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小說(崇禎本-插圖)作者:蘭陵笑笑生發布:福哥
2018-5-26 11:17
詩曰:
一自當年折鳳凰.至今情緒幾惶惶.蓋棺不作橫金婦.入地還從折桂郎.
彭澤曉煙歸宿夢.瀟湘夜雨斷愁腸.新詩寫向空山寺.高掛雲帆過豫章.
說話一日.吳月娘請將吳大舅來商議.要往泰安州頂上與娘娘進香.因西門慶病重之時許的願心.吳大舅道:『既要去.須是我同了你去.』
一面備辦香燭紙馬祭品之物.玳安.來安兒跟隨.雇了三個頭口.月娘便坐一乘暖轎.分付孟玉樓.潘金蓮.孫雪娥.西門大姐:『好生看家.同奶子如意兒.眾丫頭好生看孝哥兒.後邊儀門無事早早關了.休要出外邊去.』
又分付陳敬濟:『休要那去.同傅夥計大門首看顧.我約莫到月盡就來家了.』
十五日早辰燒紙通信.晚夕辭了西門慶靈.與眾姊妹置酒作別.把房門.各庫門房鑰匙交付與小玉拿著.次日早五更起身.離了家門.一行人奔大路而去.那秋深時分.天寒日短.一日行程六七十里之地.未到黃昏.投客店村房安歇.次日再行.一路上.秋雲淡淡.寒雁淒淒.樹木凋落.景物荒涼.不勝悲愴.
話休饒舌.一路無詞.行了數日.到了泰安州.望見泰山.端的是天下第一名山.根盤地腳.頂接天心.居齊魯之邦.有岩岩之氣象.吳大舅見天晚.投在客店歇宿一宵.次日早起上山.望岱嶽廟來.那岱嶽庫就在山前.乃累朝祀典.歷代封禪.爲第一廟貌也.但見:
廟居岱嶽.山鎮乾坤.爲山嶽之尊.乃萬福之領袖.
山頭倚檻.直望弱水蓬萊.絕頂攀松.都是濃雲薄霧.
樓台森聳.金烏展翅飛來.殿宇稜層.玉兔騰身走到.
雕梁畫棟.碧瓦朱檐.鳳扉亮槅映黃紗.龜背繡簾垂錦帶.
遙觀聖像.九獵舞舜目堯眉.近觀神顏.袞龍袍湯肩禹背.
御香不斷.天神飛馬報丹書.祭祀依時.老幼望風祈護福.
嘉寧殿祥雲香靄.正陽門瑞氣盤旋.
正是:
萬民朝拜碧霞宮.四海皈依神聖帝.
吳大舅領月娘到了岱嶽廟.正殿上進了香.瞻拜了聖像.廟祝道士在旁宣念了文書.然後兩廊都燒化了紙錢.吃了些齋食.然後領月娘上頂.登四十九盤.攀藤攬葛上去.娘娘金殿在半空中雲煙深處.約四五十里.風雲雷雨都望下觀看.月娘眾人從辰牌時分岱嶽廟起身.登盤上頂.至申時已後方到.娘娘金殿上朱紅牌扁.金書『碧霞宮』三字.進入宮內.瞻禮娘娘金身.怎生模樣.但見:
頭綰九龍飛鳳髻.身穿金縷絳綃衣.藍田玉帶曳長裾.白玉圭璋檠彩袖.臉如蓮萼.天然眉目映雲鬟.唇似金朱.自在規模端雪體.猶如王母宴瑤池.卻似嫦娥離月殿.正大仙雲描不就.威嚴形象畫難成.
月娘瞻拜了娘娘仙容.香案邊立著一個廟祝道士.約四十年紀.生的五短身材.三溜髭鬚.明眸牿齒.頭戴簪冠.身披絳服.足登雲履.向前替月娘宣讀了還願文疏.金爐內炷了香.焚化了紙馬金銀.令小童收了祭供.
原來這廟祝道士.也不是個守本分的.乃是前邊岱嶽廟裡金住持的大徒弟.姓石.雙名伯才.極是個貪財好色之輩.趨時攬事之徒.這本地有個殷太歲.姓殷.雙名天錫.乃是本州知州高廉的妻弟.常領許多不務本的人.或張弓挾彈.牽架鷹犬.在這上下二宮.專一睃看四方燒香婦女.人不敢惹他.這道士石伯才.專一藏奸蓄詐.替他賺誘婦女到方丈.任意姦淫.取他喜歡.因見月娘生的姿容非俗.戴著孝冠兒.若非官戶娘子.定是豪家閨眷.又是一位蒼白髭髯老子跟隨.兩個家童.不免向前稽首.收謝神福:『請二位施主方丈一茶.』
吳大舅便道:『不勞生受.還要趕下山去.』
伯才道:『就是下山也還早哩.』
不一時.請至方丈.裡面糊的雪白.正面放一張芝麻花坐床.柳黃錦帳.香几上供養一幅洞賓戲白牡丹圖畫.左右一對聯.大書著:『兩袖清風舞鶴.一軒明月談經.』
伯才問吳大舅上姓.大舅道:『在下姓吳.這個就是舍妹吳氏.因爲夫主來還香願.不當取擾上宮.』
伯才道:『既是令親.俱延上坐.』
他便主位坐了.便叫徒弟看茶.原來他手下有兩個徒弟.一個叫郭守清.一個名郭守禮.皆十六歲.生得標緻.頭上戴青段道髻.身穿青絹道服.腳上涼鞋淨襪.渾身香氣襲人.客至則遞茶遞水.斟酒下菜.到晚來.背地便拿他解饞填餡.不一時.守清.守禮安放桌兒.就擺齋上來.都是美口甜食.蒸堞餅饊.各樣菜蔬.擺滿春台.每人送上甜水好茶.吃了茶.收下家火去.就擺上案酒.大盤大碗餚饌.都是雞鵝魚鴨上來.用琥珀鑲盞.滿泛金波.吳月娘見酒來.就要起身.叫玳安近前.用紅漆盤托出一匹大布.二兩白金.與石道士作致謝之禮.吳大舅便說:『不當打攪上宮.這些微禮致謝仙長.不勞見賜酒食.天色晚來.如今還要趕下山去.』
慌的石伯才致謝不已.說:『小道不才.娘娘福蔭.在本山碧霞宮做個住持.仗賴四方錢糧.不管待四方財主.作何項下使用.今聊備粗齋薄饌.倒反勞見賜厚禮.使小道卻之不恭.受之有愧.』
辭謝再三.方令徒弟收下去.一面留月娘.吳大舅坐:『好歹坐片時.略飲三杯.盡小道一點薄情而已.』
吳大舅見款留懇切.不得已和月娘坐下.不一時.熱下飯上來.石道士分付徒弟:『這個酒不中吃.另打開昨日徐知府老爺送的那一壇透瓶香荷花酒來.與你吳老爹用.』
不一時.徒弟另用熱壺篩熱酒上來.先滿斟一杯.雙手遞與月娘.月娘不肯接.吳大舅道:『舍妹他天性不用酒.』
伯才道:『老夫人一路風霜.用些何害.好歹淺用些.』
一面倒去半鍾.遞上去與月娘接了.又斟一杯遞與吳大舅.說:『吳老爹.你老人家試用此酒.其味如何.』
吳大舅飲了一口.覺香甜絕美.其味深長.說道:『此酒甚好.』
伯才道:『不瞞你老人家說.此是青州徐知府老爹送與小道的酒.他老夫人.小姐.公子.年年來岱嶽廟燒香建醮.與小道相交極厚.他小姐.衙內又寄名在娘娘位下.見小道立心平淡.殷勤香火.一味至誠.甚是敬愛小道.常年.這岱嶽廟上下二宮錢糧.有一半徵收入庫.近年多虧了我這恩主徐知府老爹題奏過.也不徵收.都全放常住用度.侍奉娘娘香火.余者接待四方香客.』
這裡說話.下邊玳安.來安.跟從轎夫.下邊自有坐處.湯飯點心.大盤大碗酒肉.都吃飽了.
吳大舅飲了幾杯.見天晚要起身.伯才道:『日色將落.晚了趕不下山去.倘不棄.在小道方丈權宿一宵.明早下山從容些.』
吳大舅道:『爭奈有些小行李在店內.誠恐一時小人羅唣.』
伯才笑道:『這個何須掛意.決無絲毫差池.聽得是我這裡進香的.不拘村坊店面.聞風害怕.好不好把店家拿來本州來打.就教他尋賊人下落.』
吳大舅聽了.就坐住了.伯才拿大鐘斟上酒來.吳大舅見酒利害.便推醉更衣.遂往後邊閣上觀看隨喜去了.這月娘覺身子乏困.便在床上側側兒.這石伯才一面把房門拽上.外邊去了.
月娘方才床上歪著.忽聽裡面響亮了一聲.床背後紙門內跳出一個人來.淡紅面貌.三柳髭鬚.約三十年紀.頭戴滲青巾.身穿紫錦袴衫.雙手抱住月娘.說道:『小生殷天錫.乃高太守妻弟.久聞娘子乃官豪宅眷.天然國色.思慕如渴.今既接英標.乃三生有幸.倘蒙見憐.死生難忘也.』
一面按著月娘在床上求歡.月娘唬的慌做一團.高聲大叫:『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沒事把良人妻室.強霸攔在此做甚.』
就要奪門而走.被天錫抵死攔擋不放.便跪下說:『娘子禁聲.下顧小生.懇求憐允.』
那月娘越高聲叫的緊了.口口大叫:『救人.』
平安.玳安聽見是月娘聲音.慌慌張張走去後邊閣上.叫大舅說:『大舅快去.我娘在方丈和人合口哩.』
這吳大舅慌的兩步做一步奔到方丈推門.那裡推得開.只見月娘高聲:『清平世界.攔燒香婦女在此做什麼.』
這吳大舅便叫:『姐姐休慌.我來了.』
一面拿石頭把門砸開.那殷天錫見有人來.撇開手.打床背後一溜煙走了.原來這石道士床背後都有出路.
吳大舅砸開方丈門.問月娘道:『姐姐.那廝玷污不曾.』
月娘道:『不曾玷污.那廝打床背後走了.』
吳大舅尋道士.那石道士躲去一邊.只教徒弟來支調.大舅大怒.喝令手下跟隨玳安.來安兒把道士門窗戶壁都打碎了.一面保月娘出離碧霞宮.上了轎子.便趕下山來.
約黃昏時分起身.走了半夜.方到山下客店內.如此這般.告店小二說.小二叫苦連聲.說:『不合惹了殷太歲.他是本州知州相公妻弟.有名殷太歲.你便去了.俺開店之家.定遭他凌辱.怎肯干休.』
吳大舅便多與他一兩店錢.取了行李.保定月娘轎子.急急奔走.後面殷天錫氣不舍.率領二三十閒漢.各執腰刀短棍.趕下山來.
吳大舅一行人.兩程做一程.約四更時分.趕到一山凹里.遠遠樹木叢中有燈光.走到跟前.卻是一座石洞.裡面有一老僧秉燭念經.吳大舅問:『老師.我等頂上燒香.被強人所趕.奔下山來.天色昏黑.迷蹤失路至此.敢問老師.此處是何地名.從那條路回得清河縣去.』
老僧說:『此是岱嶽東峰.這洞名喚雪澗洞.貧僧就叫雪洞禪師.法名普靜.在此修行二三十年.你今遇我.實乃有緣.休往前去.山下狼雖虎豹極多.明日早行.一直大道就是你清河縣了.』
吳大舅道:『只怕有人追趕.』
老師把眼一觀說:『無妨.那強人趕至半山.已回去了.』
因問月娘姓氏.吳大舅道:『此乃吾妹.西門慶之妻.因爲夫主.來此進香.得遇老師搭救.恩有重報.不敢有忘.』
於是在洞內歇了一夜.
次日天不亮.月娘拿出一匹大布謝老師.老師不受.說:『貧曾只化你親生一子作個徒弟.你意下何如.』
吳大舅道:『吾妹止生一子.指望承繼家業.若有多餘.就與老師作徒弟.』
月娘道:『小兒還小.今才不到一周歲兒.如何來得.』
老師道:『你只許下.我如今不問你要.過十五年才問你要哩.』
月娘口中不言.過十五年再作理會.遂含糊許下老師.一面作辭老師.竟奔清河縣大道而來.正是:
世上只有人心歹.萬物還教天養人.但交方寸無諸惡.狼虎叢中也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