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8-12 19:28
“列位,”陈名夏清了清喉咙,冷冷地开口说,“有一件事学生早就想说——前明之所以败亡,繁文缛节,讲究过甚,是其中因由之一。譬如适才,从进门到就座,便行礼不断,推让不休,半天也坐不下来。此等虚夸迂缓之作风,如何临机决事,如何克敌制胜!如今到了本朝,列位这种旧一习一 都得改一改,才能应合满洲风一习一 ,与同僚和谐共处。否则便会闹出许多误会不快来,弄不好,还会生出离心之想。这可是第一要紧的!”
中国本是礼仪之邦。明朝自太祖皇帝立国以来,便制定了一套严格的礼仪规范。二百多年推行下来,无论是官一场还是民间,都早就一习一 以为常。虽然后来越弄越繁复和讲究,但人们也并不认为有什么麻烦和不妥,反而觉得这样才完美周到,使礼仪的一精一深内蕴发挥得淋一漓尽致,远迈前代。如今,忽然听见陈名夏对大家一向引以为荣的这套规范痛加贬斥,在座的几个人都不禁发了呆。不过,对方把这件事同是否能与满人和谐共处,以及对清朝是否忠诚连在一块,又使大家为之耸然动容,于是赶紧拱着手,诚惶诚恐地唯唯答应着,表示感激对方的教诲。只有钱谦益,因为听力一向欠佳,加上陈名夏说话时故意用了一种不肯费劲的鼻音,所以这小半天,他虽然睁着睡眠不足的眼睛,但在精神恍惚之际,对方的话,十句之中倒有五句没有听进去。直到发现屋子里出现静场,他才疑惑起来,却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只管跟着其他人,做出相同的表情和姿势。
“这是第一件。还有第二件,”陈名夏接着又说,“前明之亡,一党一 同伐异,门户一交一 讧,是又一大因由。此种官一场陋一习一 ,为当今圣上以及摄政王所深恶痛绝。
在此,学生也不妨告知列位:前些日子吏科给事中龚鼎孳、兵科给事中许作梅等十言官一交一 章弹劾内院大学士冯铨、礼部侍郎李若琳、一江一 西招抚孙之獬贪赃枉法一案,昨日已经摄政王传集各官,逐一究问,查明所劾各款竟无一属实。因而推断此事之根由在于前明之一党一 争旧怨,沿袭至本朝。龚鼎孳、许作梅等人本该反坐论处,幸而摄政王开恩,只予以严旨切责,令其改过自新,不过其中御史李森先,因其弹章中措辞过激,仍着令革职,以示惩戒……”陈名夏说到这里,便停住了。他先向在座的人扫视了一周,最后把目光停在钱谦益的脸上,淡淡地说:“诸位老先生都是前明过来的人,难免会与昔日的一党一 社之争沾上点边。那么可就得警醒了,切勿再搅和进去才好!”
这一次,为着免得遗漏了什么重要信息,钱谦益倒侧着耳朵,集中精神听着。
蓦地,他心中一懔,记起几天前龚鼎孳和许作梅曾经登门拜访,东拉西扯地坐谈了半天,却不知是否同这桩官司有关,更不知陈名夏此刻是否在说自己。这么想着,他就不由自主紧张起来,于是极力回想那一天的情形。他觉得当时自己把得挺稳,并没有同对方多谈;而对方似乎也没有提到弹劾之类的事。“可是刚才,陈名夏为什么把眼睛盯着我?而且他在提到龚鼎孳时,为什么竟直呼其名,那口气就像说到一个陌路人似的?要知道陈、龚二人其实也是关系密切的知一交一 呀!莫非龚鼎孳也同我一样,对陈名夏的装腔作势、趾高气扬十分反感,两人已经闹翻了么……”现在,钱谦益不再昏昏欲睡了。他大睁着眼睛,思绪渐渐变得清晰、敏锐起来,有许多问题,包一皮括陈名夏对自己的可恶态度,都冒了出来,而且似乎都露出了解答的线索。“嗯,不对不对,前几天龚鼎孳来访时还提到陈名夏,并没有什么不满的言辞。那么,恐怕并没有闹翻。哼哼,要不就是正相反——只因陈、龚二人关系非比寻常,而龚鼎孳在这场官司中碰了个大钉子,已经被摄政王憎恶上了;陈名夏为了避免嫌疑,便装出一副毫不相干的样子——”这么想着,钱谦益心中一亮,顿时感到精神亢一奋,“啊哈,不错,眼下陈名夏公开说到这件事,要大家引以为鉴,也并非是冲着我而来,而是有意借助这睽睽众目,做给朝廷看的!”
这么兴奋而又焦躁地寻根究底着,再加上摆脱不掉的困倦和虚弱,使钱谦益脑子变得紧绷绷、又晕乎乎的,只觉得心中噗通噗通直跳,耳朵里也嗡嗡作响。
他忘却了周围的一切,眼前只剩下一根忽隐忽现、飘移不定的线。现在他就竭尽全力,沿着这根线追索下去。“是的是的是的!这个精明强干的家伙,他的一言一行,他故意同我扯开距离,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尽管是用了那样一种傲慢不逊的口吻,都是分明在告诫大家,今后要在这块地方混下去,就得格外小心谨慎,彼此不要拉得太紧……只不过——只不过这种告诫,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逆不道,尽可以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哼,他却不肯那样做,偏要装得那等撇清,仿佛生怕给人逮住马脚似的,到底是为什么?对了对了对了!原来他一直对清廷隐瞒各种关系!哈哈,哈哈,哈哈!原来他是害怕!原来——咦,他害怕什么?莫非,莫非他另有图谋?莫非他想造反?莫非他同南边有关联?”这样一想,钱谦益就疑心顿起,觉得这表面平静稳固的京城里,简直杀机重重,凶险四伏。这种发现使他惊骇,更令他极度紧张。虽然与此同时,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心中提醒他:“这是没有的事。你太紧张,太疲劳,已经在一胡一 思乱想了!”可是他仍然止不住脊背发凉,手心出汗,有片刻工夫,整个人竞像灵魂出窍了一般,以至接下来,尽管他模模糊糊地觉得,陈名夏又说了一些别的话,其他人还提了一些问题,但一点都装不进脑子里去……“摄政王殿下钧旨到!”一个尖利的嗓门蓦然呼叫起来。钱谦益心中擂鼓似的一震,惊恐地抬起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屋子里多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官员。
而其他的人,包一皮括陈名夏在内,已经跪伏一在地下,他本能地觉得事情严重,挣扎着想离开椅子,偏偏两条腿不听使唤,挣了两挣都没成功。他心里着急,提着气,狠命一使劲,总算滚到地上;接着,就听见那个官员高声说:“摄政王千岁殿下口谕:今儿个我因身一体不适,这一江一 南降官就暂且不见了。
改日再说。那王铎、钱谦益、陈洪范、张秉贞就着他留下,听候任用。”
就是这么几句,口谕便传达完了。不过,它来得如此突然,以至有片刻工夫,上房里变得一片静默。是的,大家今天本来都等着接见,可是这么一来,接见便宣告取消了;本来,今天大家还期待着授予官职,凭着这么一句“听候任用”,看来也就得拖下去,而且不知要拖多久。因此,当大家重新站起来之后,王铎、陈洪范、张秉贞三个都变得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只有钱谦益却感到心头一轻,觉得缠绕着他的那种种危惧、痛苦和幻想突然消失,周围的一切又变得明白和正常了。“是的,‘听候任用”就是暂时不任命。
能够这样子,最好不过了!八艘话讯钌系男楹梗鲎∫巫拥姆鍪郑肷硇橥岩话愕叵搿?四摄政王多尔衮之所以突然取消预定的接见,倒不是存心慢待冷落这批南明的降臣,而是由于一江一 南战局意想不到的混乱和恶化,迫使他不得不临时决定召开紧急的御前会议,商量对策。事实上,自从六月初那道剃发令下达之后,竟然在民众当中引发如此广泛而激烈的反抗,是他们完全没有估计到的。起初,他们还试图凭借强大的武力,迅速把反抗镇压下去;结果五个月过去了,虽然像一江一 一阴一和嘉定这样的地方,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付出了很大的伤亡代价之后,总算相继攻陷;但是即使事后用了屠城那样残酷的手段,也未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相反,各地反抗的势头愈演愈烈,不仅发生鲁王政权的军队在钱塘一江一 上大败清兵这样闻所未闻的事件,而且以前明缙绅金声为首的另一支义军,也在徽州、宁国、池州、太平一带,凭借山林险阻同清军周旋,形成很大的声势。此外,尤其令多尔衮吃惊的是,自陕西流转南下的农民军,虽然在湖北九宫山被清军打散,其首领李自成、刘忠敏据报已经被乡民杀死,但是他们的余部不知出于怎样的想法,竟然改弦易辙,同过去的死对头——南明总督何腾蛟的军队联合起来,重新进入湖广,并且接二连三地摧州陷县,一逼一得当地的清朝官员向北京朝廷连连告急。正是这样一种形势,使多尔衮不由得着忙起来。经过同大臣们反复商议,他最后作出决定:一抽一调坐镇南京的平南大将军勒克德浑及其副将叶臣率兵驰援湖广,全力对付噩梦一般的农民军和南明军队的联合反攻;与此同时,责成洪承畴暂时转攻为守,回镇南京,全力稳住一江一 南的局势再说。
清廷对局势的可能逆转感到严重关切,无疑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多尔衮却不知道,就在他以顺治皇帝的名义下达的诏令,加急飞递送往南京的途中,一江一 南的局势已经发生了新的变化。由于洪承畴等人的全力进剿,前一阵子在徽州一带活动得颇为“猖獗”的那支义军,已经于近日被彻底击溃,其首领金声、一江一 天一、吴应箕等人均被抓获。目前,驻节于宁国府的洪承畴一方面派人向坐镇南京的勒克德浑报告,一方面率领手下的幕僚和将校,亲自赶往前线,视察“匪乱”平定后的情形。
说起来,这也是洪承畴的老练高明之处。本来,自从平定了嘉定、一江一 一阴一的反抗之后,曾经有不少人主张挥兵南下,狠狠教训一下在浙东日益坐大、已经成为清军南进巨大障碍的鲁王政权。但是洪承畴权衡了局势之后,决定仍旧坚持“以剿促抚,先易后难”的既定方略,首先把打击的矛头指向正南方向、势力相对较弱的徽州义军。事实证明,这种决策是正确的,随着金声等人在短期内被打垮,南京彻底解除了来自侧翼的威胁;接下来,就可以放开手脚对付浙东这块比较难啃的大骨头。不过,尽管如此,洪承畴却不敢大意,因为以他多年的剿“寇”经验,知道只要老百姓的敌意一天不消除,叛乱随时随地都会再度发生。正因为这样,他才又决定亲自到徽州府城的所在地——歙县去走一趟。
现在,洪承畴一行人已经过了绩溪,走在通向徽州府城的路上。这一带以及与之毗连的宁国府,是个山岭众多的地区。西边的黄山和东边的天目山向这里连绵延伸,一路上苍崖叠嶂,险隘重重。而从绩溪到徽州府一线,则正处于这两座大山的夹峙之间。洪承畴特别注意到,这里的地势曲折盘旋,崖谷一交一 错。一条名叫扬之水的溪流,从南向北蜿蜒流去。溪流两边,时而是小片的稻田,时而是高一耸的峭壁,一个一个的村落,就散落于乱石丛莽之间。这一切,使这条通道变得就像受到严密保护的咽喉似的,不容易遭到攻击。前一阵子,如果不是清军用计骗开了绩溪城门,恐怕未必就能如此顺利地进入这里,更别说攻下徽州府城了。
如今,虽然战事已经结束了好几天,但在初冬的一阳一光下,那些来不及收拾掩埋的战死者一尸一体,仍旧随处可见;拂面的寒风中,也不时夹杂着一股东西焚烧的焦煳的气味;至于路旁的村庄,那些焦黑的断壁颓垣之间,则会忽然呱呱地怪叫着,飞窜起成群的乌鸦,使人不难想象当时的战斗是何等的惨烈。正是这种情形,加上这一带易守难攻的天然形势,使骑在马上缓缓而行的洪承畴,一边四下里观察着,一边不由得再度默默盘算起来。
“黄老先生!”他回过头去,招呼走在稍后的一位随行幕僚。等那人应声跟了上来,他就用马鞭指着本应是车舟辐凑、商客往还,眼下却变得异样空旷、寂静的河滩,问:“此番得老先生之力,一鼓攻下贼巢。惟是学生尚有一虑,此地民风强悍,倘若驭之不得法,难保不会今日抚平,明日复叛。老先生是本乡人,不知有何善策,尚祈见教!”
跟上来的这位幕僚,就是曾经担任左良玉部监军的黄澍。仅仅一年多之前,他还凭借监察御史的身份,前往南京,向弘光皇帝请求奏对,在朝堂之上严辞弹劾并痛打马士英,受到当时朝野上下的热烈称颂。可是,到了左良玉起兵“清君侧”,结果在半途中病死之后,他就跟着左良玉的儿子左梦庚逃往一江一 北,迅速投降了清朝。黄澍本是徽州人,与义军的首领金声一向颇为投契。这一次清军进攻徽州,他就奉洪承畴之命,带了几十人,利用老一交一 情,诈称率兵来援,骗得金声开门接纳,结果同清兵里应外合,攻破了徽州府城。凭着这份不大不小的功劳,黄澍在新同僚当中也就顿时有了面子。昨天他受前军提督的委派,赶到设在宣城的总督行辕报捷时,洪承畴除了着实嘉勉了一番之外,还慨然决定亲自赶来徽州府城看一看。对于上司的这种“垂注”,黄澍自然十分兴奋,一路之上,不停地介绍前些日子由此进军的种种情况,极其殷勤。听见洪承畴呼唤,他连忙催马上前。当听清是这么一个问题之后,他就拱着手,不假思索地朗声回答说:“中堂大人远虑!此地果然是民风强悍,更兼形势险要,易守难攻。不过经此一役,大人之神机妙算,我兵之无坚不克,已令彼刁顽不逞之徒,为之丧胆!
今后只须镇之以重兵,威之以严刑,再广布细作,暗中侦察。若有敢再行倡乱者,一经察觉,即行锄灭,绝不宽贷!如此,便可令愚民知所惧,而匪人亦无所施其煽惑之技。待假以时日,民心向定,此地便可望洗心归化。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洪承畴晃了晃鞭子,不紧不慢地说:“镇之以重兵——谈何容易!目今一江一 南初下,动乱未息,更兼两湖、福建、两广、云贵诸省尚有待平定,哪能空把一干重兵,安置于此!”
黄澍眨眨眼睛,不由得收敛起先前那股子兴头。“或者,”走出几步之后,他又试探地说,“委一熟谙本地情形之于员,充任守牧,缘其情,因其势,以一精一诚导其向善之心,以恩德消其桀逆之志,令彼感悦来附,似亦不失为一可行之策。”
“以学生之见,”大约发现洪承畴没有做声,从后面跟上来的另一位幕僚插嘴说,“何不毁其城,焚其居,迁其民,使不逞之徒无所凭依,则其乱自弭!”
洪承畴斜瞅了那人一眼,冷冷地说:“我兵乃是大清的仁义之师,可不是流寇!这一方之民,日后都是我大清的百姓。你把他们的房子烧光,把人都赶跑了,又让他们到哪里去谋生?设若谋生不成,岂非只有去投反贼流寇?嗯,为渊驱鱼,为丛驱雀,又何愚之甚也!”
等那个幕僚红着脸闭上嘴巴之后,他停了一下,又问黄澍:“那么,以老先生适才之议,何人堪任该责?”
“这个……”黄澍变得更加小心起来,“卑职心中尚无此等人选,还请中堂大人卓裁!”
“晤……”洪承畴望了望下属,随即回过头,不再谈下去了。
将近傍晚的时分,一行人才抵达徽州府城。在距城门尚有半里之遥的时候,他们就发现情况有点异常:成群结队的老百姓,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正拖男带女,肩箱提笼,散立在暮色苍茫的野地里,看上去一个个都显得垂头丧气,神情悲苦。
起初,洪承畴等人以为他们是在逃难,但渐渐又觉得不大像。因为这些老百姓与其说是在逃,不如说是在等待,在观望,就那么三五成群地、迟迟疑疑地瑟缩在一起。越靠近城边,聚集的人就越多。一眼望去,黑压压、乱哄哄的。而且,从城门里还络绎不绝地有人走出来。当然,这些老百姓并不是自一由 自在地随意进出。
在他们周围,布满了为数众多的清军兵校,一个个弓上弦,刀出鞘,杀气腾腾地监视着。稍有看不顺眼的,他们立即就冲过去,连骂带打地加以弹压。于是又响起了阵阵痛苦的呻一吟……“嗯,这是怎么回事?”洪承畴一边注视着眼前的情景,一边对闻讯赶来,正在跟前陆续翻身下马的将官们问。
“启禀中堂大人,这是在‘清城’。”为首的一位将官躬着身一子回答说。火光下,洪承畴认出那是负责指挥这一次进兵的前军提督张天禄。
这么禀告了之后,大约看见洪承畴拈须不语,张天禄又解释说:“皆因这徽州府城池狭小,我兵军马众多,须得把这一干人众清出,方始安顿得下。”
洪承畴“嗯‘’了一声,再度把目光投向城门一带。他发现,这徽州府城,格局倒并不算小,起码照例比一般县城要大,城墙也高峻一些。由于徽州地区山岭众多,田少地瘦,很久以来,人们就习惯纷纷出外谋生,从中也很出了一批富商巨贾。因此,据说这徽州府城中殷实之家很是不少。从城外的情形看,本来应该也有许多房子,却由于打仗的缘故,硬是给尽数拆平了。就连附近的树木,也被砍个一精一光,只剩下空荡荡、光秃秃的一片。那些被驱赶出来的老百姓,如今就麇集在毫无遮蔽的野地上。天色眼看就要暗下来,加上又已经是十月初冬,到了夜里,那寒冷和饥饿必定变得更加难熬。如今,从不断传来的声声哭喊,不难猜想已经开始有病弱妇孺不支昏厥,甚至当场倒毙。以洪承畴的老于行伍,自然知道,从休整将士、确保安全的军事需要来考虑,军队进驻城内,无疑是最稳妥的做法。至于把老百姓赶往城外,以便给军队腾出地方,这在战争中也很常见。事实上,去年多尔衮进入北京和今年多铎进人南京,都曾经这样做。更何况眼下这些,还是曾经反叛作乱的”刁民“!因此张天禄如此处置,应当说无可厚非。只不过……“哦,列位劳苦了!”发现自己这么沉吟着,马前的那群将军大约躬身迎候得太久,已经开始有人试探着抬起头,或者悄悄转动身一子,洪承畴于是收敛心神,做了一个手势,“请都免礼,且进帐里去说话。”
“启——启禀大人,卑职得知大人驾临,已命人将徽州府衙收拾停当。敢请大人屈尊暂驻。”身躯高大、长着一张胖圆脸和两道扫帚眉的张天禄连忙说。
洪承畴本来已经催动坐马,听他这么一说,又重新把缰绳勒住,摇一摇头:“本督眼下不进城。如城外未及立帐,就先上将军的帐里去便了!”
“这……”
“嗯,莫非将军的大帐,也已搬人城中了么?”
“啊,不曾。将士强半尚驻于城外,卑职安敢先自入城而居?”张天禄连忙回答。
洪承畴点点头:“唔,如此就好!那么,就烦将军为本官引路一去吧!”
张天禄似乎还想有所申说,但看见上司态度十分坚决,终于一交一 拱着双手,应了一声“领命!”便转身急步向战马走去。
五
军队的营房临时驻扎在离城门东面不远的小岗阜上。来自总督行辕的客人们,由排成一字严阵的全副武装甲士保护着,绕过乱哄哄地挤聚在一起的老百姓,在暮色笼罩的野地上走了一阵,随后又从一座一座的帐篷当中通过,最后鱼贯进入了中军大帐。
这看来确实就是张天禄日常起居的大帐,而且张天禄本人也的确没有搬进城里去祝因为帐中的一切布置如常。大约没有料到上司会突然驾临,还显得有点凌一乱。几个亲兵正在那里手忙脚乱地归拢收拾。这又使得在前面引路的张天禄感到颇为狼狈。他顺手抓起拦在脚下的一只酒坛,朝一名亲兵怀里一塞,挥手让他们赶陕退下,然后毕恭毕敬地把洪承畴请上当中的虎皮一交一 椅;接着,又回过头,把其他随行的官员们挨个儿引到主座的两旁。在这当儿,他手下的将校们也开始按照惯例,在大帐前排起班来。只是,也许由于缺乏统一指挥的缘故,本该是训练有素的这些将领们,竟然显得有点乱,有些人还糊里糊涂地站错了位置,经旁人纠正,才调整过来。这么磨蹭了一会,总算各就各位。于是,他们由张天禄领着,一齐躬身低头,朝上行起参见之礼。
洪承畴在虎皮一交一 椅上挺一直了身一子。从抵达徽州府城下这小半天里,他已经发现,由于战役刚刚结束,更由于打了胜仗,将士们还处于兴奋、放纵,甚至有点骄矜的状态。在这种时候,有必要给予适当的警醒和约束,特别是对于这批拥有指挥权的将领。否则一旦上行下效起来,种种军纪松一弛和不遵号令的糟糕情形都会发生。这是洪承畴一直都在全力防止的。现在,他决定首先凭借郑重地、一丝不苟地执行礼仪制度,使这些赳赳武夫重新意识到上司权威的凛不可犯。于是,他开始变得正襟危坐,神态威严,不动声色地接受着部下们的报名行礼,即使碰上对方是平常很熟悉的人,也不做丝毫客气的表示。要是有人语音含混,听不清楚,他会皱起眉毛,示意重报一遍。而在这当间,他还把炯炯的目光不断投向每一个有松懈嫌疑的将领。这么一来,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大帐内外的气氛不知不觉变得凝重起来。感到惶恐不安的将官们陆续收敛起原先的散漫和不经意,一个个变得低头屏息,不敢喧哗。到后来,大帐前只剩下脚步的移动声、甲胄的碰擦声,以及挨个参谒的唱名声。待到最后一位将官参见完毕,躬身退回班里,全场竟变得一片静肃,只听见由军士们高擎着的火把在寒风中哔剥作响。
也就是到了这时,洪承畴才点一点头,紧绷的面孔稍稍露出些许笑容,然后捋着垂到胸前的一胡一 子,清一清喉咙,开口说:“列位,此番会剿徽寇,上赖我大清皇上洪福齐天,下因诸路兵将奋勇用命,尤其是前军提督张天禄指挥得力,调度有方——嗯,还有黄澍自告奋勇,深入虎一穴一,以为内应,因此进军顺利,徽州一鼓而破,贼首金声等亦尽数就擒。此实乃我师继平定嘉定、一江一 一阴一之后,又一大捷!可喜可贺!本督必定尽速修本,上呈朝廷,为列位申劳请功!在此,请先受本督一礼!”
说完,他果真站起来,拱手如仪,向大家深深行下礼去。
面对上司的凛凛威仪,正重新觉悟到自身渺小的将官们,听见那一番嘉奖和许愿的话,本来已经深为感动;忽然又受到如此郑重的一礼,意外之余,更是不胜惶恐,于是不约而同地单膝跪下,热血沸腾地齐声说:“谢中堂大人!职等愿效死力!”
“嗯,请起,请起!”洪承畴连连做着手势。等将官们重新站好之后,他就微笑着环顾了一下,随即放松身一子,斜靠在椅子上,开始以一种亲切而不失认真的态度,询问起进兵破敌的情形。由于其中的详情已经由送去的塘报和特使黄澍专门作过介绍,因此,他只是就一些不够明白的地方提了几个问题。当获得满意的答复之后,他就把话题转到擒获的那几个义军首领——金声、一江一 天一和吴应箕身上。得知这几个人颇为死硬顽固,至今仍旧没有愿意归降的表示,他点了一下头,便不再追问,却把眼睛转向脚边那盆熊熊燃一烧着的通红炭火,老半天地沉默着。直到下属们因为长久的等候,开始纷纷投来疑惑的目光,他才抬起头,望着大家,缓缓地说:“适才列位矢言愿效死力,令本督甚为感慰!今有一事,本督至今心下尚在踌躇,欲与列位商量,不知列位可愿一听么?”
这显然又是使将官们感到意外的一问。大帐内出现了片时的寂静,随即响起轰然的回答:“卑职愿惟大人钧旨是听!”
“唔,如此甚好。”洪承畴捋一捋一胡一 子,随即坐正身一子,“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歇—适才本督在城外,看见许多百姓,拖儿带女,拥塞其间,情形惨苦。问知是我兵要入城驻扎,因城中狭小,安顿不下,故此只得将彼驱出。本督思量:这些百姓本是我大清子民,兵火之余,留得一性一命,景况已是甚为可怜,何况眼下天寒地冻,骤然将之驱至荒郊,无处栖身,许多人必定冻饿而死。我兵乃仁义之师,本为吊民伐罪而来,正应一爱一民如父子兄弟,方见本色。何不停止清城之举,放他还居旧处?倘能如此,这一方民众必定感我恩德,倾心归顺。异日我兵即使离去,此地亦永无复叛之忧——不知列位以为如何?”
洪承畴说这一番话时的口气是委婉的,而且带着一点商量的意味。因为他很清楚,眼下已经是初冬时节,天气日渐寒冷,将士们在野地里扎营,同样是一件苦事。何况他们经过连续半月的行军、作战,吃了不少苦头,好不容易才攻下徽州,照例应当休整几天,伙食和住宿也照例应当安排得好一点的。现在忽然作出这样的决定,难免会引起失望和不满。即使是将领们想得通,恐怕也不容易说服部下的士卒,更别说将领们也未必想得通了。不过,洪承畴认定:为了争取民心,消解敌意,确保徽州不再成为叛乱之源,这样处置是十分必要的。因此,虽然明知道事情有点难为将士们,但他仍旧决定提出来。
将领们起初大概以为总督大人要同他们商量行军打仗的事情,所以答应得颇为痛快。待到得知是这么一回事,果然你看我、我看你,现出错愕与不解的神色,一时间,谁都没有吱声。大帐前出现难堪的寂静。
“嗯,怎么样?”洪承畴催问说。作为一军之主,他从不轻易提出自己的主张。但一旦提了出来,他也不会轻易退回去。
“大人既然有命,职等自当遵从!”张天禄终于首先表示服从。他本是明朝总兵官,降清前曾隶属于史可法麾下。对于洪承畴治军严格,显然早有所闻,因此不敢提出异议。
洪承畴点点头。身为这一次作战的前线总指挥,张天禄的态度自然是举足轻重的,而且对将领们会产生广泛的影响。他准备大大嘉许一番,然后就此把事情敲定下来。谁知,就在这时,一名将官忽然越过同伴,大步走出来,拱手当胸,一操一着关外口音朗声说:“中堂大人,末将想不明白:这徽州城里的,都是些山贼刁民,竟敢聚众作乱,抗犯我兵威,伤折我士卒,实属罪大恶极!不把他们尽数屠灭,已是十分便宜了他。为何还让他住在城中,却要我三军将士在城外受苦受冻?哪有这等道理!”
洪承畴皱一皱眉毛。凭借火把的光亮,他认得这个出言莽撞的将领是满军参统巴铎。此人原本隶属统领叶臣的镶红旗部,这一次进攻徽州之役,考虑到张天禄部的军力不足,才临时一抽一调他来援助作战。不料他竟自恃身份特殊,公然出头反对停止“清城”。这多少使洪承畴有点难堪。的确,如果换了是一名汉军将领,那么他完全可以用不着再讲什么道理,就将之严辞斥退。如果对方还敢强项,还可以将他军法论处。但是,冲着巴铎是个满人,而且是叶臣的部下,洪承畴在作出反应之前,就确实不能不多一层掂量。何况,还应当估计到,虽然出头的是巴铎,但将领们当中,与他有着同样想法的恐怕为数不少,过于简单强横地硬压下去,也会使军心不服。对于掌兵者来说,这同样是需要避免的。因此,当最初那一下子恼火过去之后,洪承畴反而觉得不妨利用巴铎这个由头,把必须停止清城的道理向大家说得更透一点。只不过,以自己的总督之尊,去同一个参将论辩,却多少有失一身 份……“哎,将军所言不差,”正当洪承畴沉吟不语之际,忽然有人从旁接口说,“此间民众前时果然曾抗犯我师。但念他多是无知百姓,受匪人煽惑,裹胁从贼,原非怙恶不悛之徒。如今既已降服,就是大清臣民。我师正应宽大为怀,不咎既往,而又善待之,让他们惭愧知耻,从此实心拥戴。如此,我兵虽忍一时之寒冻,却可永远免却征剿血战之劳,少失而大得,又何乐而不为呢!”
站出来说话的这个幕僚,就是黄澍。此人的确绝顶机灵。曾几何时,在前来府城的路上,他还口口声声把这里的民众称为“刁顽不逞之徒”,如今,他已经准确地领会了上司的心思,并且在洪承畴感到踌躇的当儿,不失时机地挺身而出,为停止清城辩护。洪承畴虽然出于持重,没有立即表示赞许,但是却不由得暗暗点头。
只是,黄澍说得固然委婉动听,那巴铎却仿佛没有听见一样,依旧直一挺一挺地站着,连眼睛也不向他转过去。
黄澍眨眨眼睛,不知道这位身躯矮壮、长着一双小眼的满族将军为何如此。
他一心要在洪承畴面前显示能干,于是又耐心地说:“莫非将军顾虑部下将士会有怨言么?其实,只须我辈亦坚守此间,与士卒同甘苦,再将寒衣粮草备足,每日照常一操一练起来,则不只怨言自息,且士卒会更生感奋求战之心。此古人驭兵之良法也!不知将军以为如何?”
谁知,巴铎仍旧一声不响。
这么一来,不只是黄澍,就连端坐在虎皮一交一 椅上的洪承畴也奇怪起来。因为既然他不想降低身份同巴铎论辩,那么黄澍自动出面,同对方倒是合适的对手,并且也给做上司的保留了回旋的余地。不料巴铎竞一言不发,倒让人闹不清这个“鞑子”到底是自感理屈词穷,还是别的缘故。不过,只要他闭上嘴巴,事情就好办。于是洪承畴“嗯”了一声,威严地开口说:“巴铎既无异词,可速退下!清城……”话没说完,站在下面的巴铎忽然挺一挺脖子,说:“启禀大人,巴铎尚有话要说!”
洪承畴微微一怔,随即皱起眉毛:“嗯,适才黄澍对尔说话,尔一言不发。
如今本督出令之时,尔又说有话,是何道理?”
“启禀大人,只因巴铎不要同他说话。”
“不要同他——黄澍?为什么?”
“皆因他是个一奸一诈之人,故此巴铎不要同他说话。”
“一奸一诈之人?何以见得?”
“他与这城中的守将,本是朋友,但是此番攻城,他却贪图立功受赏,把他的朋友骗了,卖了!这等下作行径,岂是男子汉大丈夫之所为!”
洪承畴又是一怔。此次攻城,黄澍确实是凭借同义军首领金声的旧一交一 情,才得以进入城中,充当清兵的内应。而且,这还是洪承畴本人授意策划的。没想到,却被这个巴铎说成是出卖朋友,行为卑鄙。不过,就为人道德而言,要一下子驳倒对方,似乎也不容易。于是,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只得缓缓地说:“嗯,黄澍既已是我大清臣子,便自应忠于我大清。况且,兵者,诡道也。欺瞒用诈,俱在情理之中。”
“说他降了我大清,便理应如此,这话也中。但就须实心到底,不该这会儿又钻出来指手画脚,假惺惺地充好人——轮得着他吗!这等一奸一诈之人,只有你们汉人还会说他好;若是我们满人,哼!”
“嗯?”
“早就把他赶出旗下去,谁还会听他放狐狸屁!”
也就是听到这里,洪承畴才弄明白巴铎不搭理黄澍的原因。他不由得暗暗苦笑。因为,黄澍出来争辩的用意是什么且不说,就自己而言,确实是一方面觉得自己既然已经投降了清朝,并且总的来说,还颇得摄政王的信用,那就只有横下一条心,硬着头皮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但另一方面,又不无反感地觉得这些来自关外的“夷狄”,未经教化,只知一味恃强嗜杀,动不动就屠城灭邑,在攻下扬州时是如此,在攻下嘉定和一江一 一阴一时也是如此,根本不懂得要一统天下,皇基永固,就要善于恩威并举,刚柔杂用,全力争取民众的诚心拥戴。而此中道理,在中国的圣贤经典中,是早就说得极其透彻明白的。正因如此,这一次他才不辞劳苦地赶到这里来,亲自视察监督善后事宜的处理,目的就是设法使徽州从此诚心归顺,不再作乱;同时,私下里也想尽可能减少战争对同胞的戕害和摧一残,以求得心灵的一点慰藉。然而,在新主子眼里,这是不是也有“一奸一诈”之嫌呢?却实在很难说。因为自己毕竟是个前明的降官,而且有对清朝作战的“劣迹”;前一阵子又过于热心地建议皇上学汉文,读汉书,结果遭到摄政王冷淡的否定……正是这种突然涌起的疑惧,扰乱了洪承畴的安详和自信。有片刻工夫,他只管呆呆地坐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凡有敢抗我大清的蛮子,都例该屠灭!前番嘉定、一江一 一阴一之役,贝勒大人俱是如此处置。大人对他们又何必手软?”巴铎傲慢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
像被猛然刺了一下似的,洪承畴清醒过来。一种受到侮辱——不仅仅是作为上司的尊严,而且还有自己所信奉的那一套“王道”的尊严,受到愚蠢无知的侮辱的感觉,使他勃然愤怒起来;同时也意识到周围还站着众多下属,全都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在等着瞧自己这位主帅如何决断。于是他咬一咬牙,猛然沉下脸,严厉地说:“胡说!本督受命离京时,圣上曾经颁旨,明谕承畴此次下一江一 南,务须尽力昭宣我大清德意,遵行近日朝廷恩赦诏款,使新附之民咸沾恩惠。万事俱以平定安集为先,以期人心向化,南服永靖。本督受国家隆恩,敢不尽心竭力!此事就这样定了。有再敢妄言抗命者,军法从事!”
停了停,看见将领们被自己的威势所震慑,包一皮括巴铎在内,一时间全都低头屏息,不敢再吱声,他就把手一摆,断然说:“立即传令三军,放还百姓,停止移营!”
六
由于洪承畴下达了强硬的命令,清军的清城行动不久就停止了。为着表示与将士们同甘共苦,自然也为了安全起见,洪承畴还决定,他本人也不进城里去住,而是同大家一样,就在山上的营寨下榻。接下来,他还特别一交一 待张天禄马上起草告示,到城中去四处张贴,晓谕百姓照常生活,不用惊慌,只要诚心归顺,遵命剃发,不再作乱,身家一性一命就能得到保障。
这一着果然收到很好的效果。本来乱作一一团一 的府城很快就平静下来,接着市面重新开始营业。过了两天,甚至还有人抬猪牵羊,到山上来犒劳“大兵”。洪承畴眼看自己所预期的局面正在出现,各营将士也懔遵军令,不敢下山一骚一扰民众,才终于放下心来,准备动身离开。恰好在这天近午,他收到从南京加急递到的一封文书,说是朝廷来了命令,内容十分重要,催他从速回去商议。洪承畴不敢怠慢,立即传令周知随行的官员和幕僚们打点行装,定于次日一早启程。
消息传开之后,军营中的反应倒是相当平静。因为谁都知道,总督大人这次到来,只是一种例行视察,本来就不会呆得太久。更何况,就多数人而言,也不希望被来自上头的人整天盯着管着,就更别说伺候、陪同的种种麻烦了。不过,也并非没有例外,譬如说,正在自己的营帐中用午膳的黄澍,就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呆了半晌,终于把碗筷一放,心烦意乱地站起身来。
黄澍之所以这样子,是因为直到目前为止,他虽然被派到军中来效力,并且在平定徽州中立了功,但是始终还没有被正式授予官职。以他平生的自负才干,心高气傲,毅然决定走上投靠清朝这条路,自然不仅仅是为了活命。无疑,他也知道初来乍到,新主子对自己还不了解,照例要等些时日,因此才一直忍耐着。
不过那一天,在前来府城的路上,洪承畴忽然问到谁适合担任徽州的未来知府,他当时出于谨慎,没有正面回答,但过后却越想越动心,觉得这个职位对自己正合适。因为自己就是徽州人,对本地的情形可以说非常熟悉,而且凭着自己的精明强干,也有把握把这一方民众管得服服帖帖。另外,他还认定,洪承畴当时那一问绝非无缘无故,显然也多少包一皮含有这种意向。正因如此,在抵达此地的当晚,他才甘冒可能得罪其他将领的风险,挺身而出为洪承畴停止移营的决定辩护。对此,洪承畴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但黄澍却知道必然会给上司留下深刻印象,因此一直暗暗期待着。谁知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仍旧没有任何动静。相反,却忽然传出洪承畴明天一早就要离开的消息。这就难怪黄澍错愕之余,不由得焦急起来……“黄先生,中堂大人请先生过去,有事商议!”一个响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黄澍怔了一下,回过头去,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营中的一名小校已经来到帐门外。
“中堂大人有请黄先生过去议事!”大约发现黄澍尽自睁大眼睛,没有任何表示,那名小校又重复通报一遍。
黄澍这才“氨的一声,一颗心随之急促地跳动起来。“这么说,他终于还是想到我了!”他想,于是连忙说:“好的,学生这就前往!”
说完,也不等那名小校再有表示,他就大声吩咐随从备马,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屏风后面,迅速换上公服,还特意从镜子中检视一下那颗新剃的光头和那条新近才扎就的发辫,这才匆匆走出帐外去。
作为临时派到前军效力的一名降官,黄澍目前的住处是前锋营,与洪承畴下榻的中军大营,还相距着二里之遥。时当正午,崎岖的山路上空荡荡的。紧挨着路旁流过的溪水波光粼粼,在一阳一光下亮得刺眼。山崖之上,秋天的老叶经了风霜,红的血红,黄的金黄,显出一片斑驳的色彩。
距中军大营还有一箭之遥的时候,黄澍从马上远远望见,辕门前面左侧的空地上,或站或坐地围聚着一小队人。凭着他们身上穿着号衣,手中还拿着刀枪的样子,黄澍判断那大抵是一些兵,因此并没有怎么在意。直到在辕门前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随从之后,他顺眼投去一瞥,才发现那一小队人并不全是拖辫提刀的清兵,其中还有汉人打扮的男子。只不过那几人眼下都蓬头垢面,衣衫破烂,还被绳子五花大绑地捆着。“唔,原来又逮着了人犯!”黄澍心想,同时觉得那几个人有点面熟,不由得又瞧了一眼。这一下,他不仅瞧清楚了,而且像一个在暗处行走的偷儿冷不防遇上捕快似的,吓得心中猛然一抖。因为他忽然认出,这几个囚犯不是别人,正是在这次战役中俘获的三位义军首领,其中身材微胖、表情沉静的长者就是前明御史金声;那又黑又瘦,长着一脸刺猬一胡一 子的是复社头儿吴应箕;比这两人都年轻的那个儒生则是一江一 天一!
“糟糕,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他们!”黄澍一惊之下,本能地呼啦一下背过身去。不错,作为同乡,这几个人同他可以说都是老相识。特别是金声,同他更是一向情谊深密。本来,早在崇祯元年,金声就高中进士,官授御史,只因屡次力陈经国方略,都不被皇帝采纳,才坚决辞官归里。在居家期间,他联络黄澍等人积极训练乡勇,保境安民。崇祯十一年,马士英麾下的贵州兵路过徽州,烧杀抢掠,就曾遭到当地兵民的痛剿。因为这个缘故,到了福王在南京即位,起用旧官时,金声就没有应一召,但一直十分关注朝中的政局,同黄澍的联系也一直没有中断。后来黄澍在朝堂之上,严劾痛打马士英,与金声的影响可以说不无关系。正因为有着这样不同寻常的一交一 谊,这一次,黄澍才得以那么轻而易举地进入城中,充当清军的内应,一举攻破徽州。只是这么一来,黄澍在老朋友面前,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叛卖者和一奸一贼,已经连相见的余地都没有了。
“哎,无论如何,最好别让他们认出我!”黄澍心忙意乱地想,“最好别,是的!虽然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但是……”心中这么紧张着,他就缩起脑袋,横着身一子,紧赶几步,逃也似的从辕门走了进去。直到越过好几座营帐,他才站住脚,回头望去,发现金声等人始终没有做出什么反应,似乎并没有认出是他。
“嗯,也许我如今已经剃发改服,所以……”这么猜想着,黄澍才吁出一口气,定一定神,继续向里走去。
中军大帐里,洪承畴已经在等待着了。
说起来,黄澍倒不是第一次谒见洪承畴。只不过以治事勤谨著称的这位封疆大吏,几乎从不让自己闲着。黄澍每一次都碰上他不是在处理公文,就是正在与有关僚属议事,或长或短总得候上一会儿。因此,像今天这样立即予以接见,就显得十分例外,同时也使黄澍敏一感到事情的不寻常。他不由自主紧张起来,甚至忘却了刚才与金声等人的意外相遇,连忙趋步上前,毕恭毕敬地行起晋见之礼。
“嗯,先生请坐。”洪承畴点一点头,随即做出相让的手势。
“不知中堂大人呼唤学生,有何差遣?”由于招呼了那一句之后,洪承畴依旧尽自拈着一胡一 须,老半天没有开口,已经用半个屁一股坐到四开光坐墩上的黄澍,忍不住试探地问。
洪承畴“唔”了一声,终于抬起眼睛:“先生是本地人?”
“是的,卑职的敝乡就是徽州府城。”黄澍拱着手回答,同时暗暗纳罕:上司何以明知故问?不过,对方一开口就问到籍贯,却正暗合了他的期待。因此他睁大了眼睛,热切地瞅着上司。
“记得在前来徽州的路上,”洪承畴接着又说,“先生曾经言及,对此地之民,应须‘以一精一诚导其向善之心,以恩德消其桀逆之志’学生深以为然。只不知这‘导其向善’之要务,当以何者为先?”
黄澍眨眨眼睛,心跳变得愈加迅速起来。为着防止出错,他极力控制着自己,仔细地思索了一下,这才回答:“这个——以卑职庸陋之见,当以收缙绅耆旧之心为先!”
“噢?愿闻其详!”
“大人明鉴:有道是‘蛇无头不行’。此缙绅耆旧,乃是各方之头脑,或有势,或有财,或兼而有之,向为一方百姓所仰戴。彼辈若然生事,则一方不安;彼辈如能归顺,则一方俱可太平。”
洪承畴点点头:“此言有理。不过先生以为,我兵今番这般处置,彼辈缙绅耆旧便会从此感激归心,不再生事了么?”
“这……”
“若是他不知感激,偏生还要抗命逞强,又当如何?自然,将他尽数拘拿,一刀杀却,也无不可。惟是如此一来,这一方百姓,必定因此而疑我、惧我、仇我,终难收平定安集之效!”
“大人所言极是!所以,这主持之官,须得深谙此地之民情,在缙绅当中广有联络,而且能低首下心,有一宠一 辱不惊之定力,能忍气,能挨骂,方能言有成!”
黄澍这几句回答,说实在话,多少有点言不由衷。因为直到此刻为止,他暗中仍旧坚信,要治理好徽州,最好的办法就是镇之以重兵,威之以严刑。不过既然上一次他向洪承畴提出时,没有被采纳,此刻他也就不敢再提。“是的,只要能把徽州知府的乌纱弄到手,他一爱一听什么,我就挑什么给他说就是!”他想。
果然,洪承畴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唔,好,很好!”这么表示了赞许之后,他便站起来,沉思着向前走出两步,随即旋过身,重新盯住下属:“先生进来时,想必看见辕门外的那几个人?嗯,不错,就是金声、吴应箕、一江一 天一。这三人领头为逆,啸聚山林,抗拒我师,实属罪不容诛。本督上体朝廷德意,念他本是乡绅老儒,只因不通世变,一片愚忠,遂致误人歧途,与巨寇大盗尚非同类,只要肯洗心归顺,无妨放他一条生路。因此这两日提审时,也曾反复告谕,促其自新。惟是这几个人性甚褊狭,执迷不悟,且出言狂悖,辱及本督。
是以决定将其推出辕门,就地正法!”
说到这里,洪承畴停顿了一下,大约发现黄澍只是呆呆地听着,没有特别的反应,于是又接着说下去:“不过,本督转念思之,这三人死不足恤,惟是他这次造叛,愚民百姓从之者甚众,虽已失败被擒,而暗中怜之惜之者数在非少。遽尔杀却,颇不利于收拾人心。为早日抚定一江一 南计,总以说之使降,方为上策。因思先生与彼既属故一交一 ,定必深知其一性一情心意,如能出面劝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或者能令彼幡然归顺,也未可知。不知先生意下如何?”起初黄澍听说要将金声等三人就地正法,心中虽然也自震动,但毕竟事先已经估计到难免会有这一幕,因此也还并不感到特别意外。及至洪承畴话锋一转,竟然提出要他出面劝降,这才使黄澍大吃一惊,差点儿一耸身离座而起。总算他生一性一机警,急忙收敛心神,硬生生又坐住了。
“学生也知道先生颇有为难之处,”只听洪承畴又说,“是以未敢遽然相烦。
惟是适才听先生一席教言,却令学生甚为感奋,以为凭先生一宠一 辱不惊之定力,能忍气、能挨骂之诚心,此去劝降,或能有成!”
黄澍眨眨眼睛。也就是到了这时,他才明白,上司为何这么急急忙忙地把自己找来,又为何在开头时东拉西扯地说上那一大篇不着边际的话。而自己那几句言不由衷的回答,竟然成了对方决定让自己出面劝降的依据,尤其令他哭笑不得。
说实在话,自从做出了充当内应那件事之后,黄澍就十分清楚,自己同昔日的好友已经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由自己出面劝降,不仅绝对不会成功,而且势必招来一顿让自己狼狈不堪的臭骂。他实在不明白,洪承畴出于什么想法,非得千方百计劝金声等人投降不可。在这种事情上,肯投降的留下,不肯投降就杀掉,历来如此,又何必纠缠不休,自找麻烦?不过,黄澍也知道,既然上司已经表示了这样的想法,作为下属,贸然加以拒绝,显然是不行的,也是不智的。可是……黄澍尽自沉吟不语,已经坐回到椅子上的洪承畴,却有点不耐烦起来。事实上,还在八月初来到一江一 南上任的时候,他就定下一条规矩:凡是在作战中俘获的义军首领,都必须向设在南京的大本营申报,听候指示,各军不得擅自处置。这除了基于刚才他对黄澍所说的那些考虑之外,还因为暗地里他总觉得,作为曾经有着相同背景的过来人,反过来动手杀害昔日的同僚,毕竟是一件不怎么愉快和光彩的事。更何况,眼前的金声与他还有着“同年”之谊。相反,如果他们能幡然觉悟,弃旧图新,那么他们固然能保住一性一命,自己也能落个顾念旧情的好名声。
只是偏偏金声等三人全都顽固不化,说话尖刻得像刀子似的,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洪承畴记得,在前天上午那一次,提审金声时,对方竟然一上来就说:洪承畴在崇祯十五年松山失陷时,分明已经自尽殉国,如今又从哪儿冒出来个洪承畴?一定是假冒的!把他弄得哭笑不得。接着那金声又历数洪承畴在明朝时的种种功劳,大加赞扬,然后话锋一转,痛骂“假冒”的洪承畴为虎作伥,作恶多端,败坏洪家的名声,真是天理不容,决没有好下场!直骂得他心头火起,差点儿没有下令割掉那家伙的舌头!到了下午提审吴应箕和一江一 天一,洪承畴冲着那姓吴的是个复社头儿,对他和颜悦色,十分优礼,不仅吩咐除去镣铐,还让左右看座。谁知劝说了足有一个时辰,两个人却像聋子和哑巴似的,始终毫无反应,弄得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正是面对这种困境,洪承畴才想到黄澍。虽然他也知道对于一个叛卖者来说,这多少有点强其所难,但是天底下的事情,有时候却未必是常理所能测度的。说不定看起来最不可能的,偏偏就会成功。这得看机缘,还得看办事人的本领。这个黄澍不是似乎挺有能耐的么?那么,既然已经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也就不妨让他出面试一试看,反正即使不成功也不会损失什么……只不过,自己说了半天,对方仍旧全无表示,洪承畴的眉头就不禁皱起来了。
这时,坐在下首的黄澍一胡一 子一动,终于开口了。“中堂大人有命,”他低下头,拱着手说,“学生自当竭诚效力。惟是有一事,学生为回护朋友计,踌躇再三,本不忍言;但既为大清之臣,为尽忠王事计,又不敢不言!”
“噢?”洪承畴见他说得郑重,倒不由得留了心。
黄澍又停了停,似乎仍有犹豫,然后才接下去:“据学生所知,金声当我大兵压境时,已虑及徽城未必能守,因此在周遭五百里之山洞中,均预藏了许多兵械火药,并与部下歃血盟誓,一旦徽城失陷,便退入山中,伺机再起。日前在城中,他曾对卑职言及,万一城破时走不脱,落入我兵之手,须是先誓死不降,然后才慢慢装做回心转意,使我喜其能降,不疑有诈。待疏于防范之际,他才以计脱身。学生曾问他如何用计,他说如放火烧营、杀官起事之类,不一而足;并谓只要一息尚存,绝不与我朝共戴天日。学生因当时尚在城中守候我兵,不便即时驳他,只能含糊以应……”黄澍表情沉重地说着。洪承畴的眼睛却越睁越大。金声等人的这些图谋,使他感到意外,也感到恼火。他沉下脸问:“既有这等事,为何当初不报?”
黄澍的目光惊疑地一闪,随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着头说:“大人息怒。
因学生知此事一经报出,金声必死无疑。学生为尽忠朝廷,入城为间,已蒙卖友之恶名,譬如日前为大人劝止移营入城之事,学生才一开口,便遭巴铎恶言丑诋。
若金声再因我此言而死,学生此生恐怕再难安枕!因此意欲待其降后,再从旁劝说之,监视之,果有异动,便即时报告。学生自知私庇罪大!求大人怜此一念之愚,从宽处置!”
洪承畴不说话了。他慢慢捋着一胡一 须,反复琢磨着黄澍的那些话,终于,沉吟地问:“那么,以先生之见,这三人竟是再留不得了?”
黄澍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磕头。他磕得那么急速、长久,仿佛只能用这样的办法,来表达内心的矛盾和痛苦似的……“无疑,这也只是黄澍一面之辞,”洪承畴暗想,“而且疑点甚多,未必就可尽信。若然据此就把那三人即时杀却,终觉草率了些。只不过,我启程在即,哪有工夫再与他细细究问?”
这么盘算着,他就伸手从箭筒里拿出一根令箭,向一旁侍候的随从官说:“传我号令,辕门外的三名贼首,暂且依前收押,随我一道解回南京,再行处置!”
等那个随从官领命而出之后,他才旋过脸,望着已经停止磕头的黄澍,淡淡地说:“学生本来打算,待了结此行之后,便申报朝廷,委先生做徽州知府。只是适才先生所说之事,关联甚大,未曾推究明白之前,此事却不宜先报。那就过得几时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