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5-26 18:28
话说当下何观察领了知府台旨下厅来,随即到机密房里,与众人商议。众多做公的道:‘若说这个石碣村湖荡,紧靠着梁山泊,都是茫茫荡荡,芦苇水港。若不得大队官军,舟船人马,谁敢去那里捕捉贼人?’何涛听罢,说道:‘这一论也是。’再到厅上禀覆府尹道:‘原来这石碣村湖泊正傍著梁山水泊,周围尽是深港水汊,芦苇草荡。闲常时也兀自劫了人,莫说如今又添了那一伙强人在里面。若不起得大队人马,如何敢去那里捕获得人?’府尹道:‘既是如此说时,再差一员了得事的捕盗巡检,点与五百官兵人马,和你一处去缉捕。’何观察领了台旨,再回机密房来,唤集这众多做公的,整选了五百余人,各各自去准备什物器械。次日,那捕盗巡检领了济州府帖文,与同何观察两个,点起五百军兵同众多做公的,一齐奔石碣村来。
且说晁盖、公孙胜自从把火烧了庄院,带同十数个庄客,来到石碣村,半路上撞见三阮弟兄,各执器械,却来接应到家。七个人都在阮小五庄上。那时阮小二已把老小搬入湖泊里。七人商议要去投梁山泊一事。吴用道:‘现今李家道口有那“旱地忽律”朱贵在那里开酒店,招接四方好汉。但要入伙的,须是先投奔他。我们如今安排了船只,把一应的物件装在船里,将些人情送与他引进。’大家正在那里商议投奔梁山泊,只见几个打鱼的来报道:‘官军人马,飞奔村里来也!’晁盖便起身叫道:‘这厮们赶来,我等休走!’阮小二道:‘不妨!我自对付他。叫那厮大半下水里去死,小半都搠杀他。’公孙胜道:‘休慌!且看贫道的本事!’晁盖道:‘刘唐兄弟,你和学究先生且把财赋老小装载船里,迳撑去李家道口左侧相等。我们看些头势,随后便到。’阮小二选两只桌船,把娘和老小,家中财赋,都装下船里。吴用、刘唐各押著一只,叫七八个伴当摇了船,先到李家道口去等。又分付阮小五、阮小七撑驾小船,──如此迎敌。两个各坐船去了。
且说何涛并捕盗巡检带领官兵,渐近石碣村,但见河埠有船,尽数夺了。便使会水的官兵且下船里进发。岸上人马,船骑相迎,水陆并进。到阮小二家,一齐呐喊,人兵并起,扑将入去,早是一所空房,里面只有些粗重家火。何涛道:‘且去拏几家附近渔户。’问时,说道:‘他的两个兄弟──阮小五、阮小七──,都在湖泊里住,非船不能去。’何涛与巡检商议道:‘这湖泊里港汊又多,路径甚杂,抑且水荡坡塘,不知深浅,若是四分五落去捉时,又怕中了这贼人奸计。我们把马匹都教人看守在这村里,一发都下船里去。’当时捕盗巡检并何观察,一同做公的人等都下了船。那时捉的船非止百十只,也有撑的,亦有摇的,一齐都望阮小五打鱼庄上来。行不到五六里水面,只听得芦苇中间有人嘲歌。众人且住了船听时,那歌道:
打鱼一世蓼儿洼,不种青苗不种麻。酷吏赃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
何观察并众人听了,尽吃一惊。只见远远地一个人,独坐一只小船儿唱将来。有认得的指道:‘这个便是阮小五。’何涛把手一招,众人并力向前,各执器械挺著迎将去。只见阮小五大笑骂道:‘你这等虐害百姓的贼官,直如此大胆!敢来引老爷做什么!却不是来捋虎须!’何涛背后有会射弓箭的,搭上箭,拽满弓,一齐放箭。阮小五见放箭来,拏著桦楸,翻斤斗钻下水里去。众人赶到跟前,拏个空。又行不到两条港汊,只听得芦花荡里打唿哨,众人把船摆开,见前面两个人坐着一只船来。船头上立着一个人,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手里捻著条笔管枪,口里也唱着道:
老爷生长石碣村,禀性生来要杀人。先斩何涛巡检首,京师献与赵王君。
何观察并众人听了,又吃一惊。一齐看时,前面那个人捻著枪,唱着歌,背后这个摇著橹。有认得的说道:‘这个正是阮小七。’何涛喝道:‘众人并力向前,先拿住这个贼!休教走了!’阮小七听得笑道:‘泼贼!’便把枪只一点,那船便使转来,望小港里串著走。众人发着喊,赶将去。这阮小七和那摇船的,飞也似摇著橹,口里打着唿哨,串著小港汊中只顾走。
众官兵赶来赶去,看见那水港窄狭了,何涛道:‘且住!把船且泊了,都傍岸边。’上岸看时,只见茫茫荡荡,都是芦苇,正不见一些旱路。何涛心内疑惑,却商议不定,便问那当村住的人。说道:‘小人们虽是在此居住,也不知道这里有许多去处。’何涛便教划着两只小船,船上各带三两个做公的,去前面探路。去了两个时辰有余,不见回报。何涛道:‘这厮们好不了事!’再差五个做公的,又划两只船去探路。这几个做公的,划了两只船,又去了一个多时辰,并不见些回报。何涛道:‘这几个都是久惯做公的,四清六活的人,却怎地也不晓事,如何不着一只船转来回报?不想这些带来的官兵,人人亦不知颠倒!’天色又看看晚了,何涛思想:‘在此不着边际,怎生奈何!我须用自去走一遭。’拣一只疾快小船,选了几个老郎做公的,各拿了器械,桨起五六把桦楫,何涛坐在船头上,望这个芦苇港里荡将去。
那时已是日没沉西,划得船开,约行了五六里水面,看见侧边岸上一个人,提着把锄头走将来。何涛问道:‘兀那汉子,你是甚人?这里是什么去处?’那人应道:‘我是这村里庄家。这里唤做“断头沟”,没路了。’何涛道:‘你曾见两只船过来么?’那人道:‘不是来捉阮小五的?’何涛道:‘你怎地知得是来捉阮小五的?’那人道:‘他们只在前面乌林里厮打。’何涛道:‘离这里还有多少路?’那人道:‘只在前面望得见便是。’何涛听得,便叫拢船,前去接应。便差两个做公的,拿了𣗋叉上岸来。只见那汉提起锄头来,手到把这两个做公的一锄头一个,翻斤斗都打下水里去。何涛见了吃一惊,急跳起身来时,却待奔上岸,只见那只船忽地搪将开去,水底下钻起一个人来,把何涛两腿只一扯,扑通地倒撞下水里去。那几个船里的却待要走,被这提锄头的赶将上船来,一锄头一个,排头打下去,脑浆也打出来。这何涛被水底下这人倒拖上岸来,就解下他的搭膊来捆了。看水底下这人,却是阮小七。岸上提锄头的那汉,便是阮小二。
弟兄两个看着何涛骂道:‘老爷弟兄三个,从来只爱杀人放火。量你这厮,直得什么!你如何大胆,特地引著官兵来捉我们!’何涛道:‘好汉!小人奉上命差遣,盖不由己。小人怎敢大胆,要来捉好汉?望好汉可怜见家中有个八十岁的老娘,无人养赡,望乞饶恕性命则个!’阮家弟兄道:‘且把他来捆做个粽子,撇在船舱里。’把那几个尸首,都撺去水里去了。个个胡哨一声,芦苇丛中钻出四五个打鱼的人来,都上了船。阮小二、阮小七各驾了一只船出来。
且说这捕盗巡检领着官兵,都在那船里说道:‘何观察他道做公的不了事,自去探路,也去了许多时,不见回来。’那时正是初更左右,星光满天。众人都在船上歇凉。忽然只见起一阵怪风,但见:
飞沙走石,卷水摇天。黑漫漫堆起乌云,昏邓邓催来急雨。倾翻荷叶,满波心翠盖交加;摆动芦花,绕湖面白旗缭乱。吹折昆仑山顶树,唤醒东海老龙君。
那一阵怪风从背后吹将来,吹得众人掩面大惊,只叫得苦,把那缆船索都刮断了。正没摆布处,只听得后面胡哨响。迎著风看时,只见芦花侧畔,射出一派火光来。众人道:‘今番却休了!’那大船小船,约有四五十只,正被这大风刮得你撞我磕,捉摸不住,那火光却早来到面前。原来都是一丛小船,两只价帮住,上面满满堆著芦苇柴草,刮刮杂杂烧着,乘着顺风直冲将来。那四五十只官船,屯塞做一块,港汊又狭,又没回避处。那头等大船也有十数只,却被他火船推来,钻在大船队里一烧。水底下原来又有人扶助著船烧将来,烧得大船上官兵都跳上岸来逃命奔走,不想四边尽是芦苇野港,又没旱路。只见岸上芦苇又刮刮杂杂,也烧将起来。那捕盗官兵,两头没处走。风又紧,火又猛,众官兵只得钻去,都奔烂泥里立地。
火光丛中,只见一只小快船,船尾上一个摇著船,船头上坐着一个先生,手里明晃晃地拿着一口宝剑,口里喝道:‘休教走了一个!’众兵都在烂泥里慌做一堆。说犹未了,只见芦苇东岸,两个人引著四五个打鱼的,都手里明晃晃拿着刀枪走来。这边芦苇西岸,又是两个人,也引著四五个打鱼的,手里也明晃晃拿着飞鱼钩走来。东西两岸,四个好汉并这伙人,一齐动手,排头儿搠将来。无移时,把许多官兵都搠死在烂泥里。
东岸两个是晁盖、阮小五;西岸两个是阮小二、阮小七;船上那个先生,便是祭风的公孙胜。五位好汉,引著十数个打鱼的庄家,把这伙官兵都搠死在芦苇荡里。单单只剩得一个何观察,捆做粽子也似丢在船舱里。阮小二提将上岸来,指著骂道:‘你这厮,是济州一个诈害百姓的蠢虫!我本待把你碎尸万段,却要你回去对那济州府管事的贼驴说:俺这石碣村阮氏三雄,东溪村“天王晁盖”,都不是好撩拨的!我也不来你城里借粮,他也休要来我这村中讨死!倘或正眼儿觑著,休道你是一个小小州尹,也莫说蔡太师差干人来要拿我们,便是蔡京亲自来时,我也搠他三二十个透明的窟窿。俺们放你回去,休得再来!传与你的那个鸟官人,教他休要讨死!这里没大路,我著兄弟送你出路口去。’当时阮小七把一只小快船载了何涛,直送他到大路口,喝道:‘这里一直去,便有寻路处。别的众人都杀了,难道只恁地好好放了你去,也吃你那州尹贼驴笑!且请下你两个耳朵来做表证!’阮小七身边拔起尖刀,把何观察两个耳朵割下来,鲜血淋漓。插了刀,解了搭膊,放上岸去。诗曰:
官兵尽付断头沟,要放何涛不便休。留着耳朵听说话,旋将驴耳代驴头。
何涛得了性命,自寻路回济州去了。
且说晁盖、公孙胜和阮家三弟兄,并十数个打鱼的,一发都驾了五七只小船,离了石碣村湖泊,迳投李家道口来。到得那里,相寻着吴用、刘唐船只,合做一处。吴用问起拒敌官兵一事,晁盖备细说了。吴用众人大喜。整顿船只齐了,一同来到‘旱地忽律’朱贵酒店里来相投。朱贵见了许多人来说投托入伙,慌忙迎接。吴用将来历实说与朱贵听了,大喜。逐一都相见了,请入厅上坐定,忙叫酒保安排分例酒来,管待众人。随即取出一张皮靶弓来,搭上一枝响箭,望着那对港芦苇中射去。响箭到处,早见有小喽啰摇出一只船来。朱贵急写了一封书呈,备细写众豪杰入伙姓名人数,先付与小喽啰赍了,教去寨里报知;一面又杀羊管待众好汉。
过了一夜,次日早起,朱贵唤一只大船,请众多好汉下船,就同带了晁盖等来的船只,一齐望山寨里来。行了多时,早来到一处水口,只听的岸上鼓响锣鸣。晁盖看时,只见七八个小喽啰,划出四只哨船来,见了朱贵,都声了喏,自依旧先去了。
再说一行人来到金沙滩上岸,便留老小船只并打鱼的人在此等候。又见数十个小喽啰,下山来接引到关上。王伦领着一班头领,出关迎接。晁盖等慌忙施礼。王伦答礼道:‘小可王伦,久闻“晁天王”大名,如雷灌耳。今日且喜光临草寨。’晁盖道:‘晁某是个不读书史的人,甚是粗卤。今日事在藏拙,甘心与头领帐下做一小卒,不弃幸甚。’王伦道:‘休如此说,且请到小寨,再有计议。’一行从人,都跟着两个头领上山来。到得大寨聚义厅上,王伦再三谦让晁盖一行人上阶。晁盖等七人在右边一字儿立下。王伦与众头领在左边一字儿立下。一个个都讲礼罢,分宾主对席坐下。王伦唤阶下众小头目声喏已毕,一壁厢动起山寨中鼓乐。先叫小头目去山下管待来的从人,关下另有客馆安歇。诗曰:
人伙分明是一群,相留意气便须亲。如何待彼为宾客,只恐身难做主人。
且说山寨里宰了两头黄牛、十个羊、五个猪,大吹大擂筵席。众头领饮酒中间,晁盖把胸中之事,从头至尾都告诉王伦等众位。王伦听罢,骇然了半晌,心内踌躇,做声不得,自己沉吟,虚应答筵宴。至晚席散,众头领送晁盖等众人关下客馆内安歇,自有来的人伏侍。
晁盖心中欢喜,对吴用等六人说道:‘我们造下这等迷天大罪,哪里去安身?不是这王头领如此错爱,我等皆已失所,此恩不可忘报!’吴用只是冷笑。晁盖道:‘先生何故只是冷笑?有事可以通知。’吴用道:‘兄长性直,你道王伦肯收留我们?兄长不看他的心,只观他的颜色动静规模。’晁盖道:‘观他颜色怎地?’吴用道:‘兄长不见他早间席上与兄长说话,倒有交情;次后因兄长说出杀了许多官兵捕盗巡检,放了何涛,“阮氏三雄”如此豪杰,他便有些颜色变了。虽是口中应答,动静规模,心里好生不然。若是他有心收留我们,只就早上便议定了坐位。杜迁、宋万这两个自是粗卤的人,待客之事,如何省得?只有林冲那人,原是京师禁军教头,大郡的人,诸事晓得;今不得已,坐了第四位。早间见林冲看王伦答应兄长模样,他自便有些不平之气,频频把眼瞅这王伦,心内自己踌躇。我看这人,倒有顾盼之心,只是不得已。小生略放片言,教他本寨自相火并。’晁盖道:‘全仗先生妙策良谋,可以容身。’当夜七人安歇了。
次早天明,只见人报道:‘林教头相访。’吴用便对晁盖道:‘这人来相探,中俺计了。’七个人慌忙起来迎接,邀请林冲入到客馆里面。吴用向前称谢道:‘夜来重蒙恩赐,拜扰不当。’林冲道:‘小可有失恭敬。虽有奉承之心,奈缘不在其位,望乞恕罪。’吴学究道:‘我等虽是不才,非为草木,岂不见头领错爱之心,顾盼之意,感恩不浅。’晁盖再三谦让林冲上坐,林冲哪里肯,推晁盖上首坐了,林冲便在下首坐定。吴用等六人一带坐下。晁盖道:‘久闻教头大名,不想今日得会。’林冲道:‘小人旧在东京时,与朋友交友礼节,不曾有误。虽然今日能够得见尊颜,不得遂平生之愿,特地径来陪话。’晁盖称谢道:‘深感厚意。’
吴用便动问道:‘小生旧日久闻头领在东京时,十分豪杰,不知缘何与高俅不睦,致被陷害。后闻在沧州,亦被火烧了大军草料场,又是他的计策。向后不知谁荐头领上山?’林冲道:‘若说高俅这贼陷害一节,但提起,毛发直立,又不能报得此仇!来此容身,皆是柴大官人举荐到此。’吴用道:‘柴大官人,莫非是江湖上人称为“小旋风”柴进的么?’林冲道:‘正是此人。’晁盖道:‘小可多闻人说柴大官人仗义疏财,接纳四方豪杰,说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孙,如何能够会他一面也好。’吴用又对林冲道:‘据这柴大官人,名闻寰海,声播天下的人,教头若非武艺超群,他如何肯荐上山?非是吴用过称,理合王伦让这第一位头领坐。此天下之公论,也不负了柴大官人之书信。’林冲道:‘承先生高谈,只因小可犯下大罪,投奔柴大官人,非他不留林冲,诚恐负累他不便,自愿上山。不想今日去住无门!非在位次低微,且王伦只心术不定,语言不准,难以相聚。’吴用道:‘王头领待人接物,一团和气,如何心地倒恁窄狭?’林冲道:‘今日山寨,天幸得众多豪杰到此,相扶相助,似锦上添花,如旱苗得雨。此人只怀妒贤嫉能之心,但恐众豪杰势力相压。夜来因见兄长所说众位杀死官兵一节,他便有些不然,就怀不肯相留的模样,以此请众豪杰来关下安歇。’吴用便道:‘既然王头领有这般之心,我等休要待他发付,自投别处去便了。’林冲道:‘众豪杰休生见外之心,林冲自有分晓。小可只恐众豪杰生退去之意,特来早早说知。今日看他如何相待。若这厮语言有理,不似昨日,万事罢论;倘若这厮今朝有半句话参差时,尽在林冲身上。’晁盖道:‘头领如此错爱,俺兄弟皆感厚恩。’吴用便道:‘头领为我弟兄面上,倒教头领与旧弟兄分颜。若是可容即容,不可容时,小生等登时告退。’林冲道:‘先生差矣!古人有言:“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量这一个泼男女,腌臜畜生,终作何用!众豪杰且请宽心。’林冲起身别了众人,说道:‘少间相会。’众人相送出来,林冲自上山去了。正是:
如何此处不留人,休言自有留人处。应留人者怕人留,身苦难留留客住。
当日没多时,只见小喽啰到来相请,说道:‘今日山寨里头领相请众好汉,去山南水寨亭上筵会。’晁盖道:‘上覆头领,少间便到。’小喽啰去了。晁盖问吴用道:‘先生,此一会如何?’吴学究笑道:‘兄长放心,此一会倒有分做山寨之主。今日林教头必然有火并王伦之意。他若有些心懒,小生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不由他不火并。兄长身边各藏了暗器,只看小生把手来撚须为号,兄长便可协力。’晁盖等众人暗喜。
辰牌已后,三四次人来催请。晁盖和众头领身边各各带了器械,暗藏在身上,结束得端正,却来赴席。只见宋万亲自骑马,又来相请,小喽啰抬过七乘山轿,七个人都上轿子,一径投南山水寨里来。到的山南看时,端的景物非常。直到寨后水亭子前下了轿,王伦、杜迁、林冲、朱贵都出来相接,邀请到那水亭子上,分宾主坐定。看那水亭一遭景致时,但见:
四面水帘高卷,周回花压朱阑。满目香风,万朵芙蓉铺绿水;迎眸翠色,千枝荷叶绕芳塘。华檐外阴阴柳影,锁窗前细细松声。江山秀气满亭台,豪杰一群来聚会。
当下王伦与四个头领杜迁、宋万、林冲、朱贵坐在左边主位上;晁盖与六个好汉吴用、公孙胜、刘唐、三阮坐在右边客席。阶下小喽啰轮番把盏。酒至数巡,食供两次,晁盖和王伦盘话。但提起聚义一事,王伦便把闲话支吾开去。吴用把眼来看林冲时,只见林冲侧坐交椅上,把眼瞅王伦身上。看看饮酒至午后,王伦回头叫小喽啰取来。三四个人去不多时,只见一人捧个大盘子,里放着五锭大银。王伦便起身把盏,对晁盖说道:‘感蒙众豪杰到此聚义,只恨敝山小寨,是一洼之水,如何安得许多真龙?聊备些小薄礼,万望笑留,烦投大寨歇马,小可使人亲到麾下纳降。’晁盖道:‘小子久闻大山招贤纳士,一径地特来投托入伙,若是不能相容,我等众人自行告退。重蒙所赐白金,决不敢领。非敢自夸丰富,小可聊有些盘缠使用。速请纳回厚礼,只此告别。’王伦道:‘何故推却?非是敝山不纳众位豪杰,奈缘只为粮少房稀,恐日后误了足下,众位面皮不好,因此不敢相留。’
说言未了,只见林冲双眉剔起,两眼圆睁,坐在交椅上大喝道:‘你前番我上山来时,也推道粮少房稀。今日晁兄与众豪杰到此山寨,你又发出这等言语来,是何道理?’吴用便说道:‘头领息怒。自是我等来的不是,倒坏了你山寨情分。今日王头领以礼发付我们下山,送与盘缠,又不曾热赶将去。请头领息怒,我等自去罢休。’林冲道:‘这是笑里藏刀,言清行浊的人!我其实今日放他不过!’王伦喝道:‘你看这畜生!又不醉了,倒把言语来伤触我,却不是反失上下!’林冲大怒道:‘量你是个落第穷儒,胸中又没文学,怎做得山寨之主!’吴用便道:‘晁兄,只因我等上山相投,反坏了头领面皮。只今办了船只,便当告退。’
晁盖等七人便起身,要下亭子。王伦留道:‘且请席终了去。’林冲把桌子只一脚,踢在一边,抢起身来,衣襟底下掣出一把明晃晃刀来,掿的火杂杂。吴用便把手将髭须一摸,晁盖、刘唐便上亭子来,虚拦住王伦叫道:‘不要火并!’吴用一手扯住林冲,便道:‘头领不可造次!’公孙胜假意劝道:‘休为我等坏了大义。’阮小二便去帮住杜迁,阮小五便帮住宋万,阮小七帮住朱贵,吓得小喽啰们目瞪口呆。
林冲拿住王伦骂道:‘你是一个村野穷儒,亏了杜迁得到这里。柴大官人这等资助你,赒给盘缠,与你相交;举荐我来,尚且许多推却。今日众豪杰特来相聚,又要发付他下山去。这梁山泊便是你的!你这嫉贤妒能的贼,不杀了,要你何用!你也无大量大才,也做不得山寨之主!’杜迁、宋万、朱贵本待要向前来劝,被这几个紧紧帮着,哪里敢动?王伦那时也要寻路走,却被晁盖、刘唐两个拦住。王伦见头势不好,口里叫道:‘我的心腹都在哪里?’虽有几个身边知心腹的人,本待要来救,见了林冲这般凶猛头势,谁敢向前。林冲即时拿住王伦,又骂了一顿,去心窝里只一刀,胳察地搠倒在亭上。可怜王伦做了多年寨主,今日死在林冲之手,正应古人言:‘量大福也大,机深祸亦深。’有诗为证:
独据梁山志可羞,嫉贤傲士少宽柔。只将寨主为身有,却把群英作寇仇。
酒席欢时生杀气,杯盘响处落人头。胸怀褊狭真堪恨,不肯留贤命不留。
晁盖见杀了王伦,各掣刀在手。林冲早把王伦首级割下来,提在手里,吓得那杜迁、宋万、朱贵都跪下说道:‘愿随哥哥执鞭坠镫!’晁盖等慌忙扶起三人来。吴用就血泊里拽过头把交椅来,便纳林冲坐地,叫道:‘如有不伏者,将王伦为例!今日扶林教头为山寨之主。’林冲大叫道:‘先生差矣!我今日只为众豪杰义气为重上头,火并了这不仁之贼,实无心要谋此位。今日吴兄却让此第一位与林冲坐,岂不惹天下英雄耻笑?若欲相逼,宁死而已!弟有片言,不知众位肯依我么?’众人道:‘头领所言,谁敢不依?愿闻其言。’
林冲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断金亭上,招多少断金之人;聚义厅前,开几番聚义之会。正是:替天行道人将至,仗义疏财汉便来。毕竟林冲对吴用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