒腿壓着腿兒吃酒.說道:『你每自在吃的好酒兒.這咱晚就不想使個小廝接接娘去.只有來安兒一個跟着轎子.隔門隔戶.只怕來晚了.你倒放心.』
西門慶見他花冠不整.雲髩蓬鬆.便滿臉堆笑道:『小油嘴兒.我猜你睡來.』
李瓶兒道:『你頭上挑線汗巾兒跳上去了.還不往下拉拉.』
因讓他:『好甜金華酒.你吃鍾兒.』
西門慶道:『你吃.我使小廝接你娘去.』
那春梅一手按著桌兒且兜鞋.因說道:『我才睡起來.心裡惡拉拉.懶待吃.』
西門慶道:『你看不出來.小油嘴吃好少酒兒.』
李瓶兒道:『左右今日你娘不在.你吃上一鍾兒怕怎的.』
春梅道:『六娘.你老人家自飲.我心裡本不待吃.俺娘在家不在家便怎的.就是娘在家.遇着我心不耐煩.他讓我.我也不吃.』
西門慶道:『你不吃.喝口茶兒罷.我使迎春前頭叫個小廝.接你娘去.』
因把手中吃的那盞木樨芝麻薰筍泡茶遞與他.那春梅似有如無.接在手裡.只呷了一口.就放下了.說道:『你不要教迎春叫去.我已叫了平安兒在這裡.他還大些.』
西門慶隔窗就叫平安兒.那小廝應道:『小的在這裡伺候.』
西門慶道:『你去了.誰看大門.』
平安道:『小的委付棋童兒在門上.』
西門慶道:『既如此.你快拿個燈籠接去罷.』
平安兒於是逕拿了燈籠來迎接潘金蓮.迎到半路.只見來安兒跟着轎子從南來了.原來兩個是熟抬轎的.一個叫張川兒.一個叫魏聰兒.走向前一把手拉住轎扛子.說道:『小的來接娘來了.』
金蓮就叫平安兒問道:『是你爹使你來接我.誰使你來.』
平安道:『是爹使我來倒少.是姐使了小的接娘來了.』
金蓮道:『你爹想必衙門裡沒來家.』
平安道:『沒來家.門外拜了人.從後晌就來家了.在六娘房裡.吃的好酒兒.若不是姐旋叫了小的進去.催逼着拿燈籠來接娘.還早哩.小的見來安一個跟着轎子.又小.只怕來晚了.路上不方便.須得個大的兒來接才好.小的才來了.』
金蓮又問:『你來時.你爹在那裡.』
平安道:『小的來時.爹還在六娘房裡吃酒哩.姐稟問了爹.才打發了小的來了.』
金蓮聽了.在轎子內半日沒言語.冷笑罵道:『賊強人.把我只當亡故了的一般.一發在那淫婦屋裡睡了長覺罷了.到明日.只交長遠倚逞那尿胞種.只休要晌午錯了.張川兒在這裡聽着.也沒別人.你腳踏千家門.萬家戶.那裡一個才尿出來的孩子.拿整綾緞尺頭裁衣裳與他穿.你家就是王十萬.使的使不的.』
張川兒接過來道:『你老人家不說.小的也不敢說.這個可是使不的.不說可惜.倒只恐折了他.花麻痘疹還沒見.好容易就能養活的大.去年東門外一個大莊屯人家.老兒六十歲.見居著祖父的前程.手裡無碑記的銀子.可是說的牛馬成群.米糧無數.丫鬟侍妾成群.穿袍兒的身邊也有十七八個.要個兒子花看樣兒也沒有.東廟裡打齋.西寺里修供.舍經施像.那裡沒求到.不想他第七個房裡.生了個兒子.喜歡的了不得.也像咱當家的一般.成日如同掌兒上看擎.錦繡窩兒里抱大.糊了三間雪洞兒的房.買了四五個養娘扶持.成日見了風也怎的.那消三歲.因出痘疹丟了.休怪小的說.倒是潑丟潑養的還好.』
金蓮道:『潑丟潑養.恨不得成日金子兒裹着他哩.』
平安道:『小的還有樁事對娘說.小的若不說.到明日娘打聽出來.又說小的不是了.便是韓夥計說的那伙人.爹衙門裡都夾打了.收在監里.要送問他.今早應二爹來和書童兒說話.想必受了幾兩銀子.大包子拿到鋪子裡.就便鑿了二三兩使了.買了許多東西嗄飯.在來興屋裡.教他媳婦子整治了.掇到六娘屋裡.又買了兩瓶金華酒.先和六娘吃了.又走到前邊鋪子裡.和傅二叔.賁四.姐夫.玳安.來興眾人打伙兒.直吃到爹來家時分才散了.』
金蓮道:『他就不讓你吃些.』
平安道:『他讓小的.好不大膽的蠻奴才.把娘每還不放在心上.不該小的說.還是爹慣了他.爹先不先和他在書房裡干的齷齪營生.況他在縣裡當過門子.什麼事兒不知道.爹若不早把那蠻奴才打發了.到明日咱這一家子吃他弄的壞了.』
金蓮問道:『在你六娘屋裡吃酒.吃的多大回.』
平安兒道:『吃了好一日兒.小的看見他吃的臉兒通紅才出來.』
金蓮道:『你爹來家.就不說一句兒.』
平安道:『爹也打牙粘住了.說什麼.』
金蓮罵道:『恁賊沒廉恥的昏君強盜.賣了兒子招女婿.彼此騰倒著做.』
囑咐平安:『等他再和那蠻奴才在那裡幹這齷齪營生.你就來告我說.』
平安道:『娘吩咐.小的知道.娘也只放在心裡.休要題出小的一字兒來.』
於是跟着轎子.直說到家門首.
潘金蓮下了轎.先進到後邊拜見月娘.月娘道:『你住一夜.慌的就來了.』
金蓮道:『俺娘要留我住.他又招了俺姨那裡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兒在家過活.都擠在一個炕上.誰住他.又恐怕隔門隔戶的.教我就來了.俺娘多多上復姐姐:多謝重禮.』
於是拜畢月娘.又到李嬌兒.孟玉樓眾人房裡.都拜了.回到前邊.打聽西門慶在李瓶兒屋裡說話.逕來拜李瓶兒.李瓶兒見他進來.連忙起身.笑着迎接進房裡來.說道:『姐姐來家早.請坐.吃鍾酒兒.』
教迎春:『快拿座兒與你五娘坐.』
金蓮道:『今日我偏了杯.重複吃了雙席兒.不坐了.』
說着.揚長抽身就去了.西門慶道:『好奴才.恁大膽.來家就不拜我拜兒.』
那金蓮接過來道:『我拜你.還沒修福來哩.奴才不大膽.什麼人大膽.』
看官聽說:潘金蓮這幾句話.分明譏諷李瓶兒.說他先和書童兒吃酒.然後又陪西門慶.豈不是雙席兒.那西門慶怎曉得就理.正是:
情知語是針和絲.就地引起是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