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小说(崇祯本-插图)作者:兰陵笑笑生发布:福哥
2018-5-26 11:17
词曰:
朔风天.琼瑶地.冻色连波.波上寒烟砌.山隐彤云云接水.衰草无情.想在彤云内.
黯香魂.追苦意.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残月高楼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话说西门庆归后边.辛苦的人.直睡至次日日高还未起来.有来兴儿进来说:“搭彩匠外边伺候.请问拆棚.”
西门庆骂了来兴儿几句.说:“拆棚教他拆就是了.只顾问怎的.”
搭彩匠一面卸下席绳松条.送到对门房子里堆放不题.玉箫进房说:“天气好不阴的重.”
西门庆令他向暖炕上取衣裳穿.要起来.月娘便说:“你昨日辛苦了一夜.天阴.大睡回儿也好.慌的老早爬起去做什么.就是今日不往衙门里去也罢了.”
西门庆道:“我不往衙门里去.只怕翟亲家那人来讨书.”
月娘道:“既是恁说.你起去.我去叫丫鬟熬下粥等你吃.”
西门庆也不梳头洗面.披着绒衣.戴着毡巾.径走到花园里书房中.
原来自从书童去了.西门庆就委王经管花园书房.春鸿便收拾大厅前书房.冬月间.西门庆只在藏春阁书房中坐.那里烧下地炉暖炕.地平上又放着黄铜火盆.放下油单绢暖帘来.明间内摆着夹枝桃.各色菊花.清清瘦竹.翠翠幽兰.里面笔砚瓶梅.琴书潇洒.西门庆进来.王经连忙向流金小篆炷爇龙涎.西门庆使王经:“你去叫来安儿请你应二爹去.”
王经出来吩咐来安儿请去了.只见平安走来对王经说:“小周儿在外边伺候.”
王经走入书房对西门庆说了.西门庆叫进小周儿来.磕了头.说道:“你来得好.且与我篦篦头.捏捏身上.”
因说:“你怎一向不来.”
小周儿道:“小的见六娘没了.忙.没曾来.”
西门庆于是坐在一张醉翁椅上.打开头发教他整理梳篦.只见来安儿请的应伯爵来了.头戴毡帽.身穿绿绒袄子.脚穿一双旧皂靴棕套.掀帘子进来唱喏.西门庆正篦头.说道:“不消声喏.请坐.”
伯爵拉过一张椅子来.就着火盆坐下.西门庆道:“你今日如何这般打扮.”
伯爵道:“你不知.外边飘雪花儿哩.好不寒冷.昨日家去.鸡也叫了.今日白爬不起来.不是大官儿去叫.我还睡哩.哥.你好汉.还起的早.若是我.成不的.”
西门庆道:“早是你看着.我怎得个心闲.自从发送他出去了.又乱著接黄太尉.念经.直到如今.今日房下说:‘你辛苦了.大睡回起去.’我又记挂着翟亲家人来讨回书.又看着拆棚.二十四日又要打发韩伙计和小价起身.丧事费劳了人家.亲朋罢了.士大夫官员.你不上门谢谢孝.礼也过不去.”
伯爵道:“正是.我愁著哥谢孝这一节.少不的只摘拨谢几家要紧的.胡乱也罢了.其余相厚的.若会见.告过就是了.谁不知你府上事多.彼此心照罢.”
正说着.只见画童儿拿了两盏酥油白糖熬的牛奶子.伯爵取过一盏.拿在手内.见白潋潋鹅脂一般酥油飘浮在盏内.说道:“好东西.滚热.”
呷在口里.香甜美味.那消气力.几口就喝没了.西门庆直待篦了头.又教小周儿替他取耳.把奶子放在桌上.只顾不吃.伯爵道:“哥且吃些不是.可惜放冷了.象你清晨吃恁一盏儿.倒也滋补身子.”
西门庆道:“我且不吃.你吃了.停会我吃粥罢.”
那伯爵得不的一声.拿在手中.又一吸而尽.西门庆取毕耳.又叫小周儿拿木滚子滚身上.行按摩导引之术.伯爵问道:“哥滚著身子.也通泰自在么.”
西门庆道:“不瞒你说.象我晚夕身上常发酸起来.腰背疼痛.不着这般按捏.通了不得.”
伯爵道:“你这胖大身子.日逐吃了这等厚味.岂无痰火.”
西门庆道:“任后溪常说:‘老先生虽故身体魁伟.而虚之太极.’送了我一罐儿百补延龄丹.说是林真人合与圣上吃的.教我用人乳常清晨服.我这两日心上乱.也还不曾吃.你们只说我身边人多.终日有此事.自从他死了.谁有什么心绪理论此事.”
正说着.只见韩道国进来.作揖坐下.说:“刚才各家都来会了.船已雇下.准在二十四日起身.”
西门庆吩咐:“甘伙计攒下账目.兑了银子.明日打包.”
因问:“两边铺子里卖下多少银两.”
韩道国说:“共凑六千余两.”
西门庆道:“兑二千两一包.著崔本往湖州买绸子去.那四千两.你与来保往松江贩布.过年赶头水船来.你每人先拿五两银子.家中收拾行李去.”
韩道国道:“又一件:小人身从郓王府.要正身上直.不纳官钱如何处.”
西门庆道:“怎的不纳官钱.象来保一般也是郓王差事.他每月只纳三钱银子.”
韩道国道:“保官儿那个.亏了太师老爷那边文书上注过去.便不敢缠扰.小人乃是祖役.还要勾当余丁.”
西门庆道:“既是如此.你写个揭帖.我央任后溪到府中替你和王奉承说.把你名字注销.常远纳官钱罢.你每月只委人打米就是了.”
韩伙计作揖谢了.伯爵道:“哥.你替他处了这件事.他就去也放心.”
少顷.小周滚毕身上.西门庆往后边梳头去了.吩咐打发小周儿吃点心.
良久.西门庆出来.头戴白绒忠靖冠.身披绒氅.赏了小周三钱银子.又使王经:“请你温师父来.”
不一时.温秀才峨冠博带而至.叙礼已毕.左右放桌儿.拿粥来.伯爵与温秀才上坐.西门庆关席.韩道国打横.西门庆吩咐来安儿:“再取一盏粥.一双筷儿.请姐夫来吃粥.”
不一时.陈敬济来到.头戴孝巾.身穿白绸道袍.与伯爵等作揖.打横坐下.须臾吃了粥.收下家火去.韩道国起身去了.西门庆因问温秀才:“书写了不曾.”
温秀才道:“学生已写稿在此.与老先生看过.方可誊真.”
一面袖中取出.递与西门庆观看.其书曰:寓清河眷生西门庆端肃书复大硕德柱国云峰老亲丈大人先生台下:自从京邸邂逅.不觉违越光仪.倏忽半载.生不幸闺人不禄.特蒙亲家远致赙仪.兼领悔教.足见为我之深且厚也.感刻无任.而终身不能忘矣.但恐一时官守责成有所疏陋之处.企仰门墙有负荐拔耳.又赖在老爷钧前常为锦覆.则生始终蒙恩之处.皆亲家所赐也.今因便鸿谨候起居.不胜驰恋.伏惟照亮.不宣.外具扬州绉纱汗巾十方.色绫汗巾十方.拣金挑牙二十付.乌金酒钟十个.少将远意.希笑纳.
西门庆看毕.即令陈敬济书房内取出人事来.同温秀才封了.将书誊写锦笺.弥封停当.印了图书.另外又封五两白银与下书人王玉.不在话下.
一回见雪下的大了.西门庆留下温秀才在书房中赏雪.揩抹桌儿.拿上案酒来.只见有人在暖帘外探头儿.西门庆问是谁.王经说:“是郑春.”
西门庆叫他进来.那郑春手内拿着两个盒儿.举的高高的.跪在当面.上头又搁著个小描金方盒儿.西门庆问是什么.郑春道:“小的姐姐月姐.知道昨日爹与六娘念经辛苦了.没什么.送这两盒儿茶食儿来.与爹赏人.”
揭开.一盒果馅顶皮酥.一盒酥油泡螺儿.郑春道:“此是月姐亲手拣的.知道爹好吃此物.敬来孝顺爹.”
西门庆道:“昨日多谢你家送茶.今日你月姐费心又送这个来.”
伯爵道:“好呀.拿过来.我正要尝尝.死了我一个女儿会拣泡螺儿.如今又是一个女儿会拣了.”
先捏了一个放在口内.又拈了一个递与温秀才.说道:“老先儿.你也尝尝.吃了牙老重生.抽胎换骨.眼见希奇物.胜活十年人.”
温秀才呷在口内.入口而化.说道:“此物出于西域.非人间可有.沃肺融心.实上方之佳味.”
西门庆又问:“那小盒儿内是什么.”
郑春悄悄跪在西门庆跟前.递上盒儿.说:“此是月姐捎与爹的物事.”
西门庆把盒子放在膝盖儿上.揭开才待观看.早被伯爵一手挝过去.打开是一方回纹锦同心方胜桃红绫汗巾儿.里面裹着一包亲口嗑的瓜仁儿.伯爵把汗巾儿掠与西门庆.将瓜仁两把喃在口里都吃了.比及西门庆用手夺时.只剩下没多些儿.便骂道:“怪狗才.你害馋痨馋痞.留些儿与我见见儿.也是人心.”
伯爵道:“我女儿送来.不孝顺我.再孝顺谁.我儿.你寻常吃的够了.”
西门庆道:“温先儿在此.我不好骂出来.你这狗才.忒不象模样.”
一面把汗巾收入袖中.吩咐王经把盒儿掇到后边去.
不一时.杯盘罗列.筛上酒来.才吃了一巡酒.玳安儿来说:“李智.黄四关了银子.送银子来了.”
西门庆问多少.玳安道:“他说一千两.余者再一限送来.”
伯爵道:“你看这两个天杀的.他连我也瞒了不对我说.嗔道他昨日你这里念经他也不来.原来往东平府关银子去了.你今收了.也少要发银子出去了.这两个光棍.他揽的人家债多了.只怕往后后手不接.昨日.北边徐内相发恨.要亲往东平府自家抬银子去.只怕他老牛箍嘴箍了去.却不难为哥的本钱.”
西门庆道:“我不怕他.我不管什么徐内相李内相.好不好把他小厮提在监里坐着.不怕他不与我银子.”
一面教陈敬济:“你拿天平出去收兑了他的就是了.我不出去罢.”
良久.陈敬济走来回话说:“银子已兑足一千两.交入后边.大娘收了.黄四说.还要请爹出去说句话儿.”
西门庆道:“你只说我陪着人坐着哩.左右他只要捣合同.教他过了二十四日来罢.”
敬济道:“不是.他说有桩事儿要央烦爹.”
西门庆道:“什么事.等我出去.”
一面走到厅上.那黄四磕头起来.说:“银子一千两.姐夫收了.余者下单我还.小人有一桩事儿央烦老爹.”
说着磕在地下哭了.西门庆拉起来道:“端的有什么事.你说来.”
黄四道:“小的外父孙清.搭了个伙计冯二.在东昌府贩绵花.不想冯二有个儿子冯淮.不守本分.要便锁了门出去宿娼.那日把绵花不见了两大包.被小人丈人说了两句.冯二将他儿子打了两下.他儿子就和俺小舅子孙文相厮打起来.把孙文相牙打落了一个.他亦把头磕伤.被客伙中解劝开了.不想他儿子到家.迟了半月.破伤风身死.他丈人是河西有名土豪白五.绰号白千金.专一与强盗做窝主.教唆冯二.具状在巡按衙门朦胧告下来.批雷兵备老爹问.雷老爹又伺候皇船.不得闲.转委本府童推官问.白家在童推官处使了钱.教邻见人供状.说小人丈人在旁喝声来.如今童推官行牌来提俺丈人.望乞老爹千万垂怜.讨封书对雷老爹说.宁可监几日.抽上文书去.还见雷老爹问.就有生路了.他两人厮打.委的不管小人丈人事.又系歇后身死.出于保辜限外.先是他父冯二打来.何必独赖孙文相一人身上.”
西门庆看了说帖.写着:“东昌府见监犯人孙清.孙文相.乞青目.”
因说:“雷兵备前日在我这里吃酒.我只会了一面.又不甚相熟.我怎好写书与他.”
黄四就跪下哭哭啼啼哀告说:“老爹若不可怜见.小的丈人子父两个就都是死数了.如今随孙文相出去罢了.只是分豁小人外父出来.就是老爹莫大之恩.小人外父今年六十岁.家下无人.冬寒时月再放在监里.就死罢了.”
西门庆沉吟良久.说:“也罢.我转央钞关钱老爹和他说说去,与他是同年.都是壬辰进士.”
黄四又磕下头去.向袖中取出“一百石白米”帖儿递与西门庆.腰里就解两封银子来.西门庆不接.说道:“我那里要你这行钱.”
黄四道:“老爹不稀罕.谢钱老爹也是一般.”
西门庆道:“不打紧.事成我买礼谢他.”
正说着.只见应伯爵从角门首出来.说:“哥.休替黄四哥说人情.他闲时不烧香.忙时抱佛腿.昨日哥这里念经.连茶儿也不送.也不来走走儿.今日还来说人情.”
那黄四便与伯爵唱喏.说道:“好二叔.你老人家杀人哩.我因这件事.整走了这半月.谁得闲来.昨日又去府里领这银子.今日一来交银子.就央说此事.救俺丈人.老爹再三不肯收这礼物.还是不下顾小人.”
伯爵看见一百两雪花官银放在面前.因问:“哥.你替他去说不说.”
西门庆道:“我与雷兵备不熟.如今要转央钞关钱主政替他说去.到明日.我买分礼谢老钱就是了.又收他礼做什么.”
伯爵道:“哥.你这等就不是了.难道他来说人情.哥你倒陪出礼去谢人.也无此道理.你不收.恰似嫌少的一般.你依我收下.虽你不稀罕.明日谢钱公也是一般.黄四哥在这里听着:看你外父和你小舅子造化.这一回求了书去.难得两个都没事出来.你老爹他恒是不稀罕你钱.你在院里老实大大摆一席酒.请俺们耍一日就是了.”
黄四道:“二叔.你老人家费心.小人摆酒不消说.还叫俺丈人买礼来.磕头酬谢你老人家.不瞒说.我为他爷儿两个这一场事.昼夜替他走跳.还寻不出个门路来.老爹再不可怜怎了.”
伯爵道:“傻瓜.你搂着他女儿.你不替他上紧谁上紧.”
黄四道:“房下在家只是哭.”
西门庆被伯爵说着.把礼帖收了.说礼物还令他拿回去.黄四道:“你老人家没见好大事.这般多计较.”
就往外走.伯爵道:“你过来.我和你说:你书几时要.”
黄四道:“如今紧等著救命.望老爹今日写了书.差下人.明早我使小儿同去走遭.不知差那位大官儿去.我会他会.”
西门庆道:“我就替你写书.”
因叫过玳安来吩咐:“你明日就同黄大官一路去.”
那黄四见了玳安.辞西门庆出门.走到门首.问玳安要盛银子的褡裢.玳安进入后边.月娘房里正与玉箫.小玉裁衣裳.见玳安站着等褡裢.玉箫道:“使着手.不得闲誊.教他明日来与他就是了.”
玳安道:“黄四等紧着明日早起身东昌府去.不得来了.你誊誊与他罢.”
月娘便说:“你拿与他就是了.只教人家等著.”
玉箫道:“银子还在床地平上掠著不是.”
走到里间.把银子往床上只一倒.掠出褡裢来.说:“拿了去.怪囚根子.那个吃了他这条褡裢.只顾立叮蚂蝗的要.”
玳安道:“人家不要.那个好来取的.”
于是拿了出去.走到仪门首.还抖出三两一块麻姑头银子来.原来纸包破了.怎禁玉箫使性子那一倒.漏下一块在褡裢底内.玳安道:“且喜得我拾个白财.”
于是褪入袖中.到前边递与黄四.约会下明早起身.
且说西门庆回到书房中.即时教温秀才修了书.付与玳安不题.一面觑那门外下雪.纷纷扬扬.犹如风飘柳絮.乱舞梨花相似.西门庆另打开一坛双料麻姑酒.教春鸿用布甑筛上来.郑春在旁弹筝低唱.西门庆令他唱一套“柳底风微”正唱着.只见琴童进来说:“韩大叔教小的拿了这个帖儿与爹瞧.”
西门庆看了.吩咐:“你就拿往门外任医官家.替他说说去.央他明日到府中承奉处替他说说.注销差事.”
琴童道:“今日晚了.小的明早去罢.”
西门庆道:“明早去也罢.”
不一时.来安儿用方盒拿了八碗下饭.又是两大盘玫瑰鹅油烫面蒸饼.连陈敬济共四人吃了.西门庆教王经盒盘儿拿两碗下饭.一盘点心与郑春吃.又赏了他两大钟酒.郑春跪禀:“小的吃不的.”
伯爵道:“傻孩子.冷呵呵的.你爹赏你不吃.你哥他怎的吃来.”
郑春道:“小的哥吃的.小的本吃不的.”
伯爵道:“你只吃一钟罢.那一钟我教王经替你吃罢.”
王经说道:“二爹.小的也吃不的.”
伯爵道:“你这傻孩儿.你就替他吃些儿也罢.休说一个大分上.自古长者赐.少者不敢辞.”
一面站起来说:“我好歹教你吃这一杯.”
那王经捏著鼻子.一吸而饮.西门庆道:“怪狗才.小行货子他吃不的.只恁奈何他.”
还剩下半盏.应伯爵教春鸿替他吃了.就要令他上来唱南曲.西门庆道:“咱每和温老先儿行个令.饮酒之时教他唱便有趣.”
于是教王经取过骰盆儿.“就是温老先儿先起.”
温秀才道:“学生岂敢僭.还从应老翁来.”
因问:“老翁尊号.”
伯爵道:“在下号南坡.”
西门庆戏道:“老先生你不知.他孤老多.到晚夕桶子掇出来.不敢在左近倒.恐怕街坊人骂.教丫头直掇到大南首县仓墙底下那里泼去.因起号叫做‘南泼’.”
温秀才笑道:“此‘坡’字不同.那‘泼’字乃点水边之‘发’.这‘坡’字却是‘土’字旁边著个‘皮’字.”
西门庆道:“老先儿倒猜得着.他娘子镇日著皮子缠着哩.”
温秀才笑道:“岂有此说.”
伯爵道:“葵轩.你不知道.他自来有些快伤叔人家.”
温秀才道:“自古言不亵不笑.”
伯爵道:“老先儿.误了咱每行令.只顾和他说什么.他快屎口伤人.你就在手.不劳谦逊.”
温秀才道:“掷出几点.不拘诗词歌赋.要个‘雪’字.就照依点数儿上.说过来.饮一小杯.说不过来.吃一大盏.”
温秀才掷了个么点.说道:“学生有了:雪残㶉𪄠亦多时.”
推过去.该应伯爵行.掷出个五点来.伯爵想了半日.想不起来.说:“逼我老人家命也.”
良久.说道:“可怎的也有了.”
说道:“雪里梅花雪里开.好不好.”
温秀才道:“南老说差了.犯了两个‘雪’字.头上多了一个‘雪’字.”
伯爵道:“头上只小雪.后来下大雪来了.”
西门庆道:“这狗才.单管胡说.”
教王经斟上大钟.春鸿拍手唱南曲《驻马听》
寒夜无茶.走向前村觅店家.这雪轻飘僧舍.密洒歌楼.遥阻归槎.
江边乘兴探梅花.庭中欢赏烧银蜡.一望无涯.有似灞桥柳絮满天飞下.
伯爵才待拿起酒来吃.只见来安儿后边拿了几碟果食.内有一碟酥油泡螺.又一碟黑黑的团儿.用桔叶裹着.伯爵拈将起来.闻着喷鼻香.吃到口犹如饴蜜.细甜美味.不知甚物.西门庆道:“你猜.”
伯爵道:“莫非是糖肥皂.”
西门庆笑道:“糖肥皂那有这等好吃.”
伯爵道:“待要说是梅酥丸.里面又有核儿.”
西门庆道:“狗才过来.我说与你罢.你做梦也梦不着.是昨日小价杭州船上捎来.名唤做衣梅.都是各样药料和蜜炼制过.滚在杨梅上.外用薄荷.桔叶包裹.才有这般美味.每日清晨噙一枚在口内.生津补肺.去恶味.煞痰火.解酒克食.比梅酥丸更妙.”
伯爵道:“你不说.我怎的晓得.”
因说:“温老先儿.咱再吃个儿.”
教王经:“拿张纸儿来.我包两丸儿.到家捎与你二娘吃.”
又拿起泡螺儿来问郑春:“这泡螺儿果然是你家月姐亲手拣的.”
郑春跪下说:“二爹.莫不小的敢说谎.不知月姐费了多少心.只拣了这几个儿来孝顺爹.”
伯爵道:“可也亏他.上头纹溜.就象螺蛳儿一般.粉红.纯白两样儿.”
西门庆道:“我儿.此物不免使我伤心.惟有死了的六娘他会拣.他没了.如今家中谁会弄他.”
伯爵道:“我头里不说的.我愁什么.死了一个女儿会拣泡螺儿孝顺我.如今又钻出个女儿会拣了.偏你也会寻.寻的都是妙人儿.”
西门庆笑的两眼没缝儿.赶着伯爵打.说:“你这狗才.单管只胡说.”
温秀才道:“二位老先生可谓厚之至极.”
伯爵道:“老先儿你不知.他是你小侄人家.”
西门庆道:“我是他家二十年旧孤老.”
陈敬济见二人犯言.就起身走了.那温秀才只是掩口而笑.
须臾.伯爵饮过大钟.次该西门庆掷骰儿.于是掷出个七点来.想了半日说:“我说《香罗带》上一句唱:‘东君去意切.梨花似雪.’”伯爵道:“你说差了.此在第九个字上了.且吃一大钟.”
于是流沿儿斟了一银衢花钟.放在西门庆面前.教春鸿唱.说道:“我的儿.你肚子里裹枣核解板儿~能有几句.”
春鸿又拍手唱了一个.看看饮酒至昏.掌烛上来.西门庆饮过.伯爵道:“姐夫不在.温老先生你还该完令.”
温秀才拿起骰儿.掷出个么点.想了想.见壁上挂着一幅吊屏.泥金书一联:“风飘弱柳平桥晚.雪点寒梅小院春.”
就说了末后一句.伯爵道:“不算.不算.不是你心上发出来的.该吃一大钟.”
春鸿斟上.那温秀才不胜酒力.坐在椅上只顾打盹.起来告辞.伯爵还要留他.西门庆道:“罢罢.老先儿他斯文人.吃不的.”
令画童儿:“你好好送你温师父那边歇去.”
温秀才得不的一声.作别去了.伯爵道:“今日葵轩不济.吃了多少酒儿.就醉了.”
于是又饮够多时.伯爵起身说:“地下滑.我也酒够了.”
因说:“哥.明日你早教玳安替他下书去.”
西门庆道:“你不见我交与他书.明日早去了.”
伯爵掀开帘子.见天阴地下滑.旋要了个灯笼.和郑春一路去.西门庆又与了郑春五钱银子.盒内回了一罐衣梅.捎与他姐姐郑月儿吃.临出门.西门庆因戏伯爵:“你哥儿两个好好去.”
伯爵道:“你多说话.父子上山.各人努力.好不好.我如今就和郑月儿那小淫妇儿答话去.”
说着.琴童送出门去了.
西门庆看收了家伙.扶著来安儿.打灯笼入角门.从潘金莲门首过.见角门关着.悄悄就往李瓶儿房里来.弹了弹门.绣春开了门.来安就出去了.西门庆进入明间.见李瓶儿影.就问:“供养了羹饭不曾.”
如意儿就出来应道:“刚才我和姐供养了.”
西门庆椅上坐了.迎春拿茶来吃了.西门庆令他解衣带.如意儿就知他在这房里歇.连忙收拾床铺.用汤婆熨的被窝暖洞洞的.打发他歇下.绣春把角门关了.都在明间地平上支著板凳.打铺睡下.西门庆要茶吃.两个已知科范.连忙撺掇奶子进去和他睡.老婆脱衣服钻入被窝内.西门庆乘酒兴服了药.那话上使了托子.老婆仰卧炕上.架起腿来.极力鼓捣.没高低扇磞.扇磞的老婆舌尖冰冷.淫水溢下.口中呼“达达”不绝.夜静时分.其声远聆数室.西门庆见老婆身上如绵瓜子相似.用一双胳膊搂着他.令他蹲下身子.在被窝内咂鸡巴.老婆无不曲体承奉.西门庆说:“我儿.你原来身体皮肉也和你娘一般白净.我搂着你.就如和他睡一般.你须用心伏侍我.我看顾你.”
老婆道:“爹没的说.将天比地.折杀奴婢.奴婢男子汉已没了.爹不嫌丑陋.早晚只看奴婢一眼儿就够了.”
西门庆便问:“你年纪多少.”
老婆道:“我今年属免的.三十一岁了.”
西门庆道:“你原来小我一岁.”
见他会说话儿.枕上又好风月.心下甚喜.早晨起来.老婆伏侍拿鞋袜.打发梳洗.极尽殷勤.把迎春.绣春打靠后.又问西门庆讨葱白绸子:“做披袄子.与娘穿孝.”
西门庆一一许他.就教小厮铺子里拿三匹葱白绸来:“你每一家裁一件.”
瞒着月娘.背地银钱.衣服.首饰.什么不与他.
次日.潘金莲就打听得知.走到后边对月娘说:“大姐姐.你不说他几句.贼没廉耻货.昨日悄悄钻到那边房里.与老婆歇了一夜.饿眼见瓜皮.什么行货子.好的歹的揽搭下.不明不暗.到明日弄出个孩子来算谁的.又象来旺儿媳妇子.往后教他上头上脸.什么张致.”
月娘道:“你们只要栽派教我说.他要了死了的媳妇子.你每背地都做好人儿.只把我合在缸底下.我如今又做傻子哩.你每说只顾和他说.我是不管你这闲帐.”
金莲见月娘这般说.一声儿不言语.走回房去了.
西门庆早起见天晴了.打发玳安往钱主事家下书去了.往衙门回来.平安儿来禀:“翟爹人来讨书.”
西门庆打发书与他.因问那人:“你怎的昨日不来取.”
那人说:“小的又往巡抚侯爷那里下书来.耽搁了两日.”
说毕.领书出门.西门庆吃了饭就过对门房子里.看着兑银.打包.写书帐.二十四日烧纸.打发韩伙计.崔本并后生荣海.胡秀五人起身往南边去.写了一封书捎与苗小湖.就谢他重礼.
看看过了二十五六.西门庆谢毕孝.一日早晨.在上房吃了饭坐的.月娘便说:“这出月初一日.是乔亲家长姐生日.咱也还买份礼儿送了去.常言先亲后不改.莫非咱家孩儿没了.就断礼不送了.”
西门庆道:“怎的不送.”
于是吩咐来兴买四盒礼.又是一套妆花缎子衣服.两方销金汗巾.一盒花翠.写帖儿.叫王经送了去.这西门庆吩咐毕.就往花园藏春阁书房中坐的.只见玳安下了书回来回话.说:“钱老爹见了爹的帖子.随即写书差了一吏.同小的和黄四儿子到东昌府兵备道下与雷老爹.雷老爹旋行牌问童推官催文书.连犯人提上去从新问理.连他家儿子孙文相都开出来.只追了十两烧埋钱.问了个不应罪名.杖七十.罚赎.复又到钞关上回了钱老爹话.讨了回帖.才来了.”
西门庆见玳安中用.心中大喜.拆开回帖观看.原来雷兵备回钱主事帖子都在里面.上写道:来谕悉已处分.但冯二已曾责子在先.何况与孙文相忿殴.彼此俱伤.歇后身死.又在保辜限外.问之抵命.难平允.量追烧埋钱十两给与冯二.相应发落.谨此回复.
下书:“年侍生雷启元再拜.”
西门庆看了欢喜.因问:“黄四舅子在那里.”
玳安道:“他出来都往家去了.明日同黄四来与爹磕头.黄四丈人与了小的一两银子.”
西门庆吩咐置鞋脚穿.玳安磕头而出.西门庆就歪在床炕上眠著了.王经在桌上小篆内炷了香.悄悄出来了.良久.忽听有人掀的帘儿响.只见李瓶儿蓦地进来.身穿糁紫衫.白绢裙.乱挽乌云.黄恹恹面容.向床前叫道:“我的哥哥.你在这里睡哩.奴来见你一面.我被那厮告了一状.把我监在狱中.血水淋漓.与秽污在一处.整受了这些时苦.昨日蒙你堂上说了人情.减我三等之罪.那厮再三不肯.发恨还要告了来拿你.我待要不来对你说.诚恐你早晚暗遭毒手.我今寻安身之处去也.你须防范他.没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来家.千万牢记奴言.休要忘了.”
说毕.二人抱头而哭.西门庆便问:“姐姐.你往那去.对我说.”
李瓶儿顿脱.撒手却是南柯一梦.西门庆从睡梦中直哭醒来.看见帘影射入.正当日午.由不的心中痛切.正是:
花落土埋香不见.镜空鸾影梦初醒.有诗不证:残雪初晴照纸窗.地炉灰烬冷侵床.个中邂逅相思梦.风扑梅花斗帐香.
不想早晨送了乔亲家礼.乔大户娘子使了乔通来送请帖儿.请月娘众姊妹.小厮说:“爹在书房中睡哩.”
都不敢来问.月娘在后边管待乔通.潘金莲说:“拿帖儿.等我问他去.”
于是蓦地推开书房门.见西门庆歪著.他一屁股就坐在旁边.说:“我的儿.独自个自言自语.在这里做什么.嗔道不见你.原来在这里好睡也.”
一面说话.一面看着西门庆.因问:“你的眼怎生揉的恁红红的.”
西门庆道:“想是我控著头睡来.”
金莲道:“到只象哭的一般.”
西门庆道:“怪奴才.我平白怎的哭.”
金莲道:“只怕你一时想起甚心上人儿来是的.”
西门庆道:“没的胡说.有甚心上人.心下人.”
金莲道:“李瓶儿是心上的.奶子是心下的.俺们是心外的人.入不上数.”
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又六说白道起来.”
因问:“我和你说正经话~前日李大姐装椁.你每替他穿了什么衣服在身底下来.”
金莲道:“你问怎的.”
西门庆道:“不怎的.我问声儿.”
金莲道:“你问必有缘故.上面穿两套遍地金缎子衣服.底下是白绫袄.黄绸裙.贴身是紫绫小袄.白绢裙.大红小衣.”
西门庆点了点头儿.金莲道:“我做兽医二十年.猜不着驴肚里病.你不想他.问他怎的.”
西门庆道:“我才方梦见他来.”
金莲道:“梦是心头想.喷涕鼻子痒.饶他死了.你还这等念他.象俺每都是可不着你心的人.到明日死了.苦恼也没那人想念.”
西门庆向前一手搂过他脖子来.就亲个嘴.说:“怪小油嘴.你有这些贼嘴贼舌的.”
金莲道:“我的儿.老娘猜不着你那黄猫黑尾的心儿.”
两个又咂了一回舌头.自觉甜唾溶心.脂满香唇.身边兰麝袭人.西门庆于是淫心辄起.搂他在怀里.他便仰靠梳背.露出那话来.叫妇人品箫.妇人真个低垂粉头.吞吐裹没.往来鸣咂有声.西门庆见他头上戴金赤虎分心.香云上围着翠梅花钿儿.后髩上珠翘错落.兴不可遏.正做到美处.忽见来安儿隔帘说:“应二爹来了.”
西门庆道:“请进来.”
慌的妇人没口子叫:“来安儿贼囚.且不要叫他进来.等我出去著.”
来安儿道:“进来了.在小院内.”
妇人道:“还不去教他躲躲儿.”
那来安儿走去.说:“二爹且闪闪儿.有人在屋里.”
这伯爵便走到松墙旁边.看雪培竹子.王经掀著软帘.只听裙子响.金莲一溜烟后边走了.正是: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伯爵进来.见西门庆.唱喏坐下.西门庆道:“你连日怎的不来.”
伯爵道:“哥.恼的我要不的在这里.”
西门庆问道:“又怎的恼.你告我说.”
伯爵道:“紧自家中没钱.昨日俺房下那个.平白又桶出个孩儿来.白日里还好挝挠.半夜三更.房下又七痛八病.少不得扒起来收拾草纸被褥.叫老娘去.打紧应保又被俺家兄使了往庄子上驮草去了.百忙挝不着个人.我自家打灯笼叫了巷口邓老娘来.及至进门.养下来了.”
西门庆问:“养个什么.”
伯爵道:“养了个小厮.”
西门庆骂道:“傻狗才.生了儿子倒不好.如何反恼.是春花儿那奴才生的.”
伯爵笑道:“是你春姨.”
西门庆道:“那贼狗掇腿的奴才.谁教你要他来.叫叫老娘还抱怨.”
伯爵道:“哥.你不知.冬寒时月.比不的你们有钱的人家.又有偌大前程.生个儿子锦上添花.便喜欢.俺们连自家还多著个影儿哩.要他做什么.家中一窝子人口要吃穿.巴劫的魂也没了.应保逐日该操当他的差事去了.家兄那里是不管的.大小女便打发出去了.天理在头上.多亏了哥你.眼见的这第二个孩儿又大了.交年便是十三岁.昨日媒人来讨帖儿.我说:‘早哩.你且去著.’紧自焦的魂也没了.猛可半夜又钻出这个业障来.那黑天摸地.那里活变钱去.房下见我抱怨.没奈何.把他一根银挖儿与了老娘去了.明日洗三.嚷的人家知道了.到满月拿什么使.到那日我也不在家.信信拖拖到那寺院里且住几日去罢.”
西门庆笑道:“你去了.好了和尚来赶热被窝儿.你这狗才.到底占小便益儿.”
又笑了一回.那应伯爵故意把嘴谷都著不做声.西门庆道:“我的儿.不要恼.你用多少银子.对我说.等我与你处.”
伯爵道:“有甚多少.”
西门庆道:“也够你搅缠是的.到其间不够了.又拿衣服当去.”
伯爵道:“哥若肯下顾.二十两银子就够了.我写个符儿在此.费烦的哥多了.不好开口的.也不敢填数儿.随哥尊意便了.”
西门庆也不接他文约.说:“没的扯淡.朋友家.什么符儿.”
正说着.只见来安儿拿茶进来.西门庆叫小厮:“你放下盏儿.唤王经来.”
不一时.王经来到.西门庆吩咐:“你往后边对你大娘说.我里间床背阁上.有前日巡按宋老爹摆酒两封银子.拿一封来.”
王经应诺.不多时拿了银子来.西门庆就递与应伯爵.说:“这封五十两.你都拿了使去.原封未动.你打开看看.”
伯爵道:“忒多了.”
西门庆道:“多的你收著.眼下你二令爱不大了.你可也替他做些鞋脚衣裳.到满月也好看.”
伯爵道:“哥说的是.”
将银子拆开.都是两司各府倾就分资.三两一锭.松纹足色.满心欢喜.连忙打恭致谢.说道:“哥的盛情.谁肯.真个不收符儿.”
西门庆道:“傻孩儿.谁和你一般计较.左右我是你老爷老娘家.不然你但有事就来缠我.这孩子也不是你的孩子.自是咱两个分养的.实和你说.过了满月.把春花儿那奴才叫了来.且答应我些时儿.只当利钱不算罢.”
伯爵道:“你春姨这两日瘦的象你娘那样哩.”
两个戏了一回.伯爵因问:“黄四丈人那事怎样了.”
西门庆说:“钱龙野书到.雷兵备旋行牌提了犯人上去从新问理.把孙文相父子两个都开出来.只认了十两烧埋钱.”
伯爵道:“造化他了.他就点着灯儿.那里寻这人情去.你不受他的.干不受他的.虽然你不稀罕.留送钱大人也好.别要饶了他.教他好歹摆一席大酒.里边请俺们坐一坐.你不说.等我和他说.饶了他小舅一个死罪.当别的小可事儿.”
这里说话不题.
且说月娘在上房.只见孟玉楼走来.说他兄弟孟锐:“不久又起身往川广贩杂货去.今来辞辞他爹.在我屋里坐着哩.他在那里.姐姐使个小厮对他说声儿.”
月娘道:“他在花园书房和应二坐着哩.又说请他爹哩.头里潘六姐到请的好.乔通送帖儿来.等著讨个话儿.到明日咱们好去不去.我便把乔通留下.打发吃茶.长等短等不见来.熬的乔通也去了.半日.只见他从前边走将来.教我问他:‘你对他说了不曾.’他没的话回.只哕了一声:‘我就忘了.’帖子还袖在袖子里.原来是恁个没尾巴行货子.不知前头干什么营生.那半日才进来.恰好还不曾说.吃我讧了两句.往前去了.”
少顷.来安进来.月娘使他请西门庆.说孟二舅来了.西门庆便起身.留伯爵:“你休去了.我就来.”
走到后边.月娘先把乔家送帖来请说了.西门庆说:“那日只你一人去罢.热孝在身.莫不一家子都出来.”
月娘说:“他孟二舅来辞辞你.一两日就起身往川广去.在三姐屋里坐着哩.”
又问:“头里你要那封银子与谁.”
西门庆道:“应二哥房里春花儿.昨晚生了个儿子.问我借几两银子使.告我说.他第二个女儿又大.愁的要不的.”
月娘道:“好.好.他恁大年纪.也才见这个孩子.应二嫂不知怎的喜欢哩.到明日.咱也少不的送些粥米儿与他.”
西门庆道:“这个不消说.到满月.不要饶花子.奈何他好歹发帖儿.请你们往他家走走去.就瞧瞧春花儿怎么模样.”
月娘笑道:“左右和你家一般样儿.也有鼻儿也有眼儿.莫不差别些儿.”
一面使来安请孟二舅来.
不一时.孟玉楼同他兄弟来拜见.叙礼已毕.西门庆陪他叙了回话.让至前边书房内与伯爵相见.吩咐小厮看菜儿.放桌儿筛酒上来.三人饮酒.西门庆教再取双钟箸:“对门请温师父陪你二舅坐.”
来安不一时回说:“温师父不在.望倪师父去了.”
西门庆说:“请你姐夫来坐坐.”
良久.陈敬济来.与二舅见了礼.打横坐下.西门庆问:“二舅几时起身.去多少时.”
孟锐道:“出月初二日准起身.定不的年岁.还到荆州买纸.川广贩香蜡.着紧一二年也不止.贩毕货就来家了.此去从河南.陕西.汉州去.回来打水路从峡江.荆州那条路来.往回七八千里地.”
伯爵问:“二舅贵庚多少.”
孟锐道:“在下虚度二十六岁.”
伯爵道:“亏你年小小的.晓的这许多江湖道路.似俺们虚老了.只在家里坐着.”
须臾添换上来.杯盘罗列.孟二舅吃至日西时分.告辞去了.
西门庆送了回来.还和伯爵吃了一回.只见买了两座库来.西门庆委付陈敬济装库.问月娘寻出李瓶儿两套锦衣.搅金银钱纸装在库内.因向伯爵说:“今日是他六七.不念经.烧座库儿.”
伯爵道:“好快光阴.嫂子又早没了个半月了.”
西门庆道:“这出月初五日是他断七.少不的替他念个经儿.”
伯爵道:“这遭哥念佛经罢了.”
西门庆道:“大房下说.他在时.因生小儿.许了些《血盆经忏》许下家中走的两个女僧做首座.请几众尼僧.替他礼拜几卷忏儿罢了.”
说毕.伯爵见天晚.说道:“我去罢.只怕你与嫂子烧纸.”
又深深打恭说:“蒙哥厚情.死生难忘.”
西门庆道:“难忘不难忘.我儿.你休推梦里睡哩.你众娘到满月那日.买礼都要去哩.”
伯爵道:“又买礼做甚.我就头着地.好歹请众嫂子到寒家光降光降.”
西门庆道:“到那日.好歹把春花儿那奴才收拾起来.牵了来我瞧瞧.”
伯爵道:“你春姨他说来.有了儿子.不用着你了.”
西门庆道:“不要慌.我见了那奴才和他答话.”
伯爵笑的去了.
西门庆令小厮收了家伙.走到李瓶儿房里.陈敬济和玳安已把库装封停当.那日玉皇庙.永福寺.报恩寺都送疏来.西门庆看着迎春摆设羹饭完备.下出匾食来.点上香烛.使绣春请了吴月娘众人来.西门庆与李瓶儿烧了纸.抬出库去.教敬济看着.大门首焚化.正是:
芳魂料不随灰死.再结来生未了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