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6-8 22:11
第十七回給孤寺殘米收貧兀朮營鹽船酬藥
詩曰:
風吹花片過溪頭,或落重陰或落溝。
奴有衛青能尚主,功如李廣未封侯。
窮通每自機緣合,巧拙難將理數求。
鄒衍譚天聊自慰,免將憂憤看吳鉤。
前講過【感應篇】中所說暴珍天物、散棄五穀甚明,不必重紀。這佛經所說,多有拋米撒面,油、鹽、茶、酒用的無節,死後堆積如山,罰他罪孽,折算他來生的。所以前輩不肯妄費一物。有一個京師大老的寵妾病危,自言殺的雞鴨大多,要他償命,力辯是主人所使,不得自主。旁有一鬼取出茶汁一缸,說:『雞鴨雖不全責於你,這茶是天地的寶物,你一用即拋了,一年妄費了多少?』——口出此言而死。那大老親見此言,以後用茶,必加水二次方換。可見,事無大小,俱有主管的。
看官定說此話太迂,今日講一段有憑據的因果,出在【東京雜記】。說那徽宗朝第一個寵臣、有權有勢的蔡京,他父子宰相,獨立朝綱,一味掐佞,哄的道君皇帝看他如掌上明珠一般。不消說,那招權攬賄,天下金帛子女、珠玉玩好,先到蔡府,才進給朝廷,真是有五侯四貴的尊榮、石崇王愷的享用!把那糖來洗釜,蠟來作薪,使人侞蒸肉,牛心作炙,常是一飯費過千金,還說沒處下箸。何況用的粳米,不知又費過多少淘洗揀擇,才敢下鍋作飯。他那大掌家翟雲峰又是一個小宰相,六部大堂都是通家相與,一飯常宰十隻羊,只用羊耳後一塊肉,名日『羊脆湯』。因有席請客百十餘位夜飲,想鴨頭羹吃,不勾片時,就各人面前一碗。坐客大驚,又戲說:『還能再一碗沒有?』翟管家說:『快添!』不多時又是各人一碗。坐客再不能言語了。只此一兩事,可知權貴家暴珍的物件不可計算,那得不報應在後!
當時有一座給孤寺,與蔡京太師家緊鄰。寺中有一長老,甚有道德,守的普賢行戒,不看經,也不化緣,只領著徒弟們打草種田,拾這路上拋撒的米豆、菜根,大眾同吃。見這蔡太師家一條陰溝每日從寺前流過,那些剩米殘飯、水面上的葷油有二三寸厚。長老取一竹籠,將這些粳米層層撈出,用幾領大蘆席曬在殿前。也有那些南筍、香菇、麻菇、燕窩,只用了嫩稍,俱撇在陰溝里,長老每日都一一撈出曬乾,一封封包記,不止一年。及到金人將亂,蔡京父子先貶了遠惡地方,行至半途,取回正了法,把家抄籍。那寺里陳米通計有十餘囤,曬的乾菜有幾十簍。這長老也不肯自用,做了十數個木牌子,都寫著『蔡府餘糧』,每十石米是一囤。到了東京大變,這些權臣家貶殺抄沒,人口俱亡,只有蔡太師之母封一品大夫人李氏,年過八旬以外,得因老年免罪,發在養濟院支月米三斗。後到汴京失了,另立起張邦昌,誰還有管那支月米的?這些富民乞食爲生,何況貧人?這老夫人左手執一棍拄杖,右手提一個荊籃,向人門首討些米來度日。也有知道的,能可吃不成,也給他碗米。那不知道的,和貧婆一例相看,誰去揪睬他?一日行到給孤寺前,長老正在門前拾那街上殘糞,蔡老夫人走到面前忙來問訊化米。長老不認得,細問緣由,才知是太老夫人,不覺慈悲,念了聲:『南無阿彌陀佛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把那老夫人情入方丈,忙忙待茶,又備一盤點心、一大盆粟米粥、一碟醃的蘿蔔、一碟咸椿芽。老夫人吃完齋待去,只見長老取出一本冊子,上寫某年月日收蔡府宅內餘糧若干,通計有八十餘石,乾菜五十餘筐。那老夫人點了點頭,才知道是福過災生天不佑,官隨祿盡命難長。長老合掌當胸:『稟上老夫人,此寺中有延壽堂,是接待十方老病大眾的。如今不開叢林,久無人住,就請老夫人權住在此,把小門塞斷,另開一門,招一個老貧婆服事。』指著寺中的陳米說道:『這原是蔡老爺的口祿,還該太太享用。老夫人只用這一囤十石,也還用不了。其餘剩的米,也就著施給行路貧人,完了一場功果罷!』
不二日,收拾起一所延壽堂來,支鍋盤炕,請老夫人搬了祝恰好街上有一個寡婦,無兒無女,情願來吃現成飯,和蔡老夫人做伴。寺門掛一個施米牌,上寫:『殘米留眾,米盡即止。』寺前立了一個茶棚,板凳十條、寬桌數張,擺些粗碗木箸,也有吃粥的,也有討米的。東京城裡善士們見給孤寺有此好事,都來送米送柴的。人心好善,遠近相傳,就堆下了許多柴米,立起個大粥場來了。每日鳴鐘吃飯,何止有三五百人。或有年老無主窮婆,俱送延壽堂去祝可霎作怪,這蔡老夫人每日來那囤里取米,已及兩月有餘,忽然鍋里盛著飯吃——那老夫人也不嫌那米陳飯爛,吃到第二碗,才待入口,只見這些飯都變成些螺螄,唬的連忙把碗放下了。再盛一碗,看看是飯,待要入口,又變了一碗螺螄,看了又看,別人碗裡都是米飯。忙去報知長老,另往囤里取米,那一囤米都變成一囤螺螄了,也有死的、干的,也有活的。當日傳將出去,走了一寺人來看,都道:『好異事!』長老合掌道:『有何異事?』爲說惕日。
一切眾生命,皆從粒米生。
地氣合天時,人力牛種苦。
耕耘收穫功,春簸水火煮。
粒米得成湯,亦費十夫力。
朱門酒肉臭,道傍餓浮死。
奢用增減算,口祿亦如是。
佛見天雨花,修羅見刀戟。
業因種種現,餓鬼不得食。
目連持缽來,母食化爲火。
施彼餓鬼食,彼足我亦飽。
米螺同一觀,念彼觀音力。
長老說偈已畢,才知這米是蔡府的孽,因不許老夫人享用。
自此以後,只在大眾吃粥的灶上來取一碗去,又教他未曾舉箸先念佛一百聲仟悔,才可舉箸。果然,依法念佛,才得平安不題。
卻說這金人斡離不攻了河北,逢縣破縣,到了清河縣,百姓逃走一半,或殺或擄,把這壯漢不殺的都拴了來伺侯攻城,推在前頭,擋城上的炮箭。這擄的人不計其數。到了夜裡,俱是鐵鐐扭鎖,或十人一連,五人一連。別人不消說,那蔣竹山、湯來保、賚四、應伯爵,也都擄來鎖在一處。到了次日,先要把胖蠻子吊起來打著要銀子——只有湯來保一向得了西門慶的本錢,在河下開了酒飯店,門前又賣青布,開錢桌極是方便,吃的黑胖,第二個應伯爵,吃的大人家好酒好肉,生的油光光一個大臉,不像窮漢,又得的西門慶賣宅子銀三四百兩,開了兩個綿花店、布店,也吃的白胖。這金人吊在樹上,先使爆頭搗了十數箭,來保受不得,招出有一壇銀子埋在家裡。押著老婆起銀子,原來天理不容,已被土賊掘了個大坑,沒有了。回來說,只道是哄他,可憐兩口一刀喪於樹林之下。又問伯爵的銀子,死不肯招。又使爆頭搗脯臍,只一箭,搗的屎流了一褲,才招他老婆包袱里有賣孝哥那一千錢,還有幾件衣裳、十兩的一錠銀子、兩塊零的。
金人打了有三百皮鞭,見實沒有,也就放了。賚四領了當鋪里取東西,金人把張二官家銀子盡得了,把賚四和老婆都放了。只有蔣竹山又沒銀子,使刀背打得鼻口裡流血,打到晚沒有一分銀。綁出去殺,才剝衣裳,只見沉甸甸響亮一聲,和本書、一個包裹吊在地下。只道是銀子,細看了一看,甚麼東西,但見:圓陀陀一條生鐵,似天王手裡的鋼圈;響哨哨一個銅舌,比老人肩搖的木則ざ藥師造來杏林伏虎,孫真人執定橘井醫龍。包裹里,陳皮、半夏、自術,黃芪,數包破紙卷柴胡,破書上,寒熱、溫涼、虛實、陰陽,百樣單方記本草。才知是歧黃教下懸壺客,扁鵲爐邊賣藥人你道是甚麼奇物?原來醫家遊方賣藥,又沒個鋪面,不定個行蹤,只將個鐵圈搖起,響動了村巷中,有病的出來取藥,說是過路的郎中來了,一名日『響傳』,一名日『病皆知』。也有投著病好了的,也有投不著病無用的,還有錯用藥死了的。
他是草頭大夫,騙錢就走,到是個救急的本錢。還有一件好處——藥殺人,再不償命。這蔣竹山在外賣藥久了,一聞亂信,就把本爛藥方、幾樣草藥包裹起來,和那響圈藏在搭包里。蔣竹山見剝下這個東西,只道命在頃刻,那知道透出吉星來。那金將斡離不便問這是甚麼物,蔣竹山才說起是個醫家賣藥的本錢。把個番將喜的跳起來道:『快解了他!這是個中用的,險不錯殺了他。』連忙拿衣服與他穿了,教他坐下,取了一壺酒、一隻大肥雞、一塊半生的羊肉,番將自己割了遞與蔣竹山吃。
你說爲甚麼這樣敬他?原來有個新得的婦人收做老婆,極是愛他,舊有心痛病犯了,吃不的飯,要叫竹山用藥。竹山進去看脈,才認得是西門慶家李嬌兒,嫁了張二官人,擄進營來。說此乃胃疼,非心疼也,不過一帖而愈。哄的個番將如得了神仙一般。也是他活該發跡,即時立了一方,名日『怯寒薑桂飲』:乾薑草豆蔻良姜官桂各一錢厚朴姜制陳皮砂仁積殼甘草炙茴香酒炒香附各五分以上姜三片,磨木香同服。
竹山取開藥包,內皆咀片細藥,看著煎了,一服而止。把個斡離不喜的極了,賞了一錠大元寶,換了綢緞衣服,只在大營聽用。
卻說四太子金兀朮,因立了張邦昌。紮營在汴梁河上,猛然得了瘟疫之疾,就要起營回北京,來傳斡離不上東京分兵屯守。這斡離不星夜馬上趕去,就帶著蔣竹山去治玻到了大營,見了兀朮太子,說是:『我營里有個蠻子會治玻』即傳竹山進去看了脈,知道是受了南方暑熱得的瘟症,只用了一帖麻黃桂枝湯,竹山在面前煎了,怕兀朮疑心,先跪下飲了一半,才送與四太子吃,半夜一汗而愈。這兀朮滿心歡喜,賞了一件狐皮袍子、貂鼠暖帽、藍緞番靴,又是金鍍刀一口、合包一個、馬一匹、金銅鞍轡一付,留著隨他營吃一個千戶的俸。一時間把蔣竹山抬在天上,就有數個番兵跟隨,眼見的成了一韃官了。過了幾日,兀尤的寵姬阿答里夫人有病,看看欲死。竹山一問,知道是寒症,用了一帖四逆湯:大附子乾薑甘草分作二劑,水二鍾,煎七分湯服。
果然次日一汗平復如初。喜的個四太子把蔣竹山半步不離。那蔣竹山江湖熟嘴,又善奉承,兀朮待爲上賓。些些小事,該打的,該罰的,竹山說說就依了。滿營兵官都敬竹山,稱爲郎中。
忽然有一起鹽商的船在河下:一船是貨、一船是鹽、一船是粗重家器,久在東京,因大亂,要裝載回揚州去,不料金兵到了,把船拿住,並鹽商要殺,央竹山說分上,情願出一萬銀子謝竹山。那日兀朮太子打圍回來與竹山吃酒,打著緊急鼓,胡琴、琵琶一弄兒唱的入鬧,正是歡喜,竹山忙跪倒稟這客人和他是親戚:『求不殺他性命,情願把這貨船都入官,還要謝小人二百兩銀子。』兀朮便說道:『我這裡用兵船使,叫他把船留下,只不殺他就是你的情了。也不消稀罕他那二百兩銀子,就這三隻船,賞你那鹽船,也賣一二千銀子。』說畢,竹山叩頭謝了,即傳了鹽商十餘人——都是數十萬之家,聞說免死,俱來叩見。兀朮說:『你們俱是我的百姓,因要私回揚州,本該殺了,今饒免你一死,把這三隻船俱留下我用罷!』每人賞了一枝令箭,金命水命,走投無命,只得叩頭去了。兀尤使人河下看貨船,都是蘇木、胡椒、粗細綢布等貨,約有數萬金之物。又看家器船,俱是桌椅床帳、花梨木、鐵力木、豆柏、楠木的家器、磁器,粗重不等,約有萬金之物。只有鹽船,俱是蒲包載鹽,用繩捆垛在船上,使粗席搭蓋,又沒人來買,倒是滯貨。兀朮說道:『將這鹽都賞了蔣蠻子罷!賣了鹽,還是我官船。』可不知這船上甚麼物件。正是。
運去黃金無寶色,時來瓦罐有雷聲。
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