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5-26 18:28
话说那酸枣门外三二十个泼发破落户中间,有两个为头的,一个叫做‘过街老鼠’张三,一个叫做‘青草蛇’李四。这两个为头接将来,智深也却好去粪窖边,看见这伙人都不走动,只立在窖边,齐道:‘俺特来与和尚作庆。’智深道:‘你们既是邻舍街坊,都来廨宇里坐地。’张三李四便拜在地上,不肯起来,只指望和尚来扶他,便要动手。智深见了,心里早疑忌道:‘这伙人不三不四,又不肯近前来,莫不要攧洒家?那厮却是倒来捋虎须!俺且走向前去,教那厮看洒家手脚。’智深大踏步近众人面前来。那张三、李四便道:‘小人兄弟们特来参拜师父。’口里说,便向前去,一个来抢左脚,一个来抢右脚。智深不等他占身,右脚早起,腾的把李四先踢下粪窖里去;张三恰待走,智深左脚早起,两个泼皮都踢在粪窖里挣扎。后头那二三十个破落户惊的目瞪口呆,都待要走。智深喝道:‘一个走的,一个下去;两个走的,两个下去。’众泼皮都不敢动弹。只见那张三、李四在粪窖里探起头来。原来那座粪窖没底似深,两个一身臭屎,头须上蛆虫盘满,立在粪窖里叫道:‘师父饶恕我们。’智深喝道:‘你那众泼皮,快扶那鸟上来,我便饶你众人。’众人打一救,搀到葫芦架边,臭秽不可近前。智深呵呵大笑道:‘兀那蠢物,你且去菜园池子里洗了来,和你众人说话。’两个泼皮洗了一回,众人脱件衣服,与他两个穿了。智深叫道:‘都来廨宇里坐地说话。’智深先居中坐了,指著众人道:‘你那伙鸟人,休要瞒洒家;你等都是什么鸟人?来这里戏弄洒家!’那张三李四并众火伴一齐跪下,说道:‘小人祖居在这里,都只靠赌博讨钱为生。这片菜园是俺们衣饭碗,大相国寺里几番使钱,要奈何我们不得。师父却是哪里来的长老,恁的了得!相国寺里不曾见有师父,今日我等愿情伏侍。’智深道:‘洒家是关西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账前提辖官,只为杀的人多,因此情愿出家,五台山来到这里。洒家俗姓鲁,法名智深。休说你这三二十个人直什么,便是千军万马队中,俺敢直杀的入去出来。’众泼皮喏喏连声,拜谢了去。
智深自来廨宇里房内,收拾整顿歇卧。次日,众泼皮商量凑些钱物,买了十瓶酒,牵了一个猪来请智深。都在廨宇安排了,请鲁智深居中坐了,两边一带,坐定那二三十泼皮饮酒。智深道:‘什么道理叫你众人们坏钞?’众人道:‘我们有福,今日得师父在这里与我等众人做主。’智深大喜。吃到半酣里,也有唱的,也有说的,也有拍手的,也有笑的。正在那里喧哄,只听得门外老鸦哇哇的叫。众人有叩齿的,齐道:‘赤口上天,白舌入地。’智深道:‘你们做什么鸟乱?’众人道:‘老鸦叫,怕有口舌。’智深道:‘哪里取这话?’那种地道人笑道:‘墙角边绿杨树上新添了一个老鸦巢,每日只聒到晚。’众人道:‘把梯子去上面拆了那巢便了。’有几个道:‘我们便去。’智深也乘着酒兴,都到外面看时,果然绿杨树上一个老鸦巢。众人道:‘把梯子上去拆了,也得耳根清净。’李四便道:‘我与你盘上去,不要梯子。’智深相了一相,走到树前,把直裰脱了,用右手向下,把身倒缴著,却把左手拔住上截,把腰只一趁,将那株绿杨树带根拔起。众泼皮见了,一齐拜倒在地,只叫:‘师父非是凡人,正是真罗汉身体,无千万斤气力,如何拔得起?’智深道:‘打甚鸟紧?明日都看洒家演武,使器械。’众泼皮当晚各自散了。
从明日为始,这二三十个破落户见智深匾匾的伏,每日将酒肉来请智深,看他演武使拳。过了数日,智深寻思道:‘每日吃他们酒食多矣,洒家今日也安排些还席。’叫道人去城中买了几般果子,沽了两三担酒,杀翻一口猪,一腔羊。那时正是三月尽,天气正热。智深道:‘天色热。’叫道人绿槐树下铺了芦席,请那许多泼皮团团坐定。大碗斟酒,大块切肉,叫众人吃得饱了,再取果子吃,酒又吃得正浓。众泼皮道:‘这几日见师父演力,不曾见师父使器械,怎得师父教我们看一看也好。’智深道:‘说的是。’便去房内取出浑铁禅杖,头尾长五尺,重六十二斤。众人看了,尽皆吃惊,都道:‘两臂膊没水牛大小气力,怎使得动?’智深接过来,飕飕的便动,浑身上下没半点儿参差。众人看了,一齐喝采。智深正使得活泛,只见墙外一个官人看见,喝采道:‘端的使得好。’智深听得,收住了手,看时,只见墙缺边立着一个官人。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一顶青纱抓角儿头巾,脑后两个白玉圈连珠鬓环。身穿一领单绿罗团花战袍,腰系一条双搭尾龟背银带。穿一对磕瓜头朝样皂靴,手中执一把折叠纸西川扇子。
那官人生的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八尺长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纪。口里道:‘这个师父,端的非凡,使的好器械!’众泼皮道:‘这位教师喝采,必然是好。’智深问道:‘那军官是谁?’众人道:‘这官人是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名唤林冲。’智深道:‘何不就请来厮教。’那林教头便跳入墙来,两个就槐树下相见了,一同坐地。林教头便问道:‘师兄何处人氏?法讳唤做什么?’智深道:‘洒家是关西鲁达的便是。只为杀的人多,情愿为僧,年幼时也曾到东京,认得令尊林提辖。’林冲大喜,就当结义智深为兄。智深道:‘教头今日缘何到此?’林冲答道:‘恰才与拙荆一同来间壁岳庙里还香愿。林冲听得使棒,看得入眼,著女使锦儿自和荆妇去庙里烧香,林冲就只此间相等,不想得遇师兄。’智深道:‘洒家初到这里,正没相识,得这几个大哥每日相伴;如今又得教头不弃,结为弟兄,十分好了。’便叫道人再添酒来相待。恰才饮得三杯,只见女使锦儿慌慌急急,红了脸,在墙缺边叫道:‘官人休要坐地!娘子在庙中和人合口。’林冲连忙问道:‘在哪里?’锦儿道:‘正在五岳楼下来,撞见个奸诈不及的,把娘子拦住了不肯放。’林冲慌忙道:‘却再来望师兄,休怪,休怪。’
林冲别了智深,急跳过墙缺,和锦儿迳奔岳庙里来,抢到五岳楼看时,见了数个人,拏著弹弓、吹筒、粘竿,都立在栏干杆边;胡梯上一个年小的后生,独自背立着,把林冲的娘子拦著道:‘你且上楼去,和你说话。’林冲娘子红了脸道:‘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调戏?’林冲赶到跟前,把那后生肩胛只一扳过来,喝道:‘调戏良人妻子,当得何罪?’恰待下拳打时,认得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子高衙内。原来高俅新发迹,不曾有亲儿,无人帮助,因此过房这阿叔高三郎儿子在房内为子。本是叔伯弟兄,却与他做干儿子。因此,高太尉爱惜他。那厮在东京倚势豪强,专一爱淫垢人家妻女。京师人惧怕他权势,谁敢与他争口,叫他做“花花太岁”。有诗为证:
脸前花现丑难亲,心里花开爱妇人。撞著年庚不顺利,方知太岁是凶神。
当时林冲扳将过来,却认得是本管高衙内,先自手软了。高衙内说道:‘林冲,干你甚事!你来多管!’原来高衙内不晓得他是林冲的娘子;若还晓的时,也没这场事。见林冲不动手,他发这话。众多闲汉见闹,一齐拢来劝道:‘教头休怪,衙内不认得,多有冲撞。’林冲怒气未消,一双眼睁著瞅那高衙内。众闲汉劝了林冲,和哄高衙内出庙上马去了。林冲将引妻小并使女锦儿,也转出廊下来。只见智深提着铁禅杖,引著那二三十个破落户,大踏步抢入庙来。林冲见了,叫道:‘师兄哪里去?’智深道:‘我来帮你厮打。’林冲道:‘原来是本官高太尉的衙内,不认得荆妇,一时间无礼。林冲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冲不合吃着他的请受,权且让他这一次。’智深道:‘你却怕他本官太尉,洒家怕他甚鸟?俺若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洒家三百禅杖了去。’林冲见智深醉了,便道:‘师兄说的是。林冲一时被众人劝了,权且饶他。’智深道:‘但有事时,便来唤洒家与你去。’众泼皮见智深醉了,扶著道:‘师父,俺们且去,明日再得相会。’智深提着禅杖道:‘阿嫂休怪,莫要笑话。阿哥,明日再会。’智深相别,自和泼皮去了。林冲领了娘子并锦儿,取路回家,心中只是郁郁不乐。
且说这高衙内引了一班儿闲汉,自见了林冲娘子,又被他冲散了,心中好生着迷,怏怏不乐,回到府中纳闷。过了三两日,众多闲汉都来伺候,见衙内心焦,没撩没乱,众人散了。数内有一个帮闲的,唤作干鸟头富安,理会得高衙内意思,独自一个到府中伺候。见衙内在书房中闲坐,那富安走近前去道:‘衙内近日面色清减,心中少乐,必然有件不悦之事。’高衙内道:‘你如何省得?’富安道:‘小子一猜便著。’衙内道:‘你猜我心中甚事不乐。’富安道:‘衙内是思想那双木的,这猜如何?’衙内笑道:‘你猜的是,只没个道理得他。’富安道:‘有何难哉?衙内怕林冲是个好汉,不敢欺他:这个无伤。他见在帐下听使唤,大请大受,怎敢恶了太尉?轻则便刺配了他,重则害了他性命。小闲寻思有一计,使衙内能够得他。’高衙内听得,便道:‘自见了许多好女娘,不知怎的只爱他,心中着迷,郁郁不乐。你有甚见识,能勾他时,我自重重的赏你。’富安道:‘门下知心腹的陆虞候陆谦,他和林冲最好,明日衙内躲在陆虞候楼上深阁,摆下些酒食,却叫陆谦去请林冲出来吃酒,教他直去樊楼上深阁里吃酒。小闲便去他家,对林冲娘子说道:“你丈夫教头和陆谦吃酒,一时重气,闷倒在楼上,叫娘子快去看哩!”赚得他来到楼上。妇人家水性,见了衙内这般风流人物,再著些甜话儿调和他,不由他不肯。小闲这一计如何?’高衙内喝采道:‘好计!就今晚着人去唤陆虞候来分付了。’原来陆虞候家只在高太尉家隔壁巷内。次日,商量了计策,陆虞候一时听允,也没奈何;只要小衙内欢喜,却顾不得朋友交情。
且说林冲连日闷闷不已,懒上街去。巳牌时,听得门首有人叫道:‘教头在家么?’林冲出来看时,却是陆虞候,慌忙道:‘陆兄何来?’陆谦道:‘特来探望兄,何故连日街前不见?’林冲道:‘心里闷,不曾出去。’陆谦道:‘我同兄长去吃三杯解闷。’林冲道:‘少坐拜茶。’两个吃了茶起身。陆虞候道:‘阿嫂,我同兄长到家去吃三杯。’林冲娘子赶到布帘下叫道:‘大哥,少饮早归。’林冲与陆谦出得门来,街上闲走了一回。陆虞候道:‘兄长,我们休家去,只就樊楼内吃两杯。’当时两个上到樊楼内,占个阁儿,唤酒保分付,叫取两瓶上色好酒,希奇果子按酒。两个叙说闲话,林冲叹了一口气,陆虞候道:‘兄长何故叹气?’林冲道:‘贤弟不知,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这般腌臜的气!’陆虞候道:‘如今禁军中虽有几个教头,谁人及得兄长的本事?太尉又看承得好,却受谁的气?’林冲把前日高衙内的事告诉陆虞候一遍。陆虞候道:‘衙内必不认得嫂子。兄长休气,只顾饮酒。’林冲吃了八九杯酒,因要小遗,起身道:‘我去净手了来。’林冲下得楼来,出酒店门,投东小巷内去净了手,回身转出巷口,只见女使锦儿叫道:‘官人寻得我苦,却在这里!’林冲慌忙问道:‘做什么?’锦儿道:‘官人和陆虞候出来,没半个时辰,只见一个汉子慌慌急急奔来家里,对娘子说道:“我是陆虞候家邻舍。你家教头和陆谦吃酒,只见教头一口气不来,便撞倒了,叫娘子且快来看视。”娘子听得,连忙央间壁王婆看了家,和我跟那汉子去,直到太尉府前小巷内一家人家。上至楼上,只见桌子上摆着些酒食,不见官人。恰待下楼,只见前日在岳庙里啰唣娘子的那后生出来道:“娘子少坐,你丈夫来也。”锦儿慌慌下得楼时,只听得娘子在楼上叫杀人;因此我一地里寻官人,不见,正撞著卖药的张先生道:“我在樊楼前过见教头和一个人入去吃酒。”因此特奔到这里。官人快去。’
林冲见说,吃了一惊,也不顾女使锦儿,三步做一步跑到陆虞候家,抢到胡梯上,却关着楼门,只听得娘子叫道:‘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妻子关在这里?’又听得高衙内道:‘娘子,可怜见救俺。便是铁石人,也告的回转。’林冲立在胡梯上叫道:‘大嫂开门。’那妇人听的是丈夫声音,只顾来开门。高衙内吃了一惊,挖开了楼窗,跳墙走了。林冲上得楼上,寻不见高衙内,问娘子道:‘不曾被这厮点污了?’娘子道:‘不曾。’林冲把陆虞候家打得粉碎。将娘子下楼,出得门外看时,邻舍两边都闭了门。女使锦儿接着,三个人一处归家去了。林冲拏了一把解腕尖刀,迳奔到樊楼前,去寻陆虞候,也不见了。却回来他门前等了一晚,不见回家,林冲自归。娘子劝道:‘我又不曾被他骗了,你休得胡做。’林冲道:‘叵耐这陆谦畜生!我和你如兄若弟,你也来骗我!只怕不撞见高衙内,也照管着他头面。’娘子苦劝,哪里肯放他出门。陆虞候只躲在太尉府内,亦不敢回家。林冲一连等了三日,并不见面。府前人见林冲面色不好,谁敢问他。
第四日饭时候,鲁智深迳寻到林冲家相探,问道:‘教头如何连日不见面?’林冲答道:‘小弟少冗,不曾探得师兄。既蒙到我寒家,本当草酌三杯,争奈一时不能周备。且和师兄一同上街间玩一遭,市沽两盏如何?’智深道:‘最好。’两个同上街来,吃了一日酒,又约明日相会。自此每日与智深上街吃酒,把这件事都放慢了。正是:
丈夫心事有亲朋,谈笑酣歌散郁蒸。只有女人愁闷处,深闺无语病难兴。
且说高衙内自从那日在陆虞候家楼上吃了那惊,跳墙脱走,不敢对太尉说知,因此在府中卧病,陆虞候和富安两个来府里望衙内,见他容颜不好,精神憔悴,陆谦道:‘衙内何故如此精神少乐?’衙内道:‘实不瞒你们说:我为林冲老婆,两次不能够得他,又吃他那一惊,这病越添得重了。眼见的半年三个月性命难保。’二人道:‘衙内且宽心,只在小人两个身上,好歹要共那妇人完聚,只除他自缢死了便罢。’正说间,府里老都管也来看衙内病证。只见:不痒不痛,浑身上或寒或热;没撩没乱,满腹中又饱又饥。白昼忘飧,黄昏废寝。对爷娘怎诉心中恨,见相识难遮脸上羞。
那陆虞候和富安见老都管来问病,两个商量道:‘只除恁的。’等候老都管看病已了出来,两个邀老都管僻净处说道:‘若要衙内病好,只除教太尉得知,害了林冲性命,方能够得他老婆和衙内在一处,这病便得好。若不如此,已定送了衙内性命。’老都管道:‘这个容易。老汉今晚便禀太尉得知。’两个道:‘我们已有了计,只等你回话。’老都管至晚来见太尉说道:‘衙内不害别的证,却害林冲的老婆。’高俅道:‘几时见了他的浑家?’都管禀道:‘便是前月二十八日在岳庙里见来,今经一月有余。’又把陆虞候设的计,备细说了。高俅道:‘如此,因为他浑家,怎地害他?我寻思起来,若为惜林冲一个人时,须送了我孩儿性命。却怎生是好?’都管道:‘陆虞候和富安有计较。’高俅道:‘既是如此,教唤二人来商议。’老都管随即唤陆谦、富安入到堂里,唱了喏。高俅问道:‘我这小衙内的事,你两个有甚计较?救得我孩儿好了时,我自抬举你二人。’陆虞候向前禀道:‘恩相在上,只除如此如此使得。’高俅见说了,喝采道:‘好计!你两个明日便与我行。’不在话下。
再说林冲每日和智深吃酒,把这件事不记心了。那一日,两个同行到阅武坊巷口,见一条大汉,头戴一顶抓角儿头巾,穿一领旧战袍,手里拿着一口宝刀,插著个草标儿,立在街上,口里自言自语说道:‘不遇识者,屈沉了我这口宝刀。’林冲也不理会,只顾和智深说着话走。那汉又跟在背后道:‘好口宝刀,可惜不遇识者!’林冲只顾和智深走着,说得入港。那汉又在背后说道:‘偌大一个东京,没一个识得军器的。’林冲听得说,回过头来,那汉飕的把那口刀掣将出来,明晃晃的夺人眼目。林冲合当有事,猛可地道:‘将来看。’那汉递将过来,林冲接在手内,同智深看了。但见:
清光夺目,冷气侵人;远看如玉沼春冰,近看似琼台瑞雪。花纹密布,如丰城狱内飞来;紫气横空,似楚昭梦中收得。太阿巨阙应难比,莫邪干将亦等闲。
当时林冲看了,吃了一惊,失口道:‘好刀!你要卖几钱?’那汉道:‘索价三千贯,实价二千贯。’林冲道:‘值是值二千贯,只没个识主。你若一千贯肯时,我买你的。’那汉道:‘我急要些钱使,你若端的要时,饶你五百贯,实要一千五百贯。’林冲道:‘只是一千贯,我便买了。’那汉叹口气道:‘金子做生铁卖了!罢,罢,一文也不要少了我的。’林冲道:‘跟我来家中取钱还你。’回身却与智深道:‘师兄,且在茶房里少待,小弟便来。’智深道:‘洒家且回去,明日再相见。’林冲别了智深,自引了卖刀的那汉,到家去取钱与他,就问那汉道:‘你这口刀哪里得来?’那汉道:‘小人祖上留下。因为家道消乏,没奈何,将出来卖了。’林冲道:‘你祖上是谁?’那汉道:‘若说时,辱没杀人!’林冲再也不问。那汉得了银两,自去了。林冲把这口刀翻来覆去看了一回,喝采道:‘端的好把刀!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宝刀,胡乱不肯教人看。我几番借看,也不肯将出来。今日我也买了这口好刀,慢慢和他比试。’林冲当晚不落手看了一晚,夜间挂在壁上。未等天明,又去看那刀。
次日巳牌时分,只听得门首有两个承局叫道:‘林教头,太尉钧旨道:你买一口好刀,就叫你将去比看,太尉在府里专等。’林冲听得说道:‘又是什么多口的报知了。’两个承局催得林冲穿了衣服,拏了那口刀,随这两个承局来。林冲道:‘我在府中不认得你。’两个人说道:‘小人新近参随。’却早来到府前,进得到厅前。林冲立住了脚,两个又道:‘太尉在里面后堂内坐地。’转入屏风至后堂,又不见太尉。林冲又住了脚,两个又道:‘太尉直在里面等你,叫引教头进来。’又过了两三重门,到一个去处,一周遭都是绿栏杆。两个又引林冲到堂前,说道:‘教头,你只在此少待,等我入去禀太尉。’林冲拏著刀,立在檐前,两个人自入去了,一盏茶时,不见出来。林冲心疑,探头入帘看时,只见檐前额上有四个青字,写道:‘白虎节堂’。林冲猛省道:‘这节堂是商议军机大事处,如何敢无故辄入?’急待回身,只听得靴履响脚步鸣,一个人从外面入来。林冲看时,不是别人,却是本管高太尉。林冲见了,执刀向前声喏。太尉喝道:‘林冲,你又无呼唤,安敢辄入白虎节堂?你知法度否?你手里拿着刀,莫非来刺杀下官?有人对我说,你两三日前,拿刀在府前伺候,必有歹心。’林冲躬身禀道:‘恩相,恰才蒙两个承局呼唤林冲,将刀来比看。’太尉喝道:‘承局在哪里?’林冲道:‘他两个已投堂里去了。’太尉道:‘胡说!什么承局,敢进我府堂里去!左右与我拿下这厮!’说犹未了,傍边耳房里走出二十余人,把林冲横推倒拽,恰似皂雕追紫燕,浑如猛虎啖羊羔。高太尉大怒道:‘你既是禁军教头,法度也还不知道。因何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欲杀本官?’叫左右把林冲推下,不知性命如何。
不因此等,有分教,大闹中原,纵横海内。直教农夫背上添心号,渔父舟中插认旗。毕竟看林冲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