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5-26 18:28
話說當時史進道:「卻怎生是好?」朱武等三個頭領跪下答道:「哥哥,你是乾淨的人,休為我等連累了大郎。可把索來綁縛我三個,出去請賞,免得負累了你不好看。」史進道:「如何使得!恁地時,是我賺你們來,捉你請賞,枉惹天下人笑。我若是死時,與你們同死,活時同活。你等起來,放心,別作圓便。且等我問個來歷緣故情由。」
史進上梯子問道:「你兩個都頭,何故半夜三更來劫我莊上?」那兩個都頭答道:「大郎,你兀自賴哩!現有原告人李吉在這裏。」史進喝道:「李吉,你如何誣告平人?」李吉應道:「我本不知,林子裏拾得王四的回書,一時間把在縣前看,因此事發。」史進叫王四問道:「你說無回書,如何卻又有書?」王四道:「便是小人一時醉了,忘記了回書。」史進大喝道:「畜生,卻怎生好?」
外面都頭人等,懼怕史進了得,不敢奔入莊裏來捉人。三個頭領把手指道:「且答應外面。」史進會意,在梯子上叫道:「你兩個都頭都不要鬧動,權退一步,我自綁縛出來,解官請賞。」那兩個都頭卻怕史進,只得應道:「我們都是沒事的,等你綁出來,同去請賞。」
史進下梯子,來到廳前,先叫王四,帶進後園,把來一刀殺了。喝教許多莊客,把莊裏有的沒的細軟等物,即便收拾,盡教打疊起了,一壁點起三四十個火把。莊裏史進和三個頭領全身披掛,槍架上各人跨了腰刀,拿了朴刀,拽紮起;把莊後草屋點着。莊客各自打拴了包裹。外面見裏面火起,都奔來後面看。
且說史進就中堂又放起火來,大開了莊門,吶聲喊,殺將出來。史進當頭,朱武、楊春在中,陳達在後,和小嘍囉並莊客,一衝一撞,指東殺西。史進卻是個大蟲,哪裏擋當得住!後面火光亂起,殺開條路,沖將出來,正迎著兩個都頭並李吉。史進見了大怒,「仇人相見,分外眼明」,兩個都頭見頭勢不好,轉身便走。李吉也卻待回身,史進早到,手起一朴刀,把李吉斬做兩段。兩個都頭正待走時,陳達、楊春趕上,一家一朴刀,結果了兩個性命。
縣尉驚得跑馬走回去了。眾士兵哪裏敢向前,各自逃命散了,不知去向。史進引著一行人,且殺且走,眾官兵不敢趕來,各自散了。史進和朱武、陳達、楊春,並莊客人等,都到少華山上寨內坐下,喘息方定。
朱武等到寨中,忙叫小嘍囉,一面殺牛宰馬,賀喜飲宴,不在話下。
一連過了幾日,史進尋思:「一時間要救三人,放火燒了莊院,雖是有些細軟家財,粗重什物,盡皆沒了。」心內躊躇,在此不了,開言對朱武等說道:「我的師父王教頭,在關西經略府勾當。我先要去尋他,只因父親死了,不曾去得。今來家俬莊院廢盡,我如今要去尋他。」朱武三人道:「哥哥休去,只在我寨中且過幾時,又作商議。若哥哥不願落草時,待平靜了,小弟們與哥哥重整莊院,再做良民。」史進道:「雖是你們的好情分,只是我心去意難留。我若尋得師父,也要那裏討個出身,求半世快樂。」朱武道:「哥哥便在此間做個寨主,卻不快活!只恐寨小,不堪歇馬。」史進道:「我是個清白好漢,如何肯把父母遺體來點污了?你勸我落草,再也休題。」史進住了幾日,定要去,朱武等苦留不住。史進帶去的莊客,都留在山寨;只自收拾了些少碎銀兩,打拴一個包裹,余者多的盡數寄留在山寨。
史進頭戴白范陽氈大帽,上撒一撮紅纓,帽兒下裹一頂渾青抓角軟頭巾,項上明黃縷帶,身穿一領白紵絲兩上領戰袍,腰系一條揸五指梅紅攢線搭膊,青白間道行纏絞腳,襯著踏山透土多耳麻鞋,跨一口銅鈸磐口雁翎刀,背上包裹,提了朴刀,辭別朱武等三人。眾多小嘍囉都送下山來,朱武等灑淚而別,自回山寨去了。
只說史進提了朴刀,離了少華山,取路投關西五路,望延安府路上來。但見:
崎嶇山嶺,寂寞孤村。披雲霧夜宿荒林,帶曉月朝登險道。落日趲行聞犬吠,嚴霜早促聽雞鳴。
史進在路,免不得飢食渴飲,夜住曉行。獨自一個行了半月之上,來到渭州。「這裏也有一個經略府,莫非師父王教頭在這裏?」史進便入城來,看時,依然有六街三市。只見一個小小茶坊,正在路口。史進便入茶坊裏來,揀一副座位坐了。茶博士問道:「客官,吃甚茶?」史進道:「吃個泡茶。」茶博士點個泡茶,放在史進面前。史進問道:「這裏經略府在何處?」茶博士道:「只在前面便是。」史進道:「借問經略府內有個東京來的教頭王進麼?」茶博士道:「這府裏教頭極多,有三四個姓王的,不知哪個是王進?」道猶未了,只見一個大漢,大踏步竟入走進茶坊裏來。史進看他時,是個軍官模樣,怎生結束,但見:
頭裹芝麻羅萬字頂頭巾,腦後兩個太原府紐絲金環,上穿一領鸚哥綠紵絲戰袍,腰系一條文武雙股鴉青絛,足穿一雙鷹爪皮四縫干黃靴。生得面圓耳大,鼻直口方,腮邊一部貉搭鬍鬚;身長八尺,腰闊十圍。
那人入到茶坊裏面坐下。茶博士便道:「客官要尋王教頭,只問這個提轄,便都認得。」史進忙起身施禮道:「官人請坐拜茶。」那人見了史進長大魁偉,像條好漢,便來與他施禮。兩個坐下。史進道:「小人大膽,敢問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洒家是經略府提轄,姓魯,諱個達字。敢問阿哥,你姓什麼?」史進道:「小人是華州華陰縣人氏,姓史,名進。請問官人,小人有個師父,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姓王名進,不知在此經略府中有也無?」魯提轄道:「阿哥,你莫不是史家村什麼『九紋龍』史大郎?」史進拜道:「小人便是。」魯提轄連忙還禮,說道:「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你要尋王教頭,莫不是在東京惡了高太尉的王進?」史進道:「正是那人。」魯達道:「俺也聞他名字。那個阿哥不在這裏。洒家聽得說,他在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處勾當。俺這渭州,卻是小種經略相公鎮守,那人不在這裏。你既是史大郎時,多聞你的好名字,你且和我上街去吃杯酒。」魯提轄挽了史進的手,便出茶坊來。魯達回頭道:「茶錢洒家自還你。」茶博士應道:「提轄但吃不妨,只顧去。」
兩個挽了胳膊,出了茶坊來,上街行得三五十步,只見一簇眾人圍住白地上。史進道:「兄長,我們看一看。」分開人眾看時,中間裹一個人,仗着十來條棍棒;地上攤著十數個膏藥,一盤子盛着,插把紙標兒在上面,卻原來是江湖上使槍棒賣藥的。
史進看了,卻認得他,原來是教史進開手的師父,叫做「打虎將」李忠。史進就人叢中叫道:「師父,多時不見。」李忠道:「賢弟,如何到這裏?」魯提轄道:「既是史大郎的師父,同和俺去吃三杯。」李忠道:「待小子賣了膏藥,討了回錢,一同和提轄去。」魯達道:「誰耐煩等你?去便同去。」李忠道:「小人的衣飯,無計奈何。提轄先行,小人便尋將來。賢弟,你和提轄先行一步。」魯達焦躁,把那看的人,一推一交跤,便罵道:「這廝們夾着屁眼撒開,不去的,洒家便打。」眾人見是魯提轄,一哄都走了。
李忠見魯達兇猛,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道:「好急性的人。」當下收拾了行頭藥囊,寄頓了槍棒,三個人轉彎抹角,來到州橋之下一個潘家有名的酒店。門前挑出望竿,掛着酒旆,漾在空中飄蕩。怎見得好座酒肆,有詩為證:
風拂煙籠錦斾揚,太平時節日初長。能添壯士英雄膽,善解佳人愁悶腸。
三尺曉垂楊柳外,一竿斜插杏花旁。男兒未遂平生志,且樂高歌入醉鄉。
三人上到潘家酒樓上,揀個濟楚閣兒裏坐下。魯提轄坐了主位,李忠對席,史進下首坐了。酒保唱了喏,認得是魯提轄,便道:「提轄官人,打多少酒?」魯達道:「先打四角酒來,一面鋪下菜蔬、果品、按酒。」又問道:「官人,吃甚下飯?」魯達道:「問什麼?但有,只顧賣來,一發算錢還你。這廝只顧來聒噪。」
酒保下去,隨即燙酒上來;但是下口肉食,只顧將來,擺一桌子。三個酒至數杯,正說些閒話,較量些槍法,說得入港,只聽得隔壁閣子裏有人哽哽咽咽啼哭。魯達焦躁,便把碟兒、盞兒都丟在樓板上。酒保聽得,慌忙上來看時,見魯提轄氣憤憤地。酒保抄手道:「官人要甚東西?分付買來。」魯達道:「洒家要什麼?你也須認的洒家,卻恁地教什麼人在間壁吱吱的哭,攪俺弟兄們吃酒。洒家須不曾少了你酒錢!」酒保道:「官人息怒,小人怎敢教人啼哭,打攪官人吃酒。這個哭的,是綽酒座兒唱的父子兩人。不知官人們在此吃酒,一時間自苦了啼哭。」魯提轄道:「可是作怪!你與我喚得他來。」
酒保去叫,不多時,只見兩個到來:前面一個十八九歲的婦人,背後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兒,手裏拿串拍板,都來到面前。看那婦人,雖無十分的容貌,也有些動人的顏色。但見:
鬅鬆雲髻,插一枝青玉簪兒;裊娜纖腰,系六幅紅羅裙子。素白舊衫籠雪體,淡黃軟襪襯弓鞋。蛾眉緊蹙,汪汪淚眼落珍珠;粉面低垂,細細香肌消玉雪。若非雨病雲愁,定是懷憂積恨。
那婦人拭着眼淚,向前來深深的道了三個萬福。那老兒也都相見了。魯達問道:「你兩個是哪裏人家?為甚啼哭?」那婦人便道:「官人不知,容奴告稟:奴家是東京人氏。因同父母來這渭州,投奔親眷,不想搬移南京去了。母親在客店裏染病身故,子父二人,流落在此生受。此間有個財主,叫做『鎮關西』鄭大官人,因見奴家,便使強媒硬保,要奴作妾。誰想寫了三千貫文書,虛錢實契,要了奴家身體。
未及三個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將奴趕打出來,不容完聚,着落店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錢三千貫。父親懦弱,和他爭執不得,他又有錢有勢。當初不曾得他一文,如今哪討錢來還他?沒計奈何,父親自小教得奴家些小曲兒,來這裏酒樓上趕座子。每日但得些錢來,將大半還他,留些少子父們盤纏。這兩日酒客稀少,違了他錢限,怕他來討時,受他羞恥。子父們想起這苦楚來,無處告訴,因此啼哭。不想誤觸犯了官人,望乞恕罪,高抬貴手。」
魯提轄又問道:「你姓什麼?在哪個客店裏歇?那個『鎮關西』鄭大官人在哪裏住?」老兒答道:「老漢姓金,排行第二;孩兒小字翠蓮;鄭大官人,便是此間狀元橋下賣肉的鄭屠,綽號鎮關西。老漢父子兩個,只在前面東門裏魯家客店安下。」魯達聽了道:「呸!俺只道哪個鄭大官人,卻原來是殺豬的鄭屠。這個醃灒潑才,投托著俺小種經略相公門下做個肉鋪戶,卻原來這等欺負人!」
回頭看着李忠、史進道:「你兩個且在這裏,等洒家去打死了那廝便來。」史進、李忠抱住勸道:「哥哥息怒,明日卻理會。」兩個三回五次勸得他住。
魯達又道:「老兒,你來,洒家與你些盤纏,明日便回東京去如何?」父子兩個告道:「若是能夠回鄉去時,便是重生父母,再長爺娘。只是店主人家如何肯放?鄭大官人須着落他要錢。」魯提轄道:「這個不妨事,俺自有道理。」便去身邊摸出五兩來銀子,放在桌上,看着史進道:「洒家今日不曾多帶得些出來,你有銀子,借些與俺,洒家明日便送還你。」史進道:「直什麼,要哥哥還。」去包裹裏取出一綻十兩銀子,放在桌上。
魯達看着李忠道:「你也借些出來與洒家。」李忠去身邊摸出二兩來銀子。魯提轄看了見少,便道:「也是個不爽利的人。」魯達只把十五兩銀子與了金老,分付道:「你父子兩個將去做盤纏,一面收拾行李。俺明日清早來,發付你兩個起身,看哪個店主人敢留你!」金老並女兒拜謝去了。魯達把這二兩銀子丟還了李忠。三人再吃了兩角酒,下樓來叫道:「主人家,酒錢洒家明日重送來還你。」主人家連聲應道:「提轄只顧自去,但吃不妨,只怕提轄不來賒。」三個人出了潘家酒肆,到街上分手,史進、李忠各自投客店去了。
只說魯提轄回到經略府前下處,到房裏,晚飯也不吃,氣憤憤的睡了。主人家又不敢問他。
再說金老得了這一十五兩銀子,回到店中,安頓了女兒。先去城外遠處覓下一輛車兒,回來收拾了行李,還了房宿錢,算清了柴米錢,只等來日天明。當夜無事,次早五更起來,子父兩個先打火做飯,吃罷,收拾了。
天色微明,只見魯提轄大踏步走入店裏來,高聲叫道:「店小二,哪裏是金老歇處?」小二哥道:「金公,提轄在此尋你。」金老開了房門,便道:「提轄官人,裏面請坐。」魯達道:「坐什麼?你去便去,等什麼?」金老引了女兒,挑了擔兒,作謝提轄,便待出門,店小二攔住道:「金公,哪裏去?」魯達問道:「他少你房錢?」小二道:「小人房錢,昨夜都算還了。須欠鄭大官人典身錢,着落在小人身上看管他哩!」魯提轄道:「鄭屠的錢,洒家自還他。你放這老兒還鄉去。」
那店小二哪裏肯放。魯達大怒,揸開五指,去那小二臉上只一掌,打的那店小二口中吐血;再復一拳,打下當門兩個牙齒。小二扒將起來,一道煙走向店裏去躲了。店主人哪裏敢出來攔他。金老父子兩個,忙忙離了店中,出城自去尋昨日覓下的車兒去了。
且說魯達尋思:恐怕店小二趕去攔截他,且向店裏掇裏條凳子,坐了兩個時辰。約莫金公去的遠了,方才起身,逕到狀元橋來。
且說鄭屠開着兩間門面,兩副肉案,懸掛着三五片豬肉。鄭屠正在門前櫃身內坐定,看那十來個刀手賣肉。魯達走到面前,叫聲:「鄭屠。」鄭屠看時,見是魯提轄,慌忙出櫃身來唱喏道:「提轄恕罪。」便叫副手掇條凳子來,「提轄請坐。」魯達坐下道:「奉著經略相公鈞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見半點肥的在上頭。」鄭屠道:「使得,你們快選好的,切十斤去。」魯提轄道:「不要那等腌臢們動手,你自與我切。」鄭屠道:「說的是。小人自切便了。」自去肉案上,揀下十斤精肉,細細切做臊子。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頭,正來鄭屠家報說金老之事,卻見魯提轄坐在肉案門邊,不敢攏來,只得遠遠的立住,在房檐下望。
這鄭屠整整的自切了半個時辰,用荷葉包了道:「提轄,教人送去。」魯達道:「送什麼?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見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鄭屠道:「卻才精的,怕府裏要裹餛飩,肥的臊子何用?」魯達睜着眼道:「相公鈞旨,分付洒家,誰敢問他?」鄭屠道:「是合用的東西,小人切便了。」又選了十斤實膘的肥肉,也細細的切做臊子,把荷葉來包了。整弄了一早辰,卻得飯罷時候。那店小二哪裏敢過來,連那正要買肉的主顧,也不敢攏來。鄭屠道:「着人與提轄拿了,送將府裏去。」魯達道:「再要十斤寸金軟骨,也要細細地剁做臊子,不要見些肉在上面。」鄭屠笑道:「卻不是特地來消遣我!」魯達聽罷,跳起身來,拿着那兩包臊子在手裏,睜眼看着鄭屠道:「洒家特地要消遣你。」把兩包臊子,劈面打將去,卻似下了一陣的肉雨。鄭屠大怒,兩條忿起,從腳底下直衝到頂門心頭。那一把無明業火焰騰騰的按納不住,從肉案上搶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將下來。魯提轄早拔步在當街上。眾鄰舍並十來個火家,哪個敢向前來勸。兩邊過路的人都立住了腳,和那店小二也驚得呆了。
鄭屠右手拿刀,左手便來要揪魯達,被這魯提轄就勢按住左手,趕將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腳,騰地踢倒在當街上。魯達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着那醋缽兒大小拳頭,看看這鄭屠道:「洒家始投老種經略相公,做到關西五路廉訪使,也不枉了叫做『鎮關西。』你是個賣肉的操刀屠戶,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鎮關西!』你如何強騙了金翠蓮?」撲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鮮血迸流,鼻子歪在半邊,卻便似開了個油醬鋪,鹹的,酸的,辣的,一發都滾出來。鄭屠掙不起來,那把尖刀,也丟在一邊,口裏只叫打得好。魯達罵道:「直娘賊,還敢應口。」提起拳頭來,就眼眶際眉梢只一拳,打得眼稜縫裂,烏珠迸出,也似開了個彩帛鋪的,紅的,黑的,絳的,都綻將出來。兩邊看的人,懼怕魯提轄,誰敢向前來勸。
鄭屠當不過,討饒。魯達喝道:「咄!你是個破落戶,若是和俺硬到底,洒家倒饒了你;你如何對俺討饒,洒家偏不饒你。」又只一拳,太陽上正著,卻似做了一個全堂水陸的道場,磬兒,鈸兒,鐃兒,一齊響。魯達看時,只見鄭屠挺在地下,口裏只有出的氣,沒了入的氣,動彈不得。魯提轄假意道:「你這廝詐死,洒家再打。」只見麵皮漸漸的變了。魯達尋思道:「俺只指望痛打這廝一頓,不想三拳真箇打死了他。洒家須吃官司,又沒人送飯,不如及早撒開。」拔步便走,回頭指著鄭屠屍道:「你詐死,洒家和你慢慢理會。」一頭罵,一頭大踏步去了。街坊鄰舍,並鄭屠的火家,誰敢向前來攔他。魯提轄回到下處,急急卷了些衣服、盤纏、細軟、銀兩;但是舊衣粗重,都棄了。提了一條齊眉短棒,奔出南門,一道煙走了。
且說鄭屠家中眾人,救了半日不活,嗚呼死了。老小鄰人逕來州衙告狀。正直府尹升廳,接了狀子,看罷道:「魯達系是經略府提轄,不敢擅自逕來捕捉凶身。」府尹隨即上轎,來到經略府前,下了轎子。把門軍士入去報知。經略聽得,教請到廳上,與府尹施禮罷。經略問道:「何來?」府尹稟道:「好教相公得知,府中提轄魯達,無故用拳,打死市上鄭屠。不曾稟過相公,不敢擅自捉拿凶身。」經略聽說,吃了一驚,尋思道:「這魯達雖好武藝,只是性格粗鹵,今番做出人命事,俺如何護得短?須教他推問使得。」經略回府尹道:「魯達這人,原是我父親老經略處軍官,為因俺這裏無人幫護,撥他來做個提轄。既然犯了人命罪過,你可拿他依法度取問。如若供招明白,擬罪已定,也須教我父親知道,方可斷決。怕日後父親處邊上要這個人時,卻不好看。」府尹稟道:「下官問了情由,合行申稟老經略相公知道,方敢斷遣。」
府尹辭了經略相公,出到府前,上了轎,回到州衙裏,升廳坐下。便喚當日緝捕使臣押下文書,捉拿犯人魯達。當時王觀察領了公文,將帶二十來個做公的人,逕到魯提轄下處。只見房主人道:「卻才拖了些包裹,提了短棒出去了。小人只道奉著差使,又不敢問他。」王觀察聽了,教打開他房門看時,只有些舊衣舊裳,和些被臥在裏面。王觀察就帶了房主人,東西四下裏去跟尋,州南走到州北,捉拿不見。王觀察又捉了兩家鄰舍,並房主人,同到州衙廳上回話道:「魯提轄懼罪在逃,不知去向,只拿得房主人並鄰舍在此。」府尹見說,且教監下;一面教拘集鄭屠家鄰右人等,點了仵作行人,著仰本地坊官人並坊廂裏正,再三檢驗已了。鄭屠家自備棺木盛殮,寄在寺院。一面疊成文案,一壁差人杖限緝捕凶身;原告人保領回家;鄰佑杖斷有失救應;房主人並下處鄰舍,止得個不應。魯達在逃,行開個海捕急遞的文書,各路追捉;出賞錢一千貫,寫了魯達的年甲、貫址、形貌,到處張緝;一干人等疏放聽候。鄭屠家親人,自去做孝,不在話下。
且說魯達自離了渭州,東逃西奔,急急忙忙,卻似:失群的孤雁,趁月明獨自貼天飛;漏網的活魚,乘水勢翻身衝浪躍。不分遠近,豈顧高低。心忙撞倒路行人,腳快有如臨陣馬。
這魯提轄急急忙忙行過了幾處州府,正是「逃生不避路,到處便為家」。自古有幾般:「飢不擇食,寒不擇衣,慌不擇路,貧不擇妻。」魯達心慌搶路,正不知投哪裏去的是。一迷地行了半月之上,在路卻走到代州雁門縣。入得城來,見這市井鬧熱,人煙輳集,車馬軿馳,一百二十行經商買賣,諸物行貨都有,端的整齊。雖然是個縣治,勝如州府。魯提轄正行之間,不覺見一簇人眾圍住了十字街口看榜。但見:
扶肩搭背,交頸並頭。紛紛不辨賢愚,擾擾難分貴賤。張三蠢胖,不識字只把頭搖;李四矮矬,看別人也將腳踏。白頭老叟,盡將拐棒拄髭鬚;綠鬢書生,卻把文房抄款目。行行總是蕭何法,句句俱依律令行。
魯達看見眾人看榜,挨滿在十字路口,也鑽在人叢裏聽時,魯達卻不識字,只聽得眾人讀道:「代州雁門縣依奉太原府指揮使司,該准渭州文字,捕捉打死鄭屠犯人魯達,即系經略府提轄。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與犯人同罪;若有人捕獲前來,或首告到官,支給賞錢一千貫文。」魯提轄正聽到那裏,只聽得背後一個人大叫道:「張大哥,你如何在這裏?」攔腰抱住,扯離了十字路口。
不是這個人看見了,橫拖倒拽將去,有分教,魯提轄剃除頭髮,削去髭鬚,倒換過殺人姓名,薅惱殺諸佛羅漢。直教禪杖打開危險路,戒刀殺盡不平人。畢竟扯住魯提轄的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