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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 第二十八回 武松威镇安平寨 施恩义夺快活林

水浒传作者:施耐庵发布:福哥

2018-5-26 18:28

话说当下张青对武松说道:‘不是小人心歹,比及都头去牢城营里受苦,不若就这里把两个公人做番,且只在小人家里过几时。若是都头肯去落草时,小人亲自送至二龙山宝珠寺,与鲁智深相聚入伙如何?’武松道:‘最是兄长好心,顾盼小弟。只是一件:武松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汉,这两个公人,于我分上,只是小心,一路上伏侍我来。我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我。你若敬爱我时,便与我救起他两个来,不可害他。’张青道:‘都头既然如此仗义,小人便救醒了。’

当下张青叫火家便从剥人凳上搀起两个公人来。孙二娘便调一碗解药来,张青扯住耳朵,灌将下去。没半个时辰,两个公人,如梦中睡觉的一般爬将起来,看了武松说道:‘我们却如何醉在这里?这家恁么好酒!我们又吃不多,便恁地醉了!记着他家,回来再问他买吃。’武松笑将起来,张青、孙二娘也笑,两个公人正不知怎地。那两个火家,自去宰杀鸡鹅,煮得熟了,整顿杯盘端正。

张青教摆在后面葡萄架下,放了桌凳坐头。张青便邀武松并两个公人到后园内。武松便让两个公人上面坐了,张青、武松在下面朝上坐了,孙二娘坐在横头。两个汉子轮番斟酒,来往搬摆盘馔。张青劝武松饮酒。至晚,取出那两口戒刀来,叫武松看了。果是镔铁打的,非一日之功。两个又说些江湖上好汉的勾当,却是杀人放火的事。武松又说:‘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仗义疏财,如此豪杰,如今也为事逃在柴大官人庄上。’两个公人听得,惊得呆了,只是下拜。武松道:‘难得你两个送我到这里了,终不成有害你之心?我等江湖上好汉们说话,你休要吃惊,我们并不肯害为善的人。你只顾吃酒,明日到孟州时,自有相谢。’当晚就张青家里歇了。

次日,武松要行,张青哪里肯放,一连留住,管待了三日。武松因此感激张青夫妻两个厚意。论年齿,张青却长武松五年,因此武松结拜张青为兄。武松再辞了要行,张青又置酒送路;取出行李、包裹、缠袋,交还了;又送十来两银子与武松,把二三两零碎银子赍发两个公人。武松就把这十两银子一发与了两个公人。再带上行枷,依旧贴了封皮。张青和孙二娘送出门前,武松作别了,自和公人投孟州来。诗曰:

结义情如兄弟亲,劝言落草尚逡巡。须知愤杀奸淫者,不做违条犯法人。

未及晌午,早来到城里。直至州衙,当厅投下了东平府文牒。州尹看了,收了武松,自押了,回文,与两个公人回去,不在话下。随即却把武松帖发本处牢城营来。当日武松来到牢城营前,看见一座牌额,上书三个大字,写着道:‘安平寨’。公人带武松到单身房里,公人自去下文书,讨了收管,不必得说。

武松自到单身房里,早有十数个一般的囚徒来看武松,说道:‘好汉,你新到这里,包裹里若有人情的书信,并使用的银两,取在手头,少刻差拨到来,便可送与他。若吃杀威棒时,也打得轻。若没人情送与他时,端的狼狈!我和你是一般犯罪的人,特地报你知道。岂不闻“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们只怕你初来不省得,通你得知。’武松道:‘感谢你们众位指教我。小人身边略有些东西。若是他好问我讨时,便送些与他;若是硬问我要时,一文也没。’众囚徒道:‘好汉,休说这话,古人道:“不怕官,只怕管。”“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只是小心便好。’说犹未了,只见一个道:‘差拨官人来了。’众人都自散了。

武松解了包裹,坐在单身房里,只见那个人走将入来,问道:‘哪个是新到囚徒?’武松道:‘小人便是。’差拨道:‘你也是安眉带眼的人,直须要我开口说。你是景阳冈打虎的好汉,阳谷县做都头,只道你晓事,如何这等不达时务!你敢来我这里,猫儿也不吃你打了!’武松道:‘你到来发话,指望老爷送人情与你,半文也没。我精拳头有一双相送!金银有些,留了自买酒吃,看你怎地奈何我!没地里到把我发回阳谷县去不成!’那差拨大怒去了。又有众囚徒走拢来说道:‘好汉,你和他强了,少间苦也!他如今去和管营相公说了,必然害你性命!’武松道:‘不怕!随他怎么奈何我,文来文对,武来武对!’

正在那里说言未了,只见三四个人来单身房里,叫唤新到囚人武松。武松应道:‘老爷在这里,又不走了,大呼小喝做什么!’那来的人把武松一带,带到点视厅前,那管营相公正在厅上坐。五六个军汉押武松在当面,管营喝叫除了行枷,说道:‘你那囚徒,省得太祖武德皇帝旧制:但凡初到配军,须打一百杀威棒。那兜拖的,背将起来。’武松道:‘都不要你众人闹动,要打便打,也不要兜拖。我若是躲闪一棒的,不是好汉。从先打过的都不算,从新再打起。我若叫一声,也不是好男子!’两边看的人都笑道:‘这痴汉弄死,且看他如何熬!’武松又道:‘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儿,打我不快活。’两下众人都笑起来。那军汉拿起棍来,却待下手,只见管营相公身边立着一个人: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纪;白净面皮,三柳髭须;额头上缚着白手帕,身上穿着一领青纱上盖,把一条白绢搭膊络着手。那人便去管营相公耳朵边,略说了几句话。只见管营道:‘新到囚徒武松,你路上途中,曾害甚病来?’武松道:‘我于路不曾害,酒也吃得,肉也吃得,饭也吃得,路也走得。’管营道:‘这厮是途中得病到这里,我看他面皮才好,且寄下他这顿杀威棒。’两边行杖的军汉低低对武松道:‘你快说病。这是相公将就你,你快只推曾害便了。’武松道:‘不曾害,不曾害,打了倒干净!我不要留这一顿寄库棒,寄下倒是钩肠债,几时得了!’两边看的人都笑。管营也笑道:‘想是这汉子多管害热病了,不曾得汗,故出狂言。不要听他,且把去禁在单身房里。’

三四个军人引武松依前送在单身房里。众囚徒都来问道:‘你莫不有甚好相识书信与管营么?’武松道:‘并不曾有。’众囚徒道:‘若没时,寄下这顿棒,不是好意,晚间必然来结果你!’武松道:‘他还是怎地来结果我?’众囚徒道:‘他到晚把两碗干黄仓米饭,和些臭鲞鱼来,与你吃了,趁饱带你去土牢里去,把索子捆翻著,一床干藁荐把你卷了,塞住了你七窍,颠倒竖在壁边;不消半个更次,便结果了你性命。这个唤做“盆吊”。’武松道:‘再有怎地安排我?’众人道:‘再有一样,也是把你来捆了,却把一个布袋盛一袋黄沙,将来压在你身上;也不消一个更次,便是死的。这个唤“土布袋”。’武松又问道:‘还有什么法度害我?’众人道:‘只是这两件怕人些,其余的也不打紧。’

众人说犹未了,只见一个军人托著一个盒子入来,问道:‘哪个是新配来的武都头?’武松答道:‘我便是。什么话说?’那人答道:‘管营叫送点心在这里。’武松来看时,一大镟酒,一盘肉,一盘子面,又是一大碗汁。武松寻思道:‘敢是把这些点心与我吃了,却来对付我?我且落得吃了,却又理会。’武松把那镟旋酒来一饮而尽,把肉和面都吃尽了。那人收拾家火回去了。武松坐在房里寻思,自己冷笑道:‘看他怎地来对付我!’看看天色晚来,只见头先那个人,又顶一个盒子入来,武松问道:‘你又来怎地?’那人道:‘叫送晚饭在这里。’摆下几盘菜蔬,又是一大镟酒,一大盘煎肉,一碗鱼羹,一大碗饭。武松见了,暗暗自忖道:‘吃了这顿饭食,必然来结果我。且由他,便死也做个饱鬼。落得吃了,却再计较。’那人等武松吃了,收拾碗碟回去了。不多时,那个人又和一个汉子两个来:一个提着浴桶,一个提一个大桶汤来,看着武松道:‘请都头洗浴。’武松想道:‘不要等我洗浴了来下手?我也不怕他,且落得洗一洗。’那两个汉子安排倾下汤,武松跳在浴桶里面,洗了一回,随即送过浴裙手巾,教武松拭了,穿了衣裳。一个自把残汤倾了,提了浴桶去。一个便把藤簟、纱帐将来挂起;铺了藤簟,放个凉枕,叫了安置,也回去了。武松把门关上,拴了,自在里面思想道:‘这个是什么意思?随他便了,且看如何。’放倒头,便自睡了,一夜无事。

天明起来,才开得房门,只见夜来那个人,提着桶洗面汤进来,教武松洗了面,又取漱口水漱了口;又带个篦头待诏来,替武松篦了头,绾个髻子,裹了巾帻。又是一个人,将个盒子入来,取出菜蔬下饭,一大碗肉汤,一大碗饭。武松想道:‘由你走道儿,我且落得吃了。’武松吃罢饭,便是一盏茶。却才茶罢,只见送饭的那个人来请道:‘这里不好安歇,请都头去那壁房里安歇,搬茶搬饭却便当。’武松道:‘这番来了!我且跟他去看如何。’一个便来收拾行李被卧,一个引著武松,离了单身房里,来到前面一个去处。推开房门来,里面干干净净的床帐,两边都是新安排的桌凳什物。武松来到房里看了,存想道:‘我只道送我入土牢里去,却如何来到这般去处?比单身房好生齐整!’

鸡鸣狗盗君休笑,曾向函关出孟尝。今日配军为上客,孟州赢得姓名扬。

武松坐到日中,那个人又将一个提盒子入来,手里提着一注子酒。将到房中,打开看时,摆下四般果子,一只熟鸡,又有许多蒸卷儿。那人便把熟鸡来撕了,将注子里好酒筛下,请都头吃。武松心里忖道:‘毕竟是何如?’到晚又是许多下饭;又请武松洗浴了,乘凉歇息。武松自思道:‘众囚徒也是这般说,我也这般想,却是怎地这般请我?’

到第三日,依前又是如此送饭送酒。武松那日早饭罢,行出寨里来闲走,只见一般的囚徒,都在那里担水的,劈柴的,做杂工的,却在晴日头里晒著。正是五六月炎天,哪里去躲这热。武松却背叉着手,问道:‘你们却如何在这日头里做工?’众囚徒都笑起来,回说道:‘好汉,你自不知,我们拨在这里做生活时,便是人间天上了!如何敢指望嫌热坐地?还别有那没人情的,将去锁在大牢里,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大铁链锁著,也要过哩!’武松听罢,去天王堂前后转了一遭,见纸炉边一个青石墩,有个关眼,是缚竿脚的,好块大石。武松就石上坐了一会,便回房里来,坐地了自存想,只见那个人又搬酒和肉来。

话休絮烦。武松自到那房里,住了数日,每日好酒好食,搬来请武松吃,并不见害他的意。武松心里正委决不下。当日晌午,那人又搬将酒食来,武松忍耐不住,按定盒子问那人道:‘你是谁家伴当?怎地只顾将酒食来请我?’那人答道:‘小人前日已禀都头说了,小人是管营相公家里体己人。’武松道:‘我且问你:每日送的酒食,正是谁教你将来请我?吃了怎地?’那人道:‘是管营相公家里的小管营教送与都头吃。’武松道:‘我是个囚徒犯罪的人,又不曾有半点好处到管营相公处,他如何送东西与我吃?’那人道:‘小人如何省得?小管营吩咐道,教小人且送半年三个月却说话。’武松道:‘却又作怪!终不成将息得我肥胖了,却来结果我。这个鸟闷葫芦,教我如何猜得破?这酒食不明,我如何吃得安稳?你只说与我:你那小管营是什么样人?在哪里曾和我相会?我便吃他的酒食。’那个人道:‘便是前日都头初来时,厅上立的那个白手帕包头络著右手,那人便是小管营。’武松道:‘莫不是穿青纱上盖立在管营相公身边的那个人?’那人道:‘正是老管营相公儿子。’武松道:‘我待吃杀威棒时,敢是他说,救了我,是么?’那人道:‘正是。小管营对他父亲说了,因此不打都头。’武松道:‘却又跷蹊!我自是清河县人氏,他自是孟州人,自来素不相识,如何这般看觑我,必有个缘故。我且问你:那小管营姓甚名谁?’那人道:‘姓施,名恩,使得好拳棒,人都叫他做“金眼彪”施恩。’武松听了道:‘想他必是个好男子,你且去请他出来,和我相见了,这酒食便可吃你的;你若不请他出来和我厮见时,我半点儿也不吃。’那人道:‘小管营吩咐小人道,休要说知备细,教小人待半年三个月方才说知相见。’武松道:‘休要胡说!你只去请小管营出来,和我相会了便罢。’那人害怕,哪里肯去。武松焦躁起来,那人只得去里面说知。

多时,只见施恩从里面跑将出来,看着武松便拜。武松慌忙答礼,说道:‘小人是个治下的囚徒,自来未曾拜识尊颜;前日又蒙救了一顿大棒,今又蒙每日好酒好食相待,甚是不当;又没半点儿差遣,正是无功受禄,寝食不安。’施恩答道:‘小人久闻兄长大名,如雷灌耳,只恨云程阻隔,不能够相见。今日幸得兄长到此,正要拜识威颜;只恨无物款待注:管待,因此怀羞,不敢相见。’武松问道:‘却才听得伴当所说,且教武松过半年三个月,却有话说。正是小管营要与小人说什么?’施恩道:‘村仆不省得事,脱口便对兄长说知道,却如何造次说得?’武松道:‘管营恁地时,却是秀才耍!倒教武松憋破肚皮闷了,怎地过得?你且说正是要我怎地?’施恩道:‘既是村仆说出了,小弟只得告诉:因为兄长是个大丈夫,真男子,有件事欲要相央,除是兄长便行得;只是兄长远路到此,气力有亏,未经完足;且请将息半年三五个月,待兄长气力完足,那时却对兄长说知备细。’

武松听了,呵呵大笑道:‘管营听禀:我去年害了三个月疟疾,景阳冈上,酒醉里打翻了一只大虫,也只三拳两脚,便自打死了,何况今日!’施恩道:‘而今且未可说。且等兄长再将养几时,待贵体完完备备,那时方敢告诉。’武松道:‘只是道我没气力了。既是如此说时,我昨日看见天王堂前那个石墩,约有多少斤重?’施恩道:‘敢怕有四五百斤重。’武松道:‘我且和你去看一看,武松不知拔得动也不。’施恩道:‘请吃罢酒了同去。’武松道:‘且去了回来吃未迟。’两个来到天王堂前,众囚徒见武松和小管营同来,都躬身唱喏。武松把石墩略摇一摇,大笑道:‘小人真个娇惰了,哪里拔得动。’施恩道:‘三五百斤石头,如何轻视得他!’武松笑道:‘小管营,也信真个拿不起?你众人且躲开,看武松拿一拿。’武松便把上半截衣裳脱下来,拴在腰里;把那个石墩只一抱,轻轻地抱将起来;双手把石墩只一撇,扑地打下地里一尺来深。众囚徒见了,尽皆骇然。武松再把右手去地里一提,提将起来,望空只一掷,掷起去离地一丈来高;武松双手只一接,接来轻轻地放在原旧安处。回过身来,看着施恩并众囚徒,武松面上不红,心头不跳,口里不喘。施恩近前抱住武松便拜道:‘兄长非凡人也!真天神!’众囚徒一齐都拜道:‘真神人也!’诗曰:

神力惊人心胆寒,皆因义勇气弥漫。掀天揭地英雄手,拔石应宜似弄丸。

施恩便请武松到私宅堂上请坐了。武松道:‘小管营今番须用说知,有甚事使令我去?’施恩道:‘且请少坐,待家尊出来相见了时,却得相烦告诉。’武松道:‘你要教人干事,不要这等儿女像,颠倒恁地,不是干事的人了。便是一刀一割的勾当,武松也替你去干!若是有些谄佞的,非为人也!’

那施恩叉手不离方寸,才说出这件事来。有分教,武松显出那杀人的手段,重施这打虎的威风。正是双拳起处云雷吼,飞脚来时风雨惊。毕竟施恩对武松说出甚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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