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小說(崇禎本-插圖)作者:蘭陵笑笑生發布:福哥
2018-5-26 11:17
詩曰:
情若連環總不解.無端招引旁人怪.好事多磨成又敗.應難捱.相冷眼誰揪採.
鎮日愁眉和斂黛.闌干倚遍無聊賴.但願五湖明月在.權寧耐.終須還了鴛鴦債.
話說月娘取路來家.不題.單表金蓮在家.和陳敬濟兩個就如雞兒趕蛋相似.纏做一處.一日.金蓮眉黛低垂.腰肢寬大.終日懨懨思睡.茶飯懶咽.教敬濟到房中說:『奴有件事告你說.這兩日眼皮兒懶待開.腰肢兒漸漸大.肚腹中撲撲跳.茶飯兒怕待吃.身子好生沉困.有你爹在時.我求薛姑子符藥衣胞那等安胎.白沒見個蹤影.今日他沒了.和你相交多少時兒.便有了孩子.我從三月內洗身上.今方六個月.已有半肚身孕.往常時我排磕人.今日卻輪到我頭上.你休推睡里夢裡.趁你大娘未來家.那裡討貼墜胎的藥.趁早打落了這胎氣.不然.弄出個怪物來.我就尋了無常罷了.再休想抬頭見人.』
敬濟聽了.便道:『咱家鋪中諸樣藥都有.倒不知那幾樣兒墜胎.又沒方修治.你放心.不打緊處.大街坊胡太醫.他大小方脈.婦人科.都善治.常在咱家看病.等我問他那裡贖取兩貼.與你下胎便了.』
婦人道:『好哥哥.你上緊快去.救奴之命.』
這陳敬濟包了三錢銀子.徑到胡太醫家來.胡太醫正在家.出來相見聲喏.認的敬濟是西門大官人女婿.讓坐說:『一向稀面.動問到舍有何見教.』
敬濟道:『別無干瀆.』
向袖中取出白金三星:『充藥資之禮.敢求下胎良劑一二貼.足見盛情.』
胡太醫道:『天地之間.好生為德.人家十個九個只要安胎的藥.你如何倒要打胎.沒有.沒有.』
敬濟見他掣肘.又添了二錢藥資.說:『你休管他.各人家自有用處.此婦女子生落不順.情願下胎.』
這胡太醫接了銀子.說道:『不打緊.我與你一服紅花一掃光.吃下去.如人行五里.其胎自落矣.』
於是取了兩貼.付與敬濟.敬濟得了藥.作辭胡太醫.到家遞與婦人.婦人到晚夕.煎湯吃下去.登時滿肚裡生疼.睡在炕上.教春梅按在肚上只情揉揣.可霎作怪.須臾坐淨桶.把孩子打下來了.只說身上來.令秋菊攪草紙倒在毛司里.次日.掏坑的漢子挑出去.一個白胖的孩子兒.常言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不消幾日.家中大小都知金蓮養女婿.偷出私孩子來了.
且說吳月娘有日來家.往回去了半個月光景.來時正值十月天氣.家中大小接着.知前拜罷.就對玉樓眾姐妹.把岱嶽廟中的事.從頭告訴一遍.因大哭一場.闔家大小都來參見了.月娘見奶子抱孝哥兒到跟前.子母相會在一處.燒紙.置酒管待吳大舅回家.晚夕.眾姊妹與月娘接風.俱不在話下.
到第二日.月娘因路上風霜跋涉.著了辛苦.又吃了驚怕.身上疼痛沉困.整不好了兩三日.那秋菊在家.把金蓮.敬濟兩人幹的勾當.聽的滿耳滿心.要告月娘說.走到上房門首.又被小玉噦罵在臉上.大耳刮子打在他臉上.罵道:『賊說舌的奴才.趁早與我走.俺奶奶遠路來家.身子不快活.還未起來.氣了他.倒值了多的.』
罵的秋菊忍氣吞聲.喏喏而退.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敬濟進來尋衣服.婦人和他又在玩花樓上兩個做得好.被秋菊走到後邊.叫了月娘來看.說道.『奴婢兩番三次告大娘說不信.娘不在.兩個在家明睡到夜.夜睡到明.偷出私孩子來.與春梅兩個都打成一家.今日兩人又在樓上干歹事.不是奴婢說謊.娘快些瞧去.』
月娘急忙走到前邊.兩個正干的好.還未下樓.春梅在房中.忽然看見.連忙上樓去說:『不好了.大娘來了.』
兩人忙了手腳.沒處躲避.敬濟只得拿衣服下樓往外走.被月娘撞見喝罵了幾句.說:『小孩兒家沒記性.有要沒緊進來撞什麼.』
敬濟道:『鋪子內人等著.沒人尋衣服.』
月娘道:『我那等分付你.教小廝進來取.如何又進來寡婦房裡做什麼.沒廉恥.』
幾句罵得敬濟往外金命水命.走投無命.婦人羞的半日不敢下來.然後下來.被月娘盡力數說了一頓.說道:『六姐.今後再休這般沒廉恥.你我如今是寡婦.比不得有漢子.香噴噴在家裡.瓶兒罐兒有耳朵.有要沒緊和這小廝纏什麼.教奴才們背地排說的磣死了.常言道.男兒沒性.寸鐵無鋼.女人無性.爛如麻糖.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行.你若長俊正條.肯教奴才排說.他在我跟前說了幾遍.我不信.今日親眼看見.說不的了.我今日說過.你要自家立志.替漢子爭氣.像我進香去.被強人逼勒.若是不正氣的.也來不到家了.』
金蓮吃月娘數說.羞的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口裡說一千個沒有.只說:『我在樓上燒香.陳姐夫自去那邊尋衣裳.誰和他說甚話來.』
當日月娘亂了一回.歸後邊去了.
晚夕.西門大姐在房內又罵敬濟:『賊囚根子.敢說又沒真贓實犯拿住你.你還那等嘴巴巴的.今日兩個又在樓上做什麼.說不的了.兩個弄的好磣兒.只把我合在缸底下一般.那淫婦要了我漢子.還在我面前拿話兒拴縛人.毛司里磚兒~又臭又硬.恰似降伏着那個一般.他便羊角蔥靠南牆~老辣已定.你還要在這裡雌飯吃.』
敬濟罵道:『淫婦.你家收着我銀子.我雌你家飯吃.』
使性子往前邊來了.
自此已後.敬濟只在前邊.無事不敢進入後邊來.取東取西.只是玳安.平安兩個往樓上取去.每日飯食.晌午還不拿出來.把傅夥計餓的只拿錢街上燙麵吃.正是龍鬥虎傷.苦了小獐.各處門戶.日頭半天就關了.由是與金蓮兩個恩情又間阻了.敬濟那邊陳宅的房子.一向教他母舅張團練看守居住.張團練革任在家閒住.敬濟早晚往那裡吃飯去.月娘也不追問.
兩個隔別.約一月不得會面.婦人獨在那邊.挨一日似三秋.過一宵如半夏.怎禁這空房寂靜.慾火如蒸.要見他一面.難上之難.兩下音信不通.這敬濟無門可入.忽一日見薛嫂兒打門首過.有心要托他寄一紙柬兒與金蓮.訴其間阻之事.表此肺腑之情.一日.推門外討帳.騎頭口徑到薛嫂家.拴了驢兒.掀簾便問:『薛媽在家.』
有他兒子薛紀媳婦兒金大姐抱孩子在炕上.伴着人家賣的兩個使女.聽見有人叫薛媽.出來問:『是誰.』
敬濟道:『是我.』
問:『薛媽在家不在.』
金大姐道:『姑夫請家來坐.俺媽往人家兌了頭面.討銀子去了.有甚話說.使人叫去.』
連忙點茶與敬濟吃.坐不多時.只見薛嫂兒來了.與敬濟道了萬福.說:『姑夫那陣風兒吹來我家.』
叫金大姐:『倒茶與姑夫吃.』
金大姐道:『剛才吃了茶了.』
敬濟道:『無事不來.如此這般.與我五娘勾搭日久.今被秋菊丫頭戳舌.把俺兩個姻緣拆散.大娘與大姐是疏淡我.我與六姐拆散不開.二人離別日久.音信不通.欲稍寄數字進去與他.無人得到內里.須央及你.如此這般通個消息.』
向袖中取出一兩銀子來:『這些微禮.權與薛媽買茶吃.』
那薛嫂一聞其言.拍手打掌笑起來.說道:『誰家女婿戲丈母.世間那裡有此事.姑夫.你實對我說.端的你怎麼得手來.』
敬濟道:『薛嫂禁聲.且休取笑.我有這柬貼封好在此.好歹明日替我送與他去.』
薛嫂一手接了說:『你大娘從進香回來.我還沒看他去.兩當一節.我去走走.』
敬濟道:『我在那裡討你信.』
薛嫂道:『往鋪子裡尋你回話.』
說畢.敬濟騎頭口來家.
次日.薛嫂提着花箱兒.先進西門慶家上房看月娘.坐了一回.又到孟玉樓房中.然後才到金蓮這邊.金蓮正放桌兒吃粥.春梅見婦人悶悶不樂.說道:『娘.你老人家也少要憂心.是非有無.隨人說去.如今爹也沒了.大娘他養不出個墓生兒來.莫不是也來路不明.他也難管你我暗地的事.你把心放開.料天塌了還有撐天大漢哩.人生在世.且風流了一日是一日.』
於是篩上酒來.遞一鍾與婦人說:『娘且吃一杯兒暖酒.解解愁悶.』
因見階下兩隻犬兒交戀在一處.說道:『畜生尚有如此之樂.何況人而反不如此乎.』
正飲酒.只見薛嫂兒來到.向金蓮道個萬福.又與春梅拜了拜.笑道:『你娘兒們好受用.』
因觀二犬戀在一處.又笑道:『你家好祥瑞.你娘兒每看着怎不解悶.』
婦人道:『那陣風兒今日刮你來.怎的一向不來走走.』
一面讓薛嫂坐.薛嫂兒道:『我整日干的不知什麼.只是不得閒.大娘頂上進了香來.也不曾看的他.剛才好不怪我.西房三娘也在跟前.留了我兩對翠花.一對大翠圍發.好快性.就稱了八錢銀子與我.只是後邊雪姑娘.從八月里要了我兩對線花兒.該二錢銀子.白不與我.好慳吝的人.我對你說.怎的不見你老人家.』
婦人道:『我這兩日身中有些不自在.不曾出去走動.』
春梅一面篩了一鍾酒.遞與薛嫂兒.薛嫂忙又道萬福.說:『我進門就吃酒.』
婦人道:『你到明日養個好娃娃.』
薛嫂兒道:『我養不的.俺家兒子媳婦兒金大姐.倒新添了個娃兒.才兩個月來.』
又道:『你老人家沒了爹.終日這般冷清清了.』
婦人道:『說不得.有他在好了.如今弄的俺娘兒們一折一磨的.不瞞老薛說.如今俺家中人多舌頭多.他大娘自從有了這孩兒.把心腸兒也改變了.姊妹不似那咱親熱了.這兩日一來我心裡不自在.二來因些閒話.沒曾往那邊去.』
春梅道:『都是俺房裡秋菊這奴才.大娘不在.霹空架了俺娘一篇是非.把我也扯在裡面.好不亂哩.』
薛嫂道:『就是房裡使的那大姐.他怎的倒弄主子.自古穿青衣.抱黑柱.這個使不的.』
婦人使春梅:『你瞧瞧那奴才.只怕他又來聽.』
春梅道:『他在廚下揀米哩.這破包簍奴才.在這屋就是走水的槽.單管屋裡事兒往外學舌.』
薛嫂道:『這裡沒人.咱娘兒每說話.昨日陳姐夫到我那裡.如此這般告訴我.乾淨是他戳犯你每的事兒了.陳姐夫說.他大娘數說了他.各處門戶都緊了.不許他進來取衣裳拿藥材了.把大姐搬進東廂房裡住.每日晌午還不拿飯出去與他吃.餓的他只往他母舅張老爹那裡吃去.一個親女婿不託他.倒托小廝.有這個道理.他有好一向沒得見你老人家.巴巴央及我.稍了個柬兒.多多拜上你老人家.少要心焦.左右爹也是沒了.爽利放倒身.大做一做.怕怎的.點根香怕出煙兒.放把火.倒也罷了.』
於是取出敬濟封的柬貼兒遞與婦人.拆開觀看.別無甚話.上寫【紅繡鞋】一詞:
襖廟火燒皮肉.藍橋水淹過咽喉.緊按納風聲滿南州.
洗淨了終是染污.成就了倒是風流.不怎麼也是有.
六姐妝次敬濟百拜上婦人看畢.收入袖中.薛嫂道:『他教你回個記色與他.或寫幾個字兒稍了去.方信我送的有個下落.』
婦人教春梅陪着薛嫂吃酒.他進入裡間.半晌拿了一方白綾帕.一個金戒指兒.帕兒上又寫了一首詞兒.敘其相思契闊之懷.寫完.封得停當.走出來交與薛嫂.便說:『你上覆他.教他休要使性兒.往他母舅張家那裡吃飯.惹他張舅蜃齒.說你在丈人家做買賣.卻來我家吃飯.顯得俺們都是沒生活的一般.教他張舅怪.或是未有飯吃.教他鋪子裡拿錢買些點心和夥計吃便了.你使性兒不進來.和誰鱉氣哩.卻相是賊人膽兒虛一般.』
薛嫂道:『等我對他說.』
婦人又與了薛嫂五錢銀子.
作別出門.來到前邊鋪子裡.尋見敬濟.兩個走到僻靜處說話.把封的物事遞與他:『五娘說.教你休使性兒賭鱉氣.教你常進來走走.休往你張舅家吃飯去.惹人家怪.』
因拿出五錢銀子與他瞧:『此是裡面與我的.漏眼不藏絲.久後你兩個愁不會在一答里.對出來.我臉放在那裡.』
敬濟道:『老薛多有累你.』
深深與他唱喏.那薛嫂走了兩步.又回來說:『我險些兒忘了一件事.剛才我出來.大娘又使丫頭繡春叫我進去.叫我晚上來領春梅.要打發賣他.說他與你們做牽頭.和他娘通同養漢.』
敬濟道:『薛媽.你且領在家.我改日到你家見他一面.有話問他.』
那薛嫂說畢.回家去了.
果然到晚夕月上的時分.走來領春梅.到月娘房中.月娘開口說:『那咱原是你手裡十六兩銀子買的.你如今拿十六兩銀子來就是了.』
分付小玉:『你看着.到前邊收拾了.教他罄身兒出去.休要帶出衣裳去了.』
那薛嫂兒到前邊.向婦人如此這般:『他大娘教我領春梅姐來了.對我說.他與你老人家通同作弊.偷養漢子.不管長短.只問我要原價.』
婦人聽見說領賣春梅.就睜了眼.半日說不出話來.不覺滿眼落淚.叫道:『薛嫂兒.你看我娘兒兩個沒漢子的.好苦也.今日他死了多少時兒.就打發我身邊人.他大娘這般沒人心仁義.自恃他身邊養了個尿胞種.就把人躧到泥里.李瓶兒孩子周半還死了哩.花麻痘疹未出.知道天怎麼算計.就心高遮了太陽.』
薛嫂道:『春梅姐說.爹在日曾收用過他.』
婦人道:『收用過二字兒.死鬼把他當心肝肺腸兒一般看待.說一句.聽十句.要一奉十.正經成房立紀老婆且打靠後.他要打那個小廝十棍兒.他爹不敢打五棍兒.』
薛嫂道:『可又來.大娘差了.爹收用的恁個出色姐兒.打發他.箱籠兒也不與.又不許帶一件衣服兒.只教他罄身兒出去.鄰舍也不好看的.』
婦人道:『他對你說.休教帶出衣裳去.』
薛嫂道:『大娘分付.小玉姐便來.教他看着.休教帶衣裳出去.』
那春梅在旁.聽見打發他.一點眼淚也沒有.見婦人哭.說道:『娘你哭怎的.奴去了.你耐心兒過.休要思慮壞了你.你思慮出病來.沒人知你疼熱.等奴出去.不與衣裳也罷.自古好男不吃分時飯.好女不穿嫁時衣.』
正說着.只見小玉進來.說道:『五娘.你信我奶奶.倒三顛四的.小大姐扶持你老人家一場.瞞上不瞞下.你老人拿出他箱子來.揀上色的包與他兩套.教薛嫂兒替他拿了去.做個一念兒.也是他番身一場.』
婦人道:『好姐姐.你到有點仁義.』
小玉道:『你看.誰人保得常無事.蝦蟆.促織兒.都是一鍬土上人.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一面拿出春梅箱子來.是戴的汗巾兒.翠簪兒.都教他拿去.婦人揀了兩套上色羅段衣服鞋腳.包了一大包.婦人梯己與了他幾件釵梳簪墜戒指.小玉也頭上拔下兩根簪子來遞與春梅.余者珠子纓絡.銀絲雲髻.遍地金妝花裙襖.一件兒沒動.都抬到後邊去了.春梅當下拜辭婦人.小玉.灑淚而別.臨出門.婦人還要他拜辭拜辭月娘眾人.只見小玉搖手兒.這春梅跟定薛嫂.頭也不回.揚長決裂.出大門去了.
小玉和婦人送出大門回來.小玉到上房回大娘.只說:『罄身子去了.衣服都留下.沒與他.』
這金蓮歸到房中.往常有春梅.娘兒兩個相親相熱.說知心話兒.今日他去了.丟得屋裡冷冷落落.甚是孤淒.不覺放聲大哭.有詩為證:
耳畔言猶在.於今恩愛分.房中人不見.無語自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