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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 第十回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

水浒传作者:施耐庵发布:福哥

2018-5-26 18:28

话说当日林冲正闲走间,忽然背后人叫,回头看时,却认得是酒生儿李小二。当初在东京时,多得林冲看顾。这李小二先前在东京时,不合偷了店主人家财,被捉住了,要送官司问罪。却得林冲主张陪话,救了他,免送官司。又与他陪了些钱财,方得脱免。京中安不得身,又亏林冲赍发他盘缠,于路投奔人,不意今日却在这里撞见。林冲道:‘小二哥,你如何地在这里?’李小二便拜道:‘自从得恩人救济,赍发小人,一地里投奔人不着。迤逦不想来到沧州,投托一个酒店里姓王,留小人在店中做过卖。因见小人勤谨,安排的好菜蔬,调和的好汁水,来吃的人都喝采,以此买卖顺当。主人家有个女儿,就招了小人做女婿。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只剩得小人夫妻两个,权在营前开了个茶酒店。因讨钱过来,遇见恩人。恩人不知为何事在这里?’林冲指著脸上道:‘我因恶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场官司,刺配到这里。如今叫我管天王堂,未知久后如何。不想今日到此遇见。’李小二就请林冲到家里面坐定,叫妻子出来拜了恩人。两口儿欢喜道:‘我夫妻二人正没个亲眷,今日得恩人到来,便是从天降下。’林冲道:‘我是罪囚,恐怕玷辱你夫妻两口。’李小二道:‘谁不知恩人大名?休恁地说。但有衣服,便拿来家里浆洗缝补。’当时管待林冲酒食,至夜送回天王堂。次日又来相请,因此林冲得店小二家来往,不时间送汤送水来营里,与林冲吃。林冲因见他两口儿恭敬孝顺,常把些银两与他做本银。

且把闲话休题,只说正话。迅速光阴,却早冬来。林冲的绵衣裙袄,都是李小二浑家整治缝补。忽一日,李小二正在门前安排菜蔬下饭,只见一个人闪将进来,酒店里坐下,随后又一人闪入来。看时,前面那个人是军官打扮,后面这个走卒模样,跟着也来坐下。李小二入来问道:‘可要吃酒?’只见那个人将出一两银子与小二道:‘且收放柜上,取三四瓶好酒来。客到时,果品酒馔只顾将来,不必要问。’李小二道:‘官人请甚客?’那人道:‘烦你与我去营里请管营、差拨两个来说话。问时,你只说有个官人请说话,商议些事务,专等专等。’李小二应承了,来到牢城里,先请了差拨;同到管营家中请了管营,都到酒店里。只见那个官人和管营、差拨两个讲了礼。管营道:‘素不相识,动问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有书在此,少刻便知。且取酒来。’李小二连忙开了酒,一面铺下菜蔬果品酒馔,那人叫讨副劝盘来,把了盏,相让坐了。小二独自一个穿梭也似伏侍不暇。那跟来的人讨了汤桶,自行烫酒,约计吃过十数杯,再讨了按酒,铺放桌上。只见那人说道:‘我自有伴当烫酒,不叫你休来。我等自要说话。’

李小二应了,自来门首叫老婆道:‘大姐,这两个人来得不尴尬。’老婆道:‘怎么地不尴尬?’小二道:‘这两个人语言声音是东京人。初时又不认得管营,向后我将按酒入去,只听得差拨口里讷出一句高太尉三个字来。这人莫不与林教头身上有些干碍?我自在门前理会。你且去阁子背后听说什么。’老婆道:‘你去营中寻林教头来认他一认。’李小二道:‘你不省得。林教头是个性急的人,摸不着便要杀人放火。倘或叫的他来看了,正是前日说的什么陆虞候,他肯便罢?做出事来,须连累了我和你。你只去听一听再理会。’老婆道:‘说的是。’便入去听了一个时辰,出来说道:‘他那三四个交头接耳说话,正不听得说什么。只见那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去伴当怀里取出一帕子物事,递与管营和差拨,帕子里面的,莫不是金银。只见差拨口里说道:“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结果他性命。”’正说之时,阁子里叫将汤来。李小二急去里面换汤时,看见管营手里拿着一封书。小二换了汤,添些下饭,又吃了半个时辰,算还了酒钱,管营、差拨先去了。次后那两个低着头也去了。

转背不多时,只见林冲走将入店里来,说道:‘小二哥,连日好买卖。’李小二慌忙道:‘恩人请坐,小二却待正要寻恩人,有些要紧话说。’有诗为证:

谋人动念震天门,悄语低言号六军。岂独隔墙原有耳,满前神鬼尽知闻。

当下林冲问道:‘什么要紧的事?’李小二请林冲到里面坐下,说道:‘却才有个东京来的尴尬人,在我这里请管营、差拨吃了半日酒。差拨口里讷出高太尉三个字来,小人心下疑惑。又著浑家听了一个时辰,他却交头接耳,说话都不听得。临了只见差拨口里应道:“都在我两个身上,好歹要结果了他。”那两个把一包金银递与管营、差拨。又吃一回酒,各自散了。不知什么样人,小人心下疑,只怕恩人身上有些妨碍。’林冲道:‘那人生得什么模样?’李小二道:‘五短身材,白净面皮,没甚髭须,约有三十余岁。那跟的也不长大,紫棠色面皮。’林冲听了大惊道:‘这三十岁的正是陆虞候。那泼贱贼,敢来这里害我!休要撞着我,只教骨肉为泥!’李小二道:‘只要提防他便了。岂不闻古人言:“吃饭防噎,走路防跌?”’林冲大怒,离了李小二家。先去街上买把解腕尖刀,带在身上。前街后巷,一地里去寻。李小二夫妻两个捏著两把汗。当晚无事。次日天明起来,洗漱罢,带了刀,又去沧州城里城外,小街夹巷,团团寻了一日。牢城营里,都没动静。林冲又来对李小二道:‘今日又无事。’小二道:‘恩人,只愿如此。只是自放仔细便了。’林冲自回天王堂,过了一夜,街上寻了三五日,不见消耗,林冲也自心下慢了。

到第六日,只见管营叫唤林冲到点视厅上,说道:‘你来这里许多时,柴大官人面皮,不曾抬举得你,此间东门外十五里有座大军草场,每月但是纳草纳料的,有些常例钱取觅。原寻一个老军看管,如今我抬举你去替那老军来守天王堂,你在那里寻几贯盘缠。你可和差拨便去那里交割。’林冲应道:‘小人便去。’当时离了营中,径到李小二家,对他夫妻两个说道:‘今日管营拨我去大军草料场管事,却如何?’李小二道:‘这个差使,又好似天王堂。那里收草料时,有些常例钱钞。往常不使钱时,不能够这差使。’林冲道:‘却不害我,倒与我好差使,正不知何意?’李小二道:‘恩人休要疑心,只要没事更好了。只是小人家离得远了,过几时挪工夫来望恩人。’就在家里安排几杯酒,请林冲吃了。

话不絮烦,两个相别了。林冲自到天王堂取了包裹,带了尖刀,拿了条花枪,与差拨一同辞管营,两个取路投草料场来。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那雪早下得密了,但见:

凛凛严凝雾气昏,空中祥瑞降纷纷。须臾四野难分路,顷刻千山不见痕。

银世界,玉乾坤,望中隐隐接昆仑。若还下到三更后,仿佛填平玉帝门。

林冲和差拨两个在路上,又没买酒吃处,早来到草料场外。看时,一周遭有些黄上墙,两扇大门。推开看里面时,七八间草屋做着仓廒,四下里都是马草堆,中间两座草厅。到那厅里,只见那老军在里面向火。差拨说道:‘管营差这个林冲来替你回天王堂看守,你可即便交割。’老军拿了钥匙,引著林冲分付道:‘仓廒内自有官司封记。这几堆草,一堆堆都有数目。’老军都点见了堆数,又引林冲到草厅上,老军收拾行李,临了说道:‘火盆、锅子、碗碟都借与你。’林冲道:‘天王堂内,我也有在那里。你要,便拿了去。’老军指壁上挂一个大葫芦,说道:‘你若买酒吃时,只出草场,投东大路去三二里,便有市井。’老军自和差拨回营里来。

只说林冲就床上放了包裹被卧,就坐上生些焰火起来。屋边有一堆柴炭,拿几块来生在地炉里。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林冲道:‘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向了一回火,觉得身上寒冷,寻思:‘却才老军所说二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来吃?’便去包裹里取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将火炭盖了,取毡笠子戴上,拿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拽上;出到大门首,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带了钥匙,信步投东。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那雪正下得紧,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见一所古庙,林冲顶礼道:‘神明庇佑,改日来烧纸钱。’又行了一回,望见一簇人家,林冲住脚看时,见篱笆中挑着一个草帚儿在露天里。林冲径到店里,主人问道:‘客人哪里来?’林冲道:‘你认得这个葫芦么?’主人看了道:‘这葫芦是草料场老军的。’林冲道:‘原来如此。’店主道:‘既是草料场看守大哥,且请少坐;天气寒冷,且酌三杯,权当接风。’店家切一盘熟牛肉,烫一壶热酒,请林冲吃。又自买了些牛肉,又吃了数杯。就又买了一葫芦酒,包了那两块牛肉,留下些碎银子。把花枪挑着酒葫芦,怀内揣了牛肉,叫声相扰,便出篱笆门,仍旧迎著朔风回来。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紧了。古时有个书生,做了一个词,单题那贫苦的恨雪:

广莫严风刮地,这雪儿下的正好。拈絮挦绵,裁几片大如拷栳。见林间竹屋茅茨,争些儿被他压倒。富室豪家,却言道压瘴犹嫌少。向的是兽炭红炉,穿的是绵衣絮袄。手捻梅花,唱道国家祥瑞,不念贫民些小。高卧有幽人,吟咏多诗草。

再说林冲踏着那瑞雪,迎著北风,飞也似奔到草场门口开了锁,入内看时,只叫得苦。原来天理昭然,佑护善人义士。因这场大雪,救了林冲的性命。那两间草厅,已被雪压倒了。林冲寻思:‘怎地好?’放下花枪、葫芦在雪里。恐怕火盆内有火炭延烧起来,搬开破壁子,探半身入去摸时,火盆内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林冲把手床上摸时,只拽得一条絮被。林冲钻将出来,见天色黑了,寻思:‘又没把火处,怎生安排?’想起:‘离了这半里路上,有一古庙,可以安身。我且去那里宿一夜,等到天明,却做理会。’把被卷了,花枪挑着酒葫芦,依旧把门拽上,锁了,望那庙里来。入得庙门,再把门掩上,傍边止有一块大石头,掇将过来,靠了门。入得里面看时,殿上塑著一尊金甲山神,两边一个判官,一个小鬼,侧边堆著一堆纸。团团看来,又没邻舍,又无庙主。林冲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将那条絮被放开;先取下毡笠子,把身上雪都抖了,把上盖白布衫脱将下来,早有五分湿了,和毡笠放在供桌上;把被扯来盖了半截下身。却把葫芦冷酒提来慢慢地吃,就将怀中牛肉下酒。正吃时,只听得外面必必扑扑地爆响。林冲跳起身来,就壁缝里看时,只见草料场里火起,刮刮杂杂的烧着。但见:

雪欺火势,草助火威。偏愁草上有风,更讶雪中送炭。赤龙斗跃,如何玉甲纷纷;粉蝶争飞,遮莫火莲焰焰。初疑炎帝纵神驹,此方刍牧;又猜南方逐朱雀,遍处营巢。谁知是白地里起灾殃,也须信暗室中开电目。看这火,能教烈士无明发;对这雪,应使奸邪心胆寒。

当时林冲便拿了花枪,却待开门来救火,只听得外面有人说将话来。林冲就伏门边听时,是三个人脚步响,直奔庙里来。用手推门,却被石头靠住了,推也推不开。三人在庙檐下立地看火。数内一个道:‘这条计好么?’一个应道:‘端的亏管营、差拨两位用心!回到京师,禀过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这番张教头没得推故。’那人道:‘林冲今番直吃我们对付了,高衙内这病必然好了。’又一个道:‘张教头那厮,三回五次托人情去说:“你的女婿没了。”张教头越不肯应承。因此衙内病患看看重了。太尉特使俺两个央浼二位干这件事,不想而今完备了。’又一个道:‘小人直爬入墙里去,四下草堆上,点了十来个火把,待走哪里去?’那一个道:‘这早晚烧个八分过了。’又听得一个道:‘便逃得性命时,烧了大军草料场,也得个死罪。’又一个道:‘我们回城里去罢。’一个道:‘再看一看,拾得他一两块骨头回京,府里见太尉和衙内时,也道我们也会干事。’

林冲听得三个人时,一个是差拨,一个是陆虞候,一个是富安。自思道:‘天可怜见林冲!若不是倒了草厅,我准定被这厮们烧死了。’轻轻把石头掇开,挺着花枪,左手拽开庙门,大喝一声:‘泼贼哪里去?’三个人都急要走时,惊得呆了,正走不动。林冲举手,胳察的一枪,先拨倒差拨。陆虞候叫声:‘饶命!’吓得慌了手脚,走不动。那富安走不到十来步,被林冲赶上,后心只一枪,又搠倒了。翻身回来,陆虞候却才行得三四步,林冲喝声道:‘好贼,你待哪里去!’批胸只一提,丢翻在雪地上。把枪搠在地里,用脚踏住胸脯,身边取出那口刀来,便去陆谦脸上搁著,喝道:‘泼贼,我自来又和你无什么冤仇,你如何这等害我?正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陆虞候告道:‘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来。’林冲骂道:‘奸贼,我与你自幼相交,今日倒来害我,怎不干你事?且吃我一刀!’把陆谦上身衣服扯开,把尖刀向心窝里只一剜,七窍迸出血来,将心肝提在手里。回头看时,差拨正爬将起来要走。林冲按住喝道:‘你这厮原来也恁的歹!且吃我一刀。’又早把头割下来,挑在枪上。回来,把富安、陆谦头都割下来。把尖刀插了,将三个人头发结做一处,提入庙里来,都摆在山神面前供桌上。再穿了白布衫,系了搭膊,把毡笠子带上,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投东之。走不到三五里,早见近村人家都拿着水桶钩子来救火。林冲道:‘你们快去救应,我去报官了来。’提着枪只顾走,有诗为证:

天理昭昭不可诬,莫将奸恶作良图。若非风雪沽村酒,定被焚烧化朽枯。

自谓冥中施计毒,谁知暗里有神扶。最怜万死逃生地,真是魁奇伟丈夫。

那雪越下的猛,林冲投东走了两个更次,身上单寒,当不过那冷。在雪地里看时,离得草料场远了。只见前面疏林深处,树木交杂,远远地数间草屋,被雪压着,破壁缝里透出火光来。林冲迳投那草屋来。推开门,只见那中间坐着一个老庄答,周围坐着四五个小庄家向火。地炉里面焰焰地烧着柴火。林冲走到面前叫道:‘众位拜揖,小人是牢城营差使人,被雪打湿了衣裳,借此火烘一烘,望乞方便。’庄客道:‘你自烘便了,何妨得!’林冲烘著身上湿衣服,略有些干,只见火炭边煨著一个瓮儿,里面透出酒香。林冲便道:‘小人身边有些碎银子,望烦回些酒吃。’老庄客道:‘我们每夜轮流看米囤,如今四更天气正冷,我们这几个吃尚且不够,哪得回与你。休要指望!’林冲又道:‘胡乱只回三两碗与小人挡寒。’老庄客道:‘你那人休缠休缠。’林冲闻得酒香,越要吃,说道:‘没奈何,回些罢。’众庄客道:‘好意着你烘衣裳向火,便来要酒吃!去便去,不去时,将来吊在这里。’林冲怒道:‘这厮们好无道理!’把手中枪看着块焰焰著的火柴头,望老庄家脸上只一挑将起来,又把枪去火炉里只一搅,那老庄家的髭须焰焰的烧着,众庄客都跳将起来。林冲把枪杆乱打,老庄家先走了;庄家们都动弹不得,被林冲赶打一顿,都走了。林冲道:‘都去了,老爷快活吃酒。’土坑上却有两个椰瓢,取一个下来,倾那瓮酒来,吃了一会,剩了一半。提了枪,出门便走。一步高,一步低,踉踉跄跄,捉脚不住。走不过一里路,被朔风一掉,随着那山涧边倒了,哪里挣得起来。大凡醉人一倒,便起不得。当时林冲醉倒在雪地上。

却说众庄客引了二十余人,拖枪拽棒,都奔草屋下看时,不见了林冲。却寻着踪迹赶将来,只见倒在雪地里,花枪丢在一边。庄客一齐上,就地拿起林冲来,将一条索缚了。趁五更时分,把林冲解投一个去处来。不是别处,

有分教,蓼儿洼内,前后摆数千只战舰艨艟;水浒寨中,左右列百十个英雄好汉。正是说时杀气侵人冷,讲处悲风透骨寒。毕竟看林冲被庄客解投甚处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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