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5-26 18:28
話說當日武都頭迴轉身來,看見那人,撲翻身便拜。那人原來不是別人,正是武松的嫡親哥哥武大郎。武松拜罷,說道:「一年有餘不見哥哥,如何卻在這裏?」武大道:「二哥,你去了許多時,如何不寄封書來與我?我又怨你,又想你。」武松道:「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武大道:「我怨你時,當初你在清河縣裏,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時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隨衙聽候,不曾有一個月淨辦,常教我受苦:這個便是怨你處。想你時,我近來取得一個老小,清河縣人不怯氣,都來相欺負,沒人做主;你在家時,誰敢來放個屁?我如今在那裏安不得身,只得搬來這裏賃房居住:因此便是想你處。」
看官聽說:原來武大與武松,是一母所生兩個。武松身長八尺,一貌堂堂;渾身上下,有千百斤氣力;不恁地,如何打得那個猛虎?這武大郎,身不滿五尺,面目醜陋,頭腦可笑;清河縣人見他生得短矮,起他一個諢名,叫做「三寸丁谷樹皮」。
那清河縣裏有一個大戶人家,有個使女,小名喚做潘金蓮;年方二十餘歲,頗有些顏色。因為那個大戶要纏他,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從。那個大戶以此記恨於心,卻倒賠些房奩,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自從武大娶得那婦人之後,清河縣裏有幾個奸詐的浮浪子弟們,卻來他家裏薅惱。原來這婦人,見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獕,不會風流。這婆娘倒諸般好,為頭的愛偷漢子。有詩為證:
金蓮容貌更堪題,笑蹙春山八字眉。若遇風流清子弟,等閒雲雨便偷期。
卻說那潘金蓮過門之後,武大是個懦弱依本分的人,被這一班人不時間在門前叫道:「好一塊羊肉,倒落在狗口裏!」因此武大在清河縣住不牢,搬來這陽穀縣紫石街賃房居住,每日仍舊挑賣炊餅。
此日正在縣前做買賣,當下見了武松,武大道:「兄弟,我前日在街上聽得人沸沸地說道:『景陽岡上一個打虎的壯士,姓武,縣裏知縣參他做個都頭。』我也八分猜道是你,原來今日才得撞見。我且不做買賣,一同和你家去。」武松道:「哥哥家在哪裏?」武大用手指道:「只在前面紫石街便是。」武松替武大挑了擔兒,武大引著武松,轉彎抹角,一徑望紫石街來。轉過兩個彎,來到一個茶坊間壁,武大叫一聲「大嫂開門。」只見蘆簾起處,一個婦人出到帘子下應道:「大哥,怎地半早便歸?」武大道:「你的叔叔在這裏,且來廝見。」武大郎接了擔兒入去,便出來道:「二哥,入屋裏來,和你嫂嫂相見。」武松揭起帘子,入進裏面,與那婦人相見。武大說道:「大嫂,原來景陽岡上打死大蟲新充做都頭的,正是我這兄弟。」那婦人叉手向前道:「叔叔萬福。」武松道:「嫂嫂請坐。」武松當下推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那婦人向前扶住武松道:「叔叔,折殺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禮。」那婦人道:「奴家也聽得說道:『有個打虎的好漢,迎到縣前來。』奴家也正待要去看一看。不想去得遲了,趕不上,不曾看見,原來卻是叔叔。且請叔叔到樓上去坐。」武松看那婦人時,但見:
眉似初春柳葉,常含着雨恨雲愁;臉如三月桃花,暗藏着風情月意。纖腰裊娜,拘束的燕懶鶯慵;檀口輕盈,勾引得蜂狂蝶亂。玉貌妖嬈花解語,芳容窈窕玉生香。
當下那婦人叫武大請武松上樓,主客席裏坐地。三個人同到樓上坐了,那婦人看着武大道:「我陪侍著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來,管待叔叔。」武大應道:「最好。二哥,你且坐一坐,我便來也。」武大下樓去了。那婦人在樓上,看了武松這表人物,自心裏尋思道:「武松與他是嫡親一母兄弟,他又生的這般長大。我嫁得這等一個,也不枉了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谷樹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悔氣!據着武松,大蟲也吃他打倒了,他必然好氣力。……說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來我家裏住?……不想這段因緣,卻在這裏!」
那婦人臉上堆下笑來問武松道:「叔叔,來這裏幾日了?」武松答道:「到此間十數日了。」婦人道:「叔叔在哪裏安歇?」武松道:「胡亂權在縣衙裏安歇。」那婦人道:「叔叔,恁地時,卻不便當。」武松道:「獨自一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土兵伏侍。」婦人道:「那等人伏侍叔叔,怎地顧管得到,何不搬來一家裏住?早晚要些湯水吃時,奴家親自安排與叔叔吃,不強似這伙腌臢人。叔叔便吃口清湯,也放心得下。」武松道:「深謝嫂嫂。」那婦人道:「莫不別處有嬸嬸,可取來廝會也好。」武松道:「武二並不曾婚娶。」婦人又問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虛度二十五歲。」那婦人道:「長奴三歲。叔叔今番從哪裏來?」武松道:「在滄州住了一年有餘,只想哥哥在清河縣住,不想卻搬在這裏。」那婦人道:「一言難盡!自從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負,清河縣裏住不得,搬來這裏。若得叔叔這般雄壯,誰敢道個不字!」武松道:「家兄從來本分,不似武二撒潑。」那婦人笑道:「怎地這般顛倒說?常言道:『人無剛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這般三答不回頭,四答和身轉的人。」武松道:「家兄卻不到得惹事,要嫂嫂憂心。」
正在樓上說話未了,武大買了些酒肉果品歸來,放在廚下,走上樓來叫道:「大嫂,你下來安排。」那婦人應道:「你看那不曉事的,叔叔在這裏坐地,卻教我撇了下來。」武松道:「嫂嫂請自便。」那婦人道:「何不去叫間壁王乾娘安排便了?只是這般不見便!」武大自去央了間壁王婆,安排端正了,都搬上樓來,擺在桌子上,無非是些魚肉果菜之類,隨即盪酒上來。武大叫婦人坐了主位,武松對席,武大打橫。三個人坐下,武大篩酒在各人面前。那婦人拿起酒來道:「叔叔休怪,沒甚管待,請酒一杯。」武松道:「感謝嫂嫂,休這般說。」武大隻顧上下篩酒盪酒,哪裏來管別事。那婦人笑容可掬,滿口兒叫:「叔叔,怎地魚和肉也不吃一塊兒?」揀好的遞將過來。武松是個直性的漢子,只把做親嫂嫂相待。誰知那婦人是個使女出身,慣會小意兒。武大又是個善弱的人,哪裏會管待人。那婦人吃了幾杯酒,一雙眼只看着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過,只低下頭,不恁麼理會。當日吃了十數杯酒,武松便起身。武大道:「二哥,再吃幾杯了去。」武松道:「只好恁地,卻又來望哥哥。」都送下樓來。那婦人道:「叔叔是必搬來家裏住。若是叔叔不搬來時,教我兩口兒也吃別人笑話,親兄弟難比別人。大哥,你便打點一間房,請叔叔來家裏過活,休教鄰舍街坊道個不是。」武大道:「大嫂說的是。二哥,你便搬來,也教我爭口氣。」武松道:「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說時,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來。」那婦人道:「叔叔是必記心,奴這裏專望。」那婦人情意十分殷勤,正是:
叔嫂通言禮禁嚴,手援須識是從權。英雄只念連枝樹,淫婦偏思並蒂蓮。
武松別了哥嫂,離了紫石街,逕投縣裏來,正值知縣在廳上坐衙。武松上廳來稟道:「武松有個親兄,搬在紫石街居住;武松欲就家裏宿歇,早晚衙門中聽候使喚。不敢擅去,請恩相鈞旨。」知縣道:「這是孝悌的勾當,我如何阻你?你可每日來縣裏伺候。」武松謝了,收拾行李鋪蓋。有那新制的衣服,並前者賞賜的物件,叫個士兵挑了,武松引到哥哥家裏。那婦人見了,卻比半夜裏拾金寶的一般歡喜,堆下笑來。武大叫個木匠,就樓上整了一間房,鋪下一張床,裏面放一條桌子,安兩個杌子,一個火爐。武松先把行李安頓了,分付土兵自回去,當晚就哥嫂家裏歇臥。
次日早起,那婦人慌忙起來,燒洗麵湯,舀漱口水。叫武松洗漱了口面,裹了巾幘,出門去縣裏畫卯。那婦人道:「叔叔畫了卯,早些個歸來吃飯,休去別處吃。」武松道:「便來也。」逕去縣裏畫了卯,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裏。那婦人洗手剔甲,齊齊整整,安排下飯食,三口兒共桌兒吃。武松吃了飯,那婦人雙手捧一盞茶,遞與武松吃。武松道:「教嫂嫂生受,武松寢食不安。縣裏撥一個土兵來使喚。」那婦人連聲叫道:「叔叔卻怎地這般見外?自家的骨肉,又不伏侍了別人。便撥一個土兵來使用,這廝上鍋上灶地不乾淨,奴眼裏也看不得這等人。」武松道:「恁地時,卻生受嫂嫂。」
話休絮煩。自從武松搬將家裏來,取些銀子與武大,教買餅饊茶果,請鄰舍吃茶。眾鄰舍鬥分子來與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都不在話下。過了數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緞子與嫂嫂做衣裳。那婦人笑嘻嘻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與奴家,不敢推辭,只得接了。」武松自此只在哥哥家裏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賣炊餅。武松每日自去縣裏畫卯,承應差使。不論歸遲歸早,那婦人頓羹頓飯,歡天喜地伏侍武松。武松倒過意不去。那婦人常把些言語來撩撥他,武松是個硬心直漢,卻不見怪。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過了一月有餘,看看是十一月天氣。連日朔風緊起,四下裏彤雲密佈,又早紛紛揚揚,飛下一天大雪來。怎見得好雪?正是:
眼波飄瞥任風吹,柳絮沾泥若有私。粉態輕狂迷世界,巫山雲雨未為奇。
當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氣,卻似銀鋪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松清早出去縣裏畫卯,直到日中未歸。武大被這婦人趕出去做買賣,央及間壁王婆買下些酒肉之類,去武松房裏簇了一盆炭火,心裏自想道:「我今日着實撩鬥他一撩鬥,不信他不動情。……」那婦人獨自一個,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等著,只見武松踏着那亂瓊碎玉歸來。那婦人揭起帘子,陪着笑臉迎接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謝嫂嫂憂念。」入得門來,便把氈笠兒除將下來。那婦人雙手去接,武松道:「不勞嫂嫂生受。」自把雪來拂了,掛在壁上;解了腰裏纏袋,脫了身上鸚哥綠紵絲衲襖,入房裏搭了。那婦人便道:「奴等一早起,叔叔怎地不歸來吃早飯?」武松道:「便是縣裏一個相識,請吃早飯。卻才又有一個作杯,我不奈煩,一直走到家來。」那婦人道:「恁地,叔叔向火。」武松道:「好。」便脫了油靴,換了一雙襪子,穿了暖鞋,掇個杌子,自近火邊坐地。那婦人把前門上了拴,後門也關了,卻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松房裏來,擺在桌子上。武松問道:「哥哥哪裏去未歸?」婦人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買賣,我和叔叔自飲三杯。」武松道:「一發等哥哥家來吃。」婦人道:「哪裏等得他來!等他不得!」說猶未了,早暖了一注子酒來。武松道:「嫂嫂坐地,等武二去盪酒正當。」婦人道:「叔叔,你自便。」那婦人也掇個杌子,近火邊坐了。火頭邊桌兒上,擺着杯盤。那婦人拿盞酒,擎在手裏,看着武松道:「叔叔滿飲此杯。」武松接過手來,一飲而盡。那婦人又篩一杯酒來說道:「天色寒冷,叔叔飲個成雙杯兒。」武松道:「嫂嫂自便。」接來又一飲而盡。武松卻篩一杯酒,遞與那婦人吃,婦人接過酒來吃了,卻拿注子再斟酒來,放在武松面前。
那婦人將酥胸微露,雲鬟半嚲,臉上堆著笑容說道:「我聽得一個閒人說道:叔叔在縣前東街上,養著一個唱的,敢端的有這話麼?」武松道:「嫂嫂休聽外人胡說,武二從來不是這等人。」婦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武松道:「嫂嫂不信時,只問哥哥。」那婦人道:「他曉的什麼!曉得這等事時,不賣炊餅了。叔叔且請一杯。」連篩了三四杯酒飲了。那婦人也有三杯酒落肚,鬨動春心,哪裏按納得住,只管把閒話來說。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家只把頭來低了。
那婦人起身去盪酒,武松自在房裏拿起火箸簇火。那婦人暖了一注子酒來到房裏,一隻手拿着注子,一隻手便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說道:「叔叔,只穿這些衣裳不冷?」武松已自有五分不快意,也不應他。那婦人見他不應,劈手便來奪火箸,口裏道:「叔叔,你不會簇火,我與你撥火,只要一似火盆常熱便好。」武松有八分焦燥,只不做聲。那婦人慾心似火,不看武松焦燥,便放了火箸,卻篩一盞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盞,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酒。」武松劈手奪來,潑在地下,說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識羞恥!」把手只一推,爭些兒把那婦人推一交。武松睜起眼來道:「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髮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沒人倫的豬狗,嫂嫂休要這般不識廉恥,為此等的勾當。倘有些風吹草動,武二眼裏認得是嫂嫂,拳頭卻不認得是嫂嫂!再來休要恁地!」那婦人通紅了臉,便收拾了杯盤盞碟,口裏說道:「我自作樂耍子,不值得便當真起來,好不識人敬重!」搬了家火,自向廚下去了。有詩為證:
酒作媒人色膽張,貪淫不顧壞綱常。席間便欲求雲雨,激得雷霆怒一場。
卻說潘金蓮勾搭武松不動,反被搶白一場。武松自在房裏氣忿忿地。天色卻早,未牌時分,武大挑了擔兒,歸來推門,那婦人慌忙開門。武大進來,歇了擔兒,隨到廚下。見老婆雙眼哭的紅紅的,武大道:「你和誰鬧來?」那婦人道:「都是你不爭氣,教外人來欺負我。」武大道:「誰人敢來欺負你?」婦人道:「情知是有誰!爭奈武二那廝,我見他大雪裏歸來,連忙安排酒請他吃。他見前後沒人,便把言語來調戲我。」武大道:「我的兄弟不是這等人,從來老實;休要高做聲,吃鄰舍家笑話!」武大撇了老婆,來到武松房裏叫道:「二哥,你不曾吃點心,我和你吃些個。」武松只不則聲。尋思了半晌,再脫了絲鞋,依舊穿上油膀靴,著了上蓋,帶上氈笠兒,一頭系纏袋,一面出門。武大叫道:「二哥哪裏去?」也不應,一直地只顧去了。
武大回到廚下來問老婆道:「我叫他又不應,只顧望縣前這條路走了去,正是不知怎地了?」那婦人罵道:「糊突桶,有什麼難見處!那廝羞了,沒臉兒見你,走了出去。我猜他已定叫個人來搬行李,不要在這裏宿歇。」武大道:「他搬了去,須吃別人笑話。」那婦人道:「混沌魍魎,他來調戲我,倒不吃別人笑。你要便自和他道話,我卻做不得這樣的人。你還了我一紙休書來,你自留他便了。」武大哪裏敢再開口。
正在家中兩口兒絮聒,只見武松引了一個土兵,拿着條扁擔,逕來房裏,收拾了行李,便出門去。武大趕出來叫道:「二哥,做什麼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問,說起來,裝你的幌子。你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哪裏敢再問備細,由武松搬了去。那婦人在裏面喃喃吶吶的罵道:「卻也好!人只道一個親兄弟做都頭,怎地養活了哥嫂,卻不知反來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你搬了去,倒謝天地,且得冤家離眼前。」武大見老婆這等罵,正不知怎地,心中只是咄咄不樂,放他不下。
自從武松搬了去縣衙裏宿歇,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挑賣炊餅。本待要去縣裏尋兄弟說話,卻被這婆娘千叮萬囑分付,教不要去兜攬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尋武松。
捻指間,歲月如流,不覺雪晴,過了十數日。卻說本縣知縣自到任已來,卻得二年半多了;賺得好些金銀,欲待要使人送上東京去,與親眷處收貯使用,謀個升轉,卻怕路上被人劫了去,須得一個有本事的心腹人去便好。猛可想起武松來:「須是此人可去……有這等英雄了得!」當日便喚武松到衙內商議道:「我有一個親戚,在東京城裏住,欲要送一擔禮物去,就捎封書問安則個;只恐途中不好行,須是得你這等英雄好漢,方去得。你可休辭辛苦,與我去走一遭,回來我自重重賞你。」武松應道:「小人得蒙恩相抬舉,安敢推故?既蒙差遣,只得便去。小人也自來不曾到東京,就那裏觀看光景一遭。相公明日打點端正了便行。」知縣大喜;賞了三杯,不在話下。
且說武松領下知縣言語,出縣門來,到得下處,取了些銀兩,叫了個土兵,卻上街來買了一瓶酒並魚肉果品之類,一逕投紫石街來,直到武大家裏。武大恰好賣炊餅了回來,見武松在門前坐地,叫土兵去廚下安排。那婦人余情不斷,見武松把將酒食來,心中自想道:「莫不這廝思量我了,卻又回來。……那廝一定強不過我,且慢慢地相問他!」那婦人便上樓去,重勻粉面,再整雲鬟,換些艷色衣服穿了,來到門前迎接武松。那婦人拜道:「叔叔,不知怎地錯見了?好幾日並不上門,教奴心裏沒理會處。每日叫你哥哥來縣裏尋叔叔陪話,歸來只說道:『沒尋處。』今日且喜得叔叔家來,沒事壞錢做什麼?」武松答道:「武二有句話,特來要和哥哥、嫂嫂說知則個。」那婦人道:「既是如此,樓上去坐地。」
三個人來到樓上客位裏,武松讓哥嫂上首坐了,武松掇個杌子,橫頭坐了。土兵搬將酒肉上樓來,擺在桌子上;武松勸哥哥、嫂嫂吃酒。那婦人只顧把眼來睃武松,武松只顧吃酒。酒至五巡,武松討付勸杯,叫土兵篩了一杯酒,拿在手裏,看着武大道:「大哥在上:今日武二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幹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兩個月,少是四五十日便回。有句話,特來和你說知:你從來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被外人來欺負。假如你每日賣十扇籠炊餅,你從明日為始,只做五扇籠出去賣;每日遲出早歸,不要和人吃酒。歸到家裏,便下了帘子,早閉上門,省了多少是非口舌。如若有人欺負你,不要和他爭執,待我回來,自和他理論。大哥依我時,滿飲此杯。」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見得是,我都依你說。」吃過了一杯酒。
武松再篩第二杯酒,對那婦人說道:「嫂嫂是個精細的人,不必用武松多說。我哥哥為人質樸,全靠嫂嫂做主看覷他。常言道:『表壯不如裏壯。』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煩惱做什麼?豈不聞古人言:『籬牢犬不入。』」那婦人聽了這話,被武松說了這一篇,一點紅從耳朵邊起,紫漒了麵皮,指著武大便罵道:「你這個腌臢混沌!有什麼言語,在外人處說來,欺負老娘!我是一個不戴頭巾男子漢,叮叮噹噹響的婆娘!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鱉老婆。自從嫁了武大,真箇螻蟻也不敢入屋裏來,有什麼籬笆不牢,犬兒鑽得入來!你胡言亂語,一句句都要下落;丟下磚頭瓦兒,一個個也要着地。」武松笑道:「若得嫂嫂這般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應,卻不要心頭不似口頭。既然如此,武二都記得嫂嫂說的話了,請飲過此杯。」那婦人推開酒盞,一直跑下樓來,走到半胡梯上發話道:「你既是聰明伶俐,卻不道『長嫂為母』!我當初嫁武大時,曾不聽得說有什麼阿叔,哪裏走得來!是親不是親,便要做喬家公。自是老娘晦氣了,鳥撞著許多事!」哭下樓去了。有詩為證:
良言逆聽即為仇,笑眼登時有淚流。只是兩行淫禍水,不因悲苦不因羞。
且說那婦人做出許多奸偽張致,那武大、武松弟兄兩個吃了幾杯。武松拜辭哥哥,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來,和你相見。」口裏說,不覺眼中墮淚。武松見武大眼中垂淚,便說道:「哥哥便不做得買賣也罷,只在家裏坐地。盤纏兄弟自送將來。」武大送武松下樓來,臨出門,武松又道:「大哥,我的言語,休要忘了。」
武松帶了土兵,自回縣前來收拾。次日早起來,拴束了包裹,來見知縣。那知縣已自先差下一輛車兒,把箱籠都裝載車子上;點兩個精壯土兵,縣衙裏撥兩個心腹伴當,都分付了。那四個跟了武松,就廳前拜辭了知縣,拽紮起,提了朴刀,監押車子,一行五人,離了陽穀縣,取路望東京去了。
話分兩頭。只說武大郎自從武松說了去,整整的吃那婆娘罵了三四日。武大忍氣吞聲,由他自罵,心裏只依著兄弟的言語,真箇每日只做一半炊餅出去賣,未晚便歸。一腳歇了擔兒,便去除了帘子,關上大門,卻來家裏坐地。那婦人看了這般,心內焦躁,指著武大臉上罵道:「混沌濁物,我倒不曾見日頭在半天裏,便把著喪門關了,也須吃別人道我家怎地禁鬼!聽你那兄弟鳥嘴,也不怕別人笑恥。」武大道:「由他們笑道說我家禁鬼。我的兄弟說的是好話,省了多少是非。」那婦人道:「呸!濁物!你是個男子漢,自不做主,卻聽別人調遣。」武大搖手道:「由他。他說的話,是金子言語。」
自武松去了十數日,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歸;歸到家裏,便關了門。那婦人也和他鬧了幾場,向後鬧慣了,不以為事。自此這婦人約莫到武大歸時,先自去收了帘子,關上大門。武大見了,自心裏也喜,尋思道:「恁地時卻好!」
又過了三二日,冬已將殘,天色回陽微暖。當日武大將次歸來,那婦人慣了,自先向門前來叉那帘子。也是合當有事,卻好一個人從帘子邊走過。自古道:「沒巧不成話。」這婦人正手裏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將倒去,不端不正,卻好打在那人頭巾上。那人立住了腳,正待要發作;回過臉來看時,是個生的妖嬈的婦人,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直鑽過「爪窪國」去了,變作笑吟吟的臉兒。這婦人情知不是,叉手深深地道個萬福,說道:「奴家一時失手,官人休怪。」那人一頭把手整頭巾,一面把腰曲着地還禮道:「不妨事。娘子請尊便。」卻被這間壁的王婆見了。那婆子正在茶局子裏水簾底下看見了,笑道:「兀誰教大官人打這屋檐邊過?打得正好!」那人笑道:「倒是小人不是。衝撞娘子,休怪。」那婦人答道:「官人不要見責。」那人又笑着,大大地唱個肥喏道:「小人不敢。」那一雙眼,卻只在這婦人身上,臨動身,也回了七八遍頭,自搖搖擺擺,踏着八字腳去了。這婦人自收了帘子叉竿歸去,掩上大門,等武大歸來。詩曰:
籬不牢時犬會鑽,收簾對面好相看。王婆莫負能勾引,須信叉竿是釣竿。
再說來人姓甚名誰?哪裏居住?原來只是陽穀縣一個破落戶財主,就縣前開着個生藥鋪。從小也是一個奸詐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來暴發跡,專在縣裏管些公事:與人放刁把濫,說事過錢,排陷官吏;因此,滿縣人都饒讓他些個。那人複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排行第一,人都喚他做西門大郎。──近來發跡有錢,人都稱他做西門大官人。
不多時,只見那西門慶一轉踅入王婆茶坊裏來,便去裏邊水簾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卻才唱得好個大肥喏!」西門慶也笑道:「乾娘,你且來,我問你:間壁這個雌兒,是誰的老小?」王婆道:「他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女兒,問他怎地?」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麼不認得?他老公便是每日在縣前賣熟食的……」西門慶道:「莫非是『賣棗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的,正是一對兒。大官人再猜。」西門慶道:「可是『銀擔子』李二的老婆?」王婆搖頭道:「不是。若是他的時,也倒是一雙。」西門慶道:「倒敢是花胳膊陸小乙的妻子?」王婆大笑道:「不是,若他的時,也又是好一對兒。大官人再猜一猜。」西門慶道:「乾娘,我其實猜不着。」王婆哈哈笑道:「好教大官人得知了笑一聲。他的蓋老,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西門慶跌腳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樹皮』的武大郎?」王婆道:「正是他。」西門慶聽了,叫起苦來說道:「好塊羊肉,怎地落在狗口裏!」王婆道:「便是這般苦事。自古道:『駿馬卻馱痴漢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是這般配合!」西門慶道:「王乾娘,我少你多少茶錢?」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時卻算。」西門慶又道:「你兒子跟誰出去?」王婆道:「說不得。跟一個客人淮上去,至今不歸,又不知死活。」西門慶道:「卻不叫他跟我?」王婆笑道:「若得大官人抬舉他,十分之好。」西門慶道:「等他歸來,卻再計較。」再說了幾句閒話,相謝起身去了。
約莫未及兩個時辰,又踅將來王婆店門口簾邊坐地,朝着武大門前。半歇,王婆出來道:「大官人,吃個梅湯?」西門慶道:「最好多加些酸。」王婆做了一個梅湯,雙手遞與西門慶,西門慶慢慢地吃了,盞托放在桌子上。西門慶道:「王乾娘,你這梅湯做得好,有多少在屋裏?」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哪討一個在屋裏?」西門慶道:「我問你梅湯,你卻說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聽得大官人問這媒做得好,老身只道說做媒。」西門慶道:「乾娘,你既是撮合山,也與我做頭媒,說頭好親事,我自重重謝你。」王婆道:「大官人,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時,婆子這臉,怎吃得耳刮子?」西門慶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極是容得人。現今也討幾個身邊人在家裏,只是沒一個中得我意的。你有這般好的,與我主張一個,便來說不妨。就是回頭人也好,只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個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西門慶道:「若好時,你與我說成了,我自謝你。」王婆道:「生得十二分人物,只是年紀大些。」西門慶道:「便差一兩歲,也不打緊。真箇幾歲?」王婆道:「那娘子戊寅生,屬虎的,新年恰好九十三歲。」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只要扯著風臉取笑。」西門慶笑了起身去。
看看天色晚了,王婆卻才點上燈來,正要關門,只見西門慶又踅將來,逕去簾底下那座頭上坐了,朝着武大門前只顧望。王婆道:「大官人,吃個和合湯如何?」西門慶道:「最好。乾娘放甜些。」王婆點一盞和合湯,遞與西門慶吃。坐個一晚,起身道:「乾娘記了賬目,明日一發還錢。」王婆道:「不妨,伏惟安置,來日早請過訪。」西門慶又笑了去。
當晚無事,次日清早,王婆卻才開門,把眼看門外時,只見這西門慶又在門前兩頭來往踅。王婆見了道:「這個刷子踅得緊,你看我著些甜糖抹在這廝鼻子上,只叫他舐不着。那廝會討縣裏人便宜,且教他來老娘手裏納些敗缺。」原來這個開茶坊的王婆,也是不依本分的。端的這婆子:
開言欺陸賈,出口勝隋何。只鸞孤鳳,霎時間交仗成雙;寡婦鰥男,一席話搬唆捉對。略施妙計,使阿羅漢抱住比丘尼;稍用機關,教李天王摟定鬼子母。甜言說誘,男如封涉也生心;軟語調和,女似麻姑能動念。教唆得織女害相思,調弄得嫦娥尋配偶。
且說王婆卻才開得門,正在茶局子裏生炭,整理茶鍋。張見西門慶從早晨在門前踅了幾遭,一徑奔入茶房裏來;水簾底下,望着武大門前帘子裏坐了看。王婆只做不看見,只顧在茶局裏煽風爐子,不出來問茶。西門慶叫道:「乾娘,點兩盞茶來。」王婆應道:「大官人來了。連日少見,且請坐。」便濃濃的點兩盞薑茶,將來放在桌子上。西門慶道:「乾娘相陪我吃個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影射的。」西門慶也笑了一回,問道:「乾娘,間壁賣什麼?」王婆道:「他家賣拖蒸河漏子熱盪溫和大辣酥。」西門慶笑道:「你看這婆子只是風。」王婆笑道:「我不風,他家自有親老公。」西門慶道:「乾娘,和你說正經話:說他家如何做得好炊餅,我要問他做三五十個,不知出去在家?」王婆道:「若要買炊餅,少間等他街上回了買,何消得上門上戶?」西門慶道:「乾娘說的是。」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道:「乾娘記了賬目。」王婆道:「不妨事。老娘牢牢寫在賬上。」西門慶笑了去。
王婆只在茶局子裏張時,冷眼睃見西門慶又在門前踅過東去,又看一看;走過西來,又睃一睃;走了七八遍,逕踅入茶坊裏來。王婆道:「大官人稀行,好幾時不見面。」西門慶笑將起來,去身邊摸出一兩來銀子,遞與王婆,說道:「乾娘權收了做茶錢。」婆子笑道:「何消得許多?」西門慶道:「只顧放着。」婆子暗暗地喜歡道:「來了,這刷子當敗。」且把銀子來藏了,便道:「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吃個寬煎葉兒茶如何?」西門慶道:「乾娘如何便猜得着?」婆子道:「有什麼難猜。自古道:『入門休問榮枯事,觀著容顏便得知。』老身異樣蹺蹊作怪的事,都猜得着。」西門慶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乾娘若猜得着時,輸與你五兩銀子。」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個十分。大官人,你把耳朵來。你這兩日腳步緊,趕趁得頻,一定是記掛着隔壁那個人。我這猜如何?」西門慶笑起來道:「乾娘,你端的智賽隋何,機強陸賈!不瞞乾娘說:我不知怎地吃他那日叉帘子時,見了這一面,卻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只是沒做個道理入腳處。不知你會弄手段麼?」王婆哈哈的笑起來道:「老身不瞞大官人說:我家賣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賣了一個泡茶,直到如今不發市,專一靠些『雜趁』養口。」
西門慶問道:「怎地叫做『雜趁』?」王婆笑道:「老身為頭是做媒,又會做牙婆,也會抱腰,也會收小的,也會說風情,也會做『馬泊六』。」西門慶道:「乾娘端的與我說得這件事成,便送十兩銀子與你做棺材本。」王婆道:「大官人,你聽我說:但凡捱光的兩個字最難,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驢兒大行貨;第三件,要似鄧通有錢;第四件,小就要綿裏針忍耐;第五件,要閒工夫。此五件,喚作潘、驢、鄧、小、閒。五件俱全,此事便獲着。」西門慶道:「實不瞞你說,這五件事我都有些。第一,我的面貌雖比不得潘安,也充得過;第二,我小時也曾養得好大龜;第三,我家裏也頗有貫伯錢財,雖不及鄧通,也頗得過;第四,我最耐得,他便打我四百頓,休想我回他一下;第五,我最有閒工夫,不然,如何來的恁頻?乾娘,你只作成我。完備了時,我自重重的謝你。」西門慶意已在言表。王婆道:「大官人,雖然你說五件事都全,我知道還有一件事打攪,也多是札地不得。」西門慶說:「你且道什麼一件事打攪?」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捱光最難,十分光時,使錢到九分九厘,也有難成就處。我知你從來慳吝,不肯胡亂便使錢:只這一件打攪。」西門慶道:「這個極容易醫治,我只聽你的言語便了。」王婆道:「若是大官人肯使錢時,老身有一條計,便教大官人和這雌兒會一面。只不知官人肯依我麼?」西門慶道:「不揀怎地,我都依你。乾娘有甚妙計?」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過半年三個月,卻來商量。」西門慶便跪下道:「乾娘休要撒科,你做成我則個!」
王婆笑道:「大官人卻又慌了。老身那條計是個上著;雖然入不得武成王廟,端的強似孫武子教女兵,十捉九著。大官人,我今日對你說:這個人原是清河縣大戶人家討來的養女,卻做得一手好針線。大官人,你便買一疋白綾,一疋藍紬,一疋白絹,再用十兩好綿,都把來與老身。我卻走將過去,問他討茶吃,卻與這雌兒說道:『有個施主官人,與我一套送終衣料,特來借歷頭,央及娘子與老身揀個好日,去請個裁縫來做。』他若見我這般說,不睬我時,此事便休了。他若說:『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縫時,這便有一分光了。我便請他家來做。他若說:『將來我家裏做。』不肯過來,此事便休了。他若歡天喜地說:『我來做,就替你裁。』這光便有二分了。若是肯來我這裏做時,卻要安排些酒食點心請他。第一日,你也不要來。第二日,他若說不便,當時定要將家去做,此事便休了。他若依前肯過我家做時,這光便有三分了。這一日,你也不要來。到第三日晌午前後,你整整齊齊打扮了來,咳嗽為號。你便在門前說道:『怎地連日不見王乾娘?』我便出來,請你入房裏來。若是他見你入來,便起身跑了歸去,難道我拖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見你入來,不動身時,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時,便對雌兒說道:『這個便是與我衣料的施主官人。虧煞他!』我誇大官人許多好處,你便賣弄他的針線。若是他不來兜攬應答,此事便休了。他若口裏應答說話時,這光便有五分了。我卻說道:『難得這個娘子與我作成出手做。虧煞你兩個施主:一個出錢的,一個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難得這個娘子在這裏,官人好做個主人,替老身與娘子澆手。』你便取出銀子來央我買。若是他抽身便走時,不成扯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是不動身時,事務易成,這光便有六分了。我卻拿了銀子,臨出門對他道:『有勞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他若也起身走了家去時,我也難道阻當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走動時,此事又好了,這光便有七分了。等我買得東西來,擺在桌子上,我便道:『娘子且收拾生活,吃一杯兒酒,難得這位官人壞鈔』。他若不肯和你同桌吃時,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若是他只口裏說要去,卻不動身時,此事又好了,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的酒濃時,正說得入港,我便推道沒了酒,再叫你買,你便又央我去買。我只做去買酒,把門拽上,關你和他兩個在裏面。他若焦躁,跑了歸去,此事便休了。他若由我拽上門,不焦躁時,這光便有九分了。只欠一分光了便完就。這一分倒難。大官人,你在房裏,著幾句甜淨的話兒,說將人去。你卻不可躁暴,便去動手動腳;打攪了事,那時我不管你。先假做把袖子在桌上拂落一雙箸去,你只做去地下拾箸,將手去他腳上捏一捏,他若鬧將起來,我自來搭救,此事也便休了,再也難得成。若是他不做聲時,此是十分光了。他必然有意,這十分事做得成。這條計策如何?」
西門慶聽罷大喜道:「雖然上不得凌煙閣,端的好計!」王婆道:「不要忘了許我的十兩銀子!」西門慶道:「『但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這條計幾時可行?」王婆道:「只在今晚,便有回報。我如今趁武大未歸,走過去細細地說誘他。你卻便使人將綾紬絹疋並綿子來。」西門慶道:「得乾娘完成得這件事,如何敢失信?」作別了王婆,便去市上紬絹鋪裏買了綾紬絹緞,並十兩清水好綿。家裏叫個伴當,取包袱包了,帶了五兩碎銀,逕送入茶坊裏。王婆接了這物,分付伴當回去。詩曰:
豈是風流勝可爭?迷魂陣裏出奇兵。安排十面捱光計,只取亡身入陷坑。
這王婆開了後門,走過武大家裏來。那婦人接着請去樓上坐地。那王婆道:「娘子怎地不過貧家吃茶?」那婦人道:「便是這幾日身體不快,懶走去的。」王婆道:「娘子家裏有曆日麼?借與老身看一看,要選個裁衣日。」那婦人道:「乾娘裁什麼衣裳?」王婆道:「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山高水低,頭先要制辦些送終衣服,難得近處一個財主,見老身這般說,布施與我一套衣料,綾紬絹緞,又與若干好綿,放在家裏一年有餘,不能夠做。今年覺道身體好生不濟,又撞著如今閏月,趁這兩日要做;又被那裁縫勒掯,只推生活忙,不肯來做。老身說不得這等苦!」那婦人聽了答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乾娘意;若不嫌時,奴出手與乾娘做如何?」那婆子聽了這話,堆下笑來說道:「若得娘子貴手做時,老身便死來也得好處去。久聞娘子好手針線,只是不敢來相央。」那婦人道:「這個何妨。既是許了乾娘,務要與乾娘做了。將歷頭去叫人揀個黃道好日,奴便與你動手。」王婆道:「若得娘子肯與老身做時,娘子是一點福星,何用選日?老身也前日央人看來,說道:『明日是個黃道好日』。老身只道裁衣不用黃道日了,不記他。」那婦人道:「歸壽衣正要黃道日好,何用別選日?」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時,大膽只是明日起動娘子到寒家則個。」那婦人道:「乾娘,不必,將過來做不得?」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則個;又怕家裏沒人看門前。」那婦人道:「既是乾娘恁地說時,我明日飯後便來。」那婆子千恩萬謝下樓去了。當晚回覆了西門慶的話,約定後日准來。當夜無語。次日清早,王婆收拾房裏乾淨了,買了些線索,安排了些茶水,在家裏等候。
且說武大吃了早飯,打當了擔兒,自出去做道路。那婦人把簾兒掛了,從後門走過王婆家裏來。那婆子歡喜無限,接入房裏坐下,便濃濃地點道茶,撒上些出白松子、胡桃肉,遞與這婦人吃了。抹得桌子乾淨,便將出那綾紬絹緞來。婦人將尺量了長短,裁得完備,便縫起來。婆子看了,口裏不住聲價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歲,眼裏真箇不曾見這般好針線。」那婦人縫到日中,王婆便安排些酒食請他,下了一斤面,與那婦人吃了。再縫了一歇,將次晚來,便收拾起生活,自歸去。
恰好武大歸來,挑着空擔兒進門,那婦人拽開門,下了帘子。武大入屋裏來,看見老婆面色微紅,便問道:「你哪裏吃酒來?」那婦人應道:「便是間壁王乾娘,央我做送終的衣裳,日中安排些點心請我。」武大道:「阿呀!不要吃他的,我們也有央及他處。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你便自歸來吃些點心,不值得攪惱他。你明日倘或再去做時,帶了些錢在身邊,也買些酒食與他回禮;常言道:『遠親不如近鄰。』休要失了人情。他若是不肯要你還禮時,你便只是拿了家來,做去還他。」那婦人聽了,當晚無話。有詩為證:
可奈虔婆設計深,大郎混沌不知因。帶錢買酒酬奸詐,卻把婆娘白送人。
且說王婆子設計已定,賺潘金蓮來家。次日飯後,武大自出去了,王婆便踅過來相請。去到他房裏,取出生活,一面縫將起來。王婆自一邊點茶來吃了,不在話下。
看看日中,那婦人取出一貫錢付與王婆說道:「乾娘,奴和你買杯酒吃。」王婆道:「阿呀!哪裏有這個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這裏做生活,如何顛倒教娘子壞錢?」那婦人道:「卻是拙夫分付奴來。若還乾娘見外時,只是將了家去做還乾娘。」那婆子聽了,連聲道:「大郎直恁地曉事。既然娘子這般說時,老身權且收下。」這婆子生怕打脫了這事,自又添錢去買些好酒好食、希奇果子來,殷勤相待。
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婦人,由你十八分精細,被人小意兒過縱,十個九個著了道兒。再說王婆安排了點心,請那婦人吃了酒食,再縫了一歇,看看晚來,千恩萬謝歸去了。
話休絮繁。第三日早飯後,王婆只張武大出去了,便走過後頭來叫道:「娘子,老身大膽……」那婦人從樓上下來道:「奴卻待來也。」兩個廝見了,來到王婆房裏坐下,取過生活來縫。那婆子隨即點盞茶來,兩個吃了。那婦人看看縫到晌午前後。卻說西門慶巴不到這一日,裹了頂新頭巾,穿了一套整整齊齊衣服,帶了三五兩碎銀子,逕投這紫石街來。到得茶坊門首,便咳嗽道:「王乾娘,連日如何不見?」那婆子瞧科,便應道:「兀誰叫老娘?」西門慶道:「是我。」那婆子趕出來,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誰,卻原來是施主大官人。你來得正好,且請你入去看一看。」把西門慶袖子一拖,拖進房裏,看着那婦人道:「這個便是那施主,與老身這衣料的官人。」西門慶見了那婦人,便唱個喏。那婦人慌忙放下生活,還了萬福。
王婆卻指著這婦人對西門慶道:「難得官人與老身緞疋,放了一年,不曾做得。如今又虧殺這位娘子出手與老身做成全了。真箇是布機也似好針線,又密又好,其實難得!大官人,你且看一看。」西門慶把起來看了喝采,口裏說聲:「這位娘子怎地傳得這手好生活,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婦人笑道:「官人休笑話!」西門慶問王婆道:「乾娘,不敢問,這位是誰家宅上娘子?」王婆道:「大官人,你猜。」西門慶道:「小人如何猜得着?」王婆吟吟的笑道:「便是間壁的武大郎的娘子。前日叉竿打得不疼,大官人便忘了?」那婦人赤著臉便道:「那日奴家偶然失手,官人休要記懷。」西門慶道:「說哪裏話。」王婆便接口道:「這位大官人,一生和氣,從來不會記恨,極是好人。」西門慶道:「前日小人不認得,原來卻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只認得大郎一個養家經紀人,且是在街上做些買賣,大大小小,不曾惡了一個人;又會賺錢,又且好性格:真箇難得這等人。」王婆道:「可知哩。娘子自從嫁得這個大郎,但是有事,百依百隨。」那婦人應道:「拙夫是無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話。」西門慶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軟是立身之本,剛強是惹禍之胎。』似娘子的大郎所為良善時,『萬丈水無涓滴漏』。」王婆打着攛鼓兒道:「說的是。」
西門慶獎了一回,便坐在婦人對面。王婆又道:「娘子,你認得這個官人麼?」那婦人道:「奴不認得。」婆子道:「這個大官人,是這本縣一個財主,知縣相公也和他來往,叫做西門大官人。萬萬貫錢財,開着個生藥鋪在縣前。家裏錢過北斗,米爛陳倉;赤的是金,白的是銀,圓的是珠,光的是寶。也有犀牛頭上角,亦有大象口中牙。」
那婆子只顧誇獎西門慶,口裏假嘈。那婦人就低了頭縫針線。西門慶得見潘金蓮十分情思,恨不就做一處。王婆便去點兩盞茶來,遞一盞與西門慶,一盞遞與這婦人,說道:「娘子相待大官人則個。」吃罷茶,便覺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着西門慶,把一隻手在臉上摸。西門慶心裏瞧科,已知有五分了。王婆便道:「大官人不來時,老身也不敢來宅上相請;一者緣法,二乃來得恰好。常言道:『一客不煩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錢的,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煩,難得這位娘子在這裏,官人好做個主人,替老身與娘子澆手。」西門慶道:「小人也見不到,這裏有銀子在此。」便取出來,和帕子遞與王婆,備辦些酒食。那婦人便道:「不消生受得。」口裏說,卻不動身。王婆將了銀子便去,那婦人又不起身,婆子便出門,又道:「有勞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那婦人道:「乾娘,免了。」卻亦是不動身。也是因緣,卻都有意了。
西門慶這廝一雙眼只看着那婦人;這婆娘一雙眼也把來偷睃西門慶,見了這表人物,心中倒有五七分意了,又低着頭自做生活。不多時,王婆買了些現成的肥鵝、熟肉、細巧果子歸來,盡把盤子盛了;果子菜蔬盡都裝了,搬來房裏桌子上。看着那婦人道:「娘子且收拾過生活,吃一杯兒酒。」那婦人道:「乾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卻不當。」依舊原不動身。那婆子道:「正是專與娘子澆手,如何卻說這話?」王婆將盤饌都擺在桌子上,三人坐定,把酒來斟。這西門慶拿起酒盞來說道:「娘子,滿飲此杯。」那婦人謝道:「多感官人厚意。」王婆道:「老身知得娘子洪飲,且請開懷吃兩盞兒。」有詩為證:
從來男女不同筵,賣俏迎奸最可憐。不記都頭昔日語,犬兒今已到籬邊。
又詩曰:
須知酒色本相連,飲食能成男女緣。不必都頭多囑付,開籬日待犬來眠。
卻說那婦人接酒在手,那西門慶拿起箸來道:「乾娘,替我勸娘子請些個。」那婆子揀好的遞將過來,與那婦人吃。一連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盪酒來。西門慶道:「不敢動問娘子青春多少?」那婦人應道:「奴家虛度二十三歲。」西門慶道:「小人痴長五歲。」那婦人道:「官人將天比地。」王婆便插口道:「好個精細的娘子,不惟做得好針線,諸子百家皆通。」西門慶道:「卻是哪裏去討?武大郎好生有福!」王婆便道:「不是老身說是非,大官人宅裏枉有許多,哪裏討一個趕得上這娘子的!」西門慶道:「便是這等一言難盡!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個好的。」王婆道:「大官人先頭娘子須好。」西門慶道:「休說!若是我先妻在時,卻不怎地家無主,屋倒豎。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飯,都不管事。」那婦人問道:「官人恁地時,歿了大娘子得幾年了?」西門慶道:「說不得。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卻倒百伶百俐,是件件都替的小人;如今不幸他歿了,已得三年,家裏的事都七顛八倒。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來?在家裏時,便要慪氣!」那婆子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你先頭娘子,也沒有武大娘子這手針線。」西門慶道:「便是小人先妻也沒此娘子這表人物。」那婆子笑道:「官人,你養的外宅在東街上,如何不請老身去吃茶?」西門慶道:「便是唱慢曲兒的張惜惜。我見他是路歧人,不喜歡。」婆子又道:「官人,你和李嬌嬌卻長久。」西門慶道:「這個人現今取在家裏。若得他會當家時,自冊正了他多時。」王婆道:「若有這般中的官人意的來宅上說,沒妨事麼?」西門慶道:「我的爹娘俱已沒了,我自主張,誰敢道個『不』字!」王婆道:「我自說耍,急切哪裏有中得官人意的?」西門慶道:「做什麼了便沒!只恨我夫妻緣分上薄,自不撞著。」
西門慶和這婆子,一遞一句,說了一回。王婆便道:「正好吃酒,卻又沒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撥,再買一瓶兒酒來吃如何?」西門慶道:「我手帕裏有五兩來碎銀子,一發撒在你處,要吃時只顧取來,多的乾娘便就收了。」那婆了謝了官人,起身睃這粉頭時,一盅酒落肚,鬨動春心;又自兩個言來語去,都有意了,只低了頭,卻不起身。那婆子滿臉堆下笑來說道:「老身去取瓶兒酒來,與娘子再吃一杯兒。有勞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注子裏有酒沒?便再篩兩盞兒,和大官人吃。老身直去縣前那家,有好酒買一瓶來,有好歇兒耽擱。」那婦人口裏說道:「不用了。」坐着卻不動身。婆子出到房門前,便把索兒縛了房門,卻來當路坐了。
且說西門慶自在房裏,便斟酒來勸那婦人,卻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雙箸拂落地下。也是緣法湊巧,那雙箸正落在婦人腳邊。西門慶連忙蹲身下去拾,只見那婦人尖尖的一雙小腳兒,正蹺在箸邊。西門慶且不拾箸,便去那婦人繡花鞋兒上捏一把。那婦人便笑將起來,說道:「官人休要囉嗥!你真箇要勾搭我?」西門慶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生。」那婦人便把西門慶摟將起來。當時兩個就王婆房裏脫衣解帶,共枕同歡。正似:
交頸鴛鴦戲水,並頭鸞鳳穿花。喜孜孜連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帶結,將朱唇緊貼,把粉面斜偎。羅襪高挑,肩膊上露,一彎新月;金釵倒溜,枕頭邊堆一朵烏雲。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旎;羞雲怯雨,揉搓的萬種妖嬈。恰恰鶯聲,不離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楊柳腰脈脈春濃,櫻桃口呀呀氣喘。星眼朦朧,細細汗流香玉顆;酥胸蕩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饒匹配眷姻偕,真實偷期滋味美。
當下二人云雨才罷,正欲各整衣襟,只見王婆推開房門入來,說道:「你兩個做得好事!」西門慶和那婦人都吃了一驚。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我請你來做衣裳,不曾叫你來偷漢子。武大得知,須連累我,不若我先去出首。」回身便走。那婦人扯住裙兒道:「乾娘饒恕則個。」西門慶道:「乾娘低聲。」王婆笑道:「若要我饒恕你們,都要依我一件事。」那婦人便道:「休說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乾娘。」王婆道:「你從今日為始,瞞着武大,每日不要失約,負了大官人,我便罷休;若是一日不來,我便對你武大說。」那婦人道:「只依著乾娘便了。」王婆又道:「西門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說得。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許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負心,我也要對武大說。」西門慶道:「乾娘放心,並不失信。」三人又吃幾杯酒,已是下午的時分。那婦人便起身道:「武大那廝將歸來,奴自回去。」便踅過後門歸家,先去下了帘子,武大恰好進門。
且說王婆看着西門慶道:「好手段麼?」西門慶道:「端的虧了乾娘!我到家裏,便取一錠銀送來與你,所許之物,豈敢昧心。」王婆道:「『眼望旌節至,專等好消息。』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討輓歌郎錢』。」西門慶笑了去,不在話下。
那婦人自當日為始,每日踅過王婆家裏來,和西門慶做一處,恩情似漆,心意如膠。自古道:「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裏。」不到半月之間,街坊鄰舍都知得了,只瞞着武大一個不知。有詩為證:
半響風流有何益,一般滋味不須夸。他時禍起蕭牆內,悔殺今朝戀野花。
斷章句,話分兩頭。且說本縣有個小的,年方十五六歲,本身姓喬。因為做軍在鄆州生養的,就取名叫做鄆哥,家中止有一個老爹。那小廝生得乖覺,自來只靠縣前這許多酒店裏賣些時新果品,時常得西門慶齎發他些盤纏。其日,正尋得一籃兒雪梨,提着來繞街尋問西門慶。又有一等的多口人說道:「鄆哥,你若要尋他,我教你一處去尋。」鄆哥道:「聒噪阿叔,叫我去尋得他見,賺得三五十錢養活老爹也好。」那多口的道:「西門慶他如今刮上了賣炊餅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上王婆茶房裏坐地,這早晚多定正在那裏。你小孩子家,只顧撞入去不妨。」
那鄆哥得了這話,謝了阿叔指教。這小猴子提了籃兒,一直望紫石街走來,逕奔入茶坊裏去,卻好正見王婆坐在小凳兒上績緒。鄆哥把籃兒放下,看着王婆道:「乾娘拜揖。」那婆子問道:「鄆哥,你來這裏做什麼?」鄆哥道:「要尋大官人,賺三五十錢,養活老爹。」婆子道:「什麼大官人?」鄆哥道:「乾娘情知是哪個,便只是他那個。」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個姓名?」鄆哥道:「便是兩個字的。」婆子道:「什麼兩個字的?」鄆哥道:「乾娘只是要作耍。我要和西門大官人說句話。」望裏面便走。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哪裏去?人家屋裏,各有內外。」鄆哥道:「我去房裏便尋出來。」王婆道:「含鳥猢猻,我屋裏哪得什麼西門大官人!」鄆哥道:「乾娘,不要獨吃自喝!也把些汁水與我呷一呷!我有什麼不理會得!」婆子便罵道:「你那小猢猻,理會得什麼!」鄆哥道:「你正是『馬蹄刀木杓裏切菜』,水泄不漏,半點兒也沒得落地。直要我說出來,只怕賣炊餅的哥哥發作。」那婆子吃他這兩句道着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鳥猢猻,也來老娘屋裏放屁辣臊!」鄆哥道:「我是小猢猻,你是『馬泊六』!」那婆子揪住鄆哥,鑿上兩個栗暴。鄆哥叫道:「做什麼便打我!」婆子罵道:「賊猢猻,高則聲,大耳刮子打出你去!」鄆哥道:「老咬蟲,沒事得便打我!」這婆子一頭叉,一頭大栗暴鑿,直打出街上去,雪梨籃兒也丟出去。那籃雪梨四分五落,滾了開去。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過,一頭罵,一頭哭,一頭走,一頭街上拾梨兒,指著那王婆茶坊裏罵道:「老咬蟲,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說與他!不做出來不信!」提了籃兒,逕奔去尋這個人。
正是從前做過事,沒興一齊來。直教掀翻狐兔窩中草,驚起鴛鴦沙上眠。畢竟這鄆哥尋什麼人,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