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8-12 19:28
『列位,』陳名夏清了清喉嚨,冷冷地開口說,『有一件事學生早就想說——前明之所以敗亡,繁文縟節,講究過甚,是其中因由之一。譬如適才,從進門到就座,便行禮不斷,推讓不休,半天也坐不下來。此等虛誇迂緩之作風,如何臨機決事,如何克敵制勝!如今到了本朝,列位這種舊一習一 都得改一改,才能應合滿洲風一習一 ,與同僚和諧共處。否則便會鬧出許多誤會不快來,弄不好,還會生出離心之想。這可是第一要緊的!』
中國本是禮儀之邦。明朝自太祖皇帝立國以來,便制定了一套嚴格的禮儀規範。二百多年推行下來,無論是官一場還是民間,都早就一習一 以為常。雖然後來越弄越繁複和講究,但人們也並不認為有什麼麻煩和不妥,反而覺得這樣才完美周到,使禮儀的一精一深內蘊發揮得淋一漓盡致,遠邁前代。如今,忽然聽見陳名夏對大家一向引以為榮的這套規範痛加貶斥,在座的幾個人都不禁發了呆。不過,對方把這件事同是否能與滿人和諧共處,以及對清朝是否忠誠連在一塊,又使大家為之聳然動容,於是趕緊拱着手,誠惶誠恐地唯唯答應着,表示感激對方的教誨。只有錢謙益,因為聽力一向欠佳,加上陳名夏說話時故意用了一種不肯費勁的鼻音,所以這小半天,他雖然睜着睡眠不足的眼睛,但在精神恍惚之際,對方的話,十句之中倒有五句沒有聽進去。直到發現屋子裡出現靜場,他才疑惑起來,卻鬧不清發生了什麼事,於是只管跟着其他人,做出相同的表情和姿勢。
『這是第一件。還有第二件,』陳名夏接着又說,『前明之亡,一黨一 同伐異,門戶一交一 訌,是又一大因由。此種官一場陋一習一 ,為當今聖上以及攝政王所深惡痛絕。
在此,學生也不妨告知列位:前些日子吏科給事中龔鼎孳、兵科給事中許作梅等十言官一交一 章彈劾內院大學士馮銓、禮部侍郎李若琳、一江一 西招撫孫之獬貪贓枉法一案,昨日已經攝政王傳集各官,逐一究問,查明所劾各款竟無一屬實。因而推斷此事之根由在於前明之一黨一 爭舊怨,沿襲至本朝。龔鼎孳、許作梅等人本該反坐論處,幸而攝政王開恩,只予以嚴旨切責,令其改過自新,不過其中御史李森先,因其彈章中措辭過激,仍着令革職,以示懲戒……』陳名夏說到這裡,便停住了。他先向在座的人掃視了一周,最後把目光停在錢謙益的臉上,淡淡地說:『諸位老先生都是前明過來的人,難免會與昔日的一黨一 社之爭沾上點邊。那麼可就得警醒了,切勿再攪和進去才好!』
這一次,為着免得遺漏了什麼重要信息,錢謙益倒側着耳朵,集中精神聽着。
驀地,他心中一懍,記起幾天前龔鼎孳和許作梅曾經登門拜訪,東拉西扯地坐談了半天,卻不知是否同這樁官司有關,更不知陳名夏此刻是否在說自己。這麼想着,他就不由自主緊張起來,於是極力回想那一天的情形。他覺得當時自己把得挺穩,並沒有同對方多談;而對方似乎也沒有提到彈劾之類的事。『可是剛才,陳名夏為什麼把眼睛盯着我?而且他在提到龔鼎孳時,為什麼竟直呼其名,那口氣就像說到一個陌路人似的?要知道陳、龔二人其實也是關係密切的知一交一 呀!莫非龔鼎孳也同我一樣,對陳名夏的裝腔作勢、趾高氣揚十分反感,兩人已經鬧翻了麼……』現在,錢謙益不再昏昏欲睡了。他大睜着眼睛,思緒漸漸變得清晰、敏銳起來,有許多問題,包一皮括陳名夏對自己的可惡態度,都冒了出來,而且似乎都露出了解答的線索。『嗯,不對不對,前幾天龔鼎孳來訪時還提到陳名夏,並沒有什麼不滿的言辭。那麼,恐怕並沒有鬧翻。哼哼,要不就是正相反——只因陳、龔二人關係非比尋常,而龔鼎孳在這場官司中碰了個大釘子,已經被攝政王憎惡上了;陳名夏為了避免嫌疑,便裝出一副毫不相干的樣子——』這麼想着,錢謙益心中一亮,頓時感到精神亢一奮,『啊哈,不錯,眼下陳名夏公開說到這件事,要大家引以為鑑,也並非是衝着我而來,而是有意藉助這睽睽眾目,做給朝廷看的!』
這麼興奮而又焦躁地尋根究底着,再加上擺脫不掉的睏倦和虛弱,使錢謙益腦子變得緊繃繃、又暈乎乎的,只覺得心中噗通噗通直跳,耳朵里也嗡嗡作響。
他忘卻了周圍的一切,眼前只剩下一根忽隱忽現、飄移不定的線。現在他就竭盡全力,沿着這根線追索下去。『是的是的是的!這個精明強幹的傢伙,他的一言一行,他故意同我扯開距離,他剛才說的那些話——儘管是用了那樣一種傲慢不遜的口吻,都是分明在告誡大家,今後要在這塊地方混下去,就得格外小心謹慎,彼此不要拉得太緊……只不過——只不過這種告誡,其實也算不得什麼大逆不道,盡可以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哼,他卻不肯那樣做,偏要裝得那等撇清,仿佛生怕給人逮住馬腳似的,到底是為什麼?對了對了對了!原來他一直對清廷隱瞞各種關係!哈哈,哈哈,哈哈!原來他是害怕!原來——咦,他害怕什麼?莫非,莫非他另有圖謀?莫非他想造反?莫非他同南邊有關聯?』這樣一想,錢謙益就疑心頓起,覺得這表面平靜穩固的京城裡,簡直殺機重重,兇險四伏。這種發現使他驚駭,更令他極度緊張。雖然與此同時,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心中提醒他:『這是沒有的事。你太緊張,太疲勞,已經在一胡一 思亂想了!』可是他仍然止不住脊背發涼,手心出汗,有片刻工夫,整個人競像靈魂出竅了一般,以至接下來,儘管他模模糊糊地覺得,陳名夏又說了一些別的話,其他人還提了一些問題,但一點都裝不進腦子裡去……『攝政王殿下鈞旨到!』一個尖利的嗓門驀然呼叫起來。錢謙益心中擂鼓似的一震,驚恐地抬起頭,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屋子裡多了一個身材高大的官員。
而其他的人,包一皮括陳名夏在內,已經跪伏一在地下,他本能地覺得事情嚴重,掙扎着想離開椅子,偏偏兩條腿不聽使喚,掙了兩掙都沒成功。他心裡着急,提着氣,狠命一使勁,總算滾到地上;接着,就聽見那個官員高聲說:『攝政王千歲殿下口諭:今兒個我因身一體不適,這一江一 南降官就暫且不見了。
改日再說。那王鐸、錢謙益、陳洪範、張秉貞就着他留下,聽候任用。』
就是這麼幾句,口諭便傳達完了。不過,它來得如此突然,以至有片刻工夫,上房裡變得一片靜默。是的,大家今天本來都等着接見,可是這麼一來,接見便宣告取消了;本來,今天大家還期待着授予官職,憑着這麼一句『聽候任用』,看來也就得拖下去,而且不知要拖多久。因此,當大家重新站起來之後,王鐸、陳洪範、張秉貞三個都變得面面相覷,啞口無言。
只有錢謙益卻感到心頭一輕,覺得纏繞着他的那種種危懼、痛苦和幻想突然消失,周圍的一切又變得明白和正常了。『是的,「聽候任用』就是暫時不任命。
能夠這樣子,最好不過了!八艘話訊釕系男楹梗鱟∫巫擁姆鍪鄭肷硇櫫岩話愕叵搿?四攝政王多爾袞之所以突然取消預定的接見,倒不是存心慢待冷落這批南明的降臣,而是由於一江一 南戰局意想不到的混亂和惡化,迫使他不得不臨時決定召開緊急的御前會議,商量對策。事實上,自從六月初那道剃髮令下達之後,竟然在民眾當中引發如此廣泛而激烈的反抗,是他們完全沒有估計到的。起初,他們還試圖憑藉強大的武力,迅速把反抗鎮壓下去;結果五個月過去了,雖然像一江一 一陰一和嘉定這樣的地方,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付出了很大的傷亡代價之後,總算相繼攻陷;但是即使事後用了屠城那樣殘酷的手段,也未能起到殺雞儆猴的作用。相反,各地反抗的勢頭愈演愈烈,不僅發生魯王政權的軍隊在錢塘一江一 上大敗清兵這樣聞所未聞的事件,而且以前明縉紳金聲為首的另一支義軍,也在徽州、寧國、池州、太平一帶,憑藉山林險阻同清軍周旋,形成很大的聲勢。此外,尤其令多爾袞吃驚的是,自陝西流轉南下的農民軍,雖然在湖北九宮山被清軍打散,其首領李自成、劉忠敏據報已經被鄉民殺死,但是他們的餘部不知出於怎樣的想法,竟然改弦易轍,同過去的死對頭——南明總督何騰蛟的軍隊聯合起來,重新進入湖廣,並且接二連三地摧州陷縣,一逼一得當地的清朝官員向北京朝廷連連告急。正是這樣一種形勢,使多爾袞不由得着忙起來。經過同大臣們反覆商議,他最後作出決定:一抽一調坐鎮南京的平南大將軍勒克德渾及其副將葉臣率兵馳援湖廣,全力對付噩夢一般的農民軍和南明軍隊的聯合反攻;與此同時,責成洪承疇暫時轉攻為守,回鎮南京,全力穩住一江一 南的局勢再說。
清廷對局勢的可能逆轉感到嚴重關切,無疑是可以理解的。不過,多爾袞卻不知道,就在他以順治皇帝的名義下達的詔令,加急飛遞送往南京的途中,一江一 南的局勢已經發生了新的變化。由於洪承疇等人的全力進剿,前一陣子在徽州一帶活動得頗為『猖獗』的那支義軍,已經於近日被徹底擊潰,其首領金聲、一江一 天一、吳應箕等人均被抓獲。目前,駐節於寧國府的洪承疇一方面派人向坐鎮南京的勒克德渾報告,一方面率領手下的幕僚和將校,親自趕往前線,視察『匪亂』平定後的情形。
說起來,這也是洪承疇的老練高明之處。本來,自從平定了嘉定、一江一 一陰一的反抗之後,曾經有不少人主張揮兵南下,狠狠教訓一下在浙東日益坐大、已經成為清軍南進巨大障礙的魯王政權。但是洪承疇權衡了局勢之後,決定仍舊堅持『以剿促撫,先易後難』的既定方略,首先把打擊的矛頭指向正南方向、勢力相對較弱的徽州義軍。事實證明,這種決策是正確的,隨着金聲等人在短期內被打垮,南京徹底解除了來自側翼的威脅;接下來,就可以放開手腳對付浙東這塊比較難啃的大骨頭。不過,儘管如此,洪承疇卻不敢大意,因為以他多年的剿『寇』經驗,知道只要老百姓的敵意一天不消除,叛亂隨時隨地都會再度發生。正因為這樣,他才又決定親自到徽州府城的所在地——歙縣去走一趟。
現在,洪承疇一行人已經過了績溪,走在通向徽州府城的路上。這一帶以及與之毗連的寧國府,是個山嶺眾多的地區。西邊的黃山和東邊的天目山向這裡連綿延伸,一路上蒼崖疊嶂,險隘重重。而從績溪到徽州府一線,則正處於這兩座大山的夾峙之間。洪承疇特別注意到,這裡的地勢曲折盤旋,崖谷一交一 錯。一條名叫揚之水的溪流,從南向北蜿蜒流去。溪流兩邊,時而是小片的稻田,時而是高一聳的峭壁,一個一個的村落,就散落於亂石叢莽之間。這一切,使這條通道變得就像受到嚴密保護的咽喉似的,不容易遭到攻擊。前一陣子,如果不是清軍用計騙開了績溪城門,恐怕未必就能如此順利地進入這裡,更別說攻下徽州府城了。
如今,雖然戰事已經結束了好幾天,但在初冬的一陽一光下,那些來不及收拾掩埋的戰死者一屍一體,仍舊隨處可見;拂面的寒風中,也不時夾雜着一股東西焚燒的焦煳的氣味;至於路旁的村莊,那些焦黑的斷壁頹垣之間,則會忽然呱呱地怪叫着,飛竄起成群的烏鴉,使人不難想象當時的戰鬥是何等的慘烈。正是這種情形,加上這一帶易守難攻的天然形勢,使騎在馬上緩緩而行的洪承疇,一邊四下里觀察着,一邊不由得再度默默盤算起來。
『黃老先生!』他回過頭去,招呼走在稍後的一位隨行幕僚。等那人應聲跟了上來,他就用馬鞭指着本應是車舟輻湊、商客往還,眼下卻變得異樣空曠、寂靜的河灘,問:『此番得老先生之力,一鼓攻下賊巢。惟是學生尚有一慮,此地民風強悍,倘若馭之不得法,難保不會今日撫平,明日復叛。老先生是本鄉人,不知有何善策,尚祈見教!』
跟上來的這位幕僚,就是曾經擔任左良玉部監軍的黃澍。僅僅一年多之前,他還憑藉監察御史的身份,前往南京,向弘光皇帝請求奏對,在朝堂之上嚴辭彈劾並痛打馬士英,受到當時朝野上下的熱烈稱頌。可是,到了左良玉起兵『清君側』,結果在半途中病死之後,他就跟着左良玉的兒子左夢庚逃往一江一 北,迅速投降了清朝。黃澍本是徽州人,與義軍的首領金聲一向頗為投契。這一次清軍進攻徽州,他就奉洪承疇之命,帶了幾十人,利用老一交一 情,詐稱率兵來援,騙得金聲開門接納,結果同清兵裡應外合,攻破了徽州府城。憑着這份不大不小的功勞,黃澍在新同僚當中也就頓時有了面子。昨天他受前軍提督的委派,趕到設在宣城的總督行轅報捷時,洪承疇除了着實嘉勉了一番之外,還慨然決定親自趕來徽州府城看一看。對於上司的這種『垂注』,黃澍自然十分興奮,一路之上,不停地介紹前些日子由此進軍的種種情況,極其殷勤。聽見洪承疇呼喚,他連忙催馬上前。當聽清是這麼一個問題之後,他就拱着手,不假思索地朗聲回答說:『中堂大人遠慮!此地果然是民風強悍,更兼形勢險要,易守難攻。不過經此一役,大人之神機妙算,我兵之無堅不克,已令彼刁頑不逞之徒,為之喪膽!
今後只須鎮之以重兵,威之以嚴刑,再廣布細作,暗中偵察。若有敢再行倡亂者,一經察覺,即行鋤滅,絕不寬貸!如此,便可令愚民知所懼,而匪人亦無所施其煽惑之技。待假以時日,民心向定,此地便可望洗心歸化。不知大人以為如何?』
洪承疇晃了晃鞭子,不緊不慢地說:『鎮之以重兵——談何容易!目今一江一 南初下,動亂未息,更兼兩湖、福建、兩廣、雲貴諸省尚有待平定,哪能空把一乾重兵,安置於此!』
黃澍眨眨眼睛,不由得收斂起先前那股子興頭。『或者,』走出幾步之後,他又試探地說,『委一熟諳本地情形之於員,充任守牧,緣其情,因其勢,以一精一誠導其向善之心,以恩德消其桀逆之志,令彼感悅來附,似亦不失為一可行之策。』
『以學生之見,』大約發現洪承疇沒有做聲,從後面跟上來的另一位幕僚插嘴說,『何不毀其城,焚其居,遷其民,使不逞之徒無所憑依,則其亂自弭!』
洪承疇斜瞅了那人一眼,冷冷地說:『我兵乃是大清的仁義之師,可不是流寇!這一方之民,日後都是我大清的百姓。你把他們的房子燒光,把人都趕跑了,又讓他們到哪裡去謀生?設若謀生不成,豈非只有去投反賊流寇?嗯,為淵驅魚,為叢驅雀,又何愚之甚也!』
等那個幕僚紅着臉閉上嘴巴之後,他停了一下,又問黃澍:『那麼,以老先生適才之議,何人堪任該責?』
『這個……』黃澍變得更加小心起來,『卑職心中尚無此等人選,還請中堂大人卓裁!』
『晤……』洪承疇望了望下屬,隨即回過頭,不再談下去了。
將近傍晚的時分,一行人才抵達徽州府城。在距城門尚有半里之遙的時候,他們就發現情況有點異常:成群結隊的老百姓,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正拖男帶女,肩箱提籠,散立在暮色蒼茫的野地里,看上去一個個都顯得垂頭喪氣,神情悲苦。
起初,洪承疇等人以為他們是在逃難,但漸漸又覺得不大像。因為這些老百姓與其說是在逃,不如說是在等待,在觀望,就那麼三五成群地、遲遲疑疑地瑟縮在一起。越靠近城邊,聚集的人就越多。一眼望去,黑壓壓、亂鬨鬨的。而且,從城門裡還絡繹不絕地有人走出來。當然,這些老百姓並不是自一由 自在地隨意進出。
在他們周圍,布滿了為數眾多的清軍兵校,一個個弓上弦,刀出鞘,殺氣騰騰地監視着。稍有看不順眼的,他們立即就衝過去,連罵帶打地加以彈壓。於是又響起了陣陣痛苦的呻一吟……『嗯,這是怎麼回事?』洪承疇一邊注視着眼前的情景,一邊對聞訊趕來,正在跟前陸續翻身下馬的將官們問。
『啟稟中堂大人,這是在「清城」。』為首的一位將官躬着身一子回答說。火光下,洪承疇認出那是負責指揮這一次進兵的前軍提督張天祿。
這麼稟告了之後,大約看見洪承疇拈鬚不語,張天祿又解釋說:『皆因這徽州府城池狹小,我兵軍馬眾多,須得把這一干人眾清出,方始安頓得下。』
洪承疇『嗯「」了一聲,再度把目光投向城門一帶。他發現,這徽州府城,格局倒並不算小,起碼照例比一般縣城要大,城牆也高峻一些。由於徽州地區山嶺眾多,田少地瘦,很久以來,人們就習慣紛紛出外謀生,從中也很出了一批富商巨賈。因此,據說這徽州府城中殷實之家很是不少。從城外的情形看,本來應該也有許多房子,卻由於打仗的緣故,硬是給盡數拆平了。就連附近的樹木,也被砍個一精一光,只剩下空蕩蕩、光禿禿的一片。那些被驅趕出來的老百姓,如今就麇集在毫無遮蔽的野地上。天色眼看就要暗下來,加上又已經是十月初冬,到了夜裡,那寒冷和飢餓必定變得更加難熬。如今,從不斷傳來的聲聲哭喊,不難猜想已經開始有病弱婦孺不支昏厥,甚至當場倒斃。以洪承疇的老於行伍,自然知道,從休整將士、確保安全的軍事需要來考慮,軍隊進駐城內,無疑是最穩妥的做法。至於把老百姓趕往城外,以便給軍隊騰出地方,這在戰爭中也很常見。事實上,去年多爾袞進入北京和今年多鐸進人南京,都曾經這樣做。更何況眼下這些,還是曾經反叛作亂的』刁民『!因此張天祿如此處置,應當說無可厚非。只不過……『哦,列位勞苦了!』發現自己這麼沉吟着,馬前的那群將軍大約躬身迎候得太久,已經開始有人試探着抬起頭,或者悄悄轉動身一子,洪承疇於是收斂心神,做了一個手勢,『請都免禮,且進帳里去說話。』
『啟——啟稟大人,卑職得知大人駕臨,已命人將徽州府衙收拾停當。敢請大人屈尊暫駐。』身軀高大、長着一張胖圓臉和兩道掃帚眉的張天祿連忙說。
洪承疇本來已經催動坐馬,聽他這麼一說,又重新把韁繩勒住,搖一搖頭:『本督眼下不進城。如城外未及立帳,就先上將軍的帳里去便了!』
『這……』
『嗯,莫非將軍的大帳,也已搬人城中了麼?』
『啊,不曾。將士強半尚駐於城外,卑職安敢先自入城而居?』張天祿連忙回答。
洪承疇點點頭:『唔,如此就好!那麼,就煩將軍為本官引路一去吧!』
張天祿似乎還想有所申說,但看見上司態度十分堅決,終於一交一 拱着雙手,應了一聲『領命!』便轉身急步向戰馬走去。
五
軍隊的營房臨時駐紮在離城門東面不遠的小崗阜上。來自總督行轅的客人們,由排成一字嚴陣的全副武裝甲士保護着,繞過亂鬨鬨地擠聚在一起的老百姓,在暮色籠罩的野地上走了一陣,隨後又從一座一座的帳篷當中通過,最後魚貫進入了中軍大帳。
這看來確實就是張天祿日常起居的大帳,而且張天祿本人也的確沒有搬進城裡去祝因為帳中的一切布置如常。大約沒有料到上司會突然駕臨,還顯得有點凌一亂。幾個親兵正在那裡手忙腳亂地歸攏收拾。這又使得在前面引路的張天祿感到頗為狼狽。他順手抓起攔在腳下的一隻酒罈,朝一名親兵懷裡一塞,揮手讓他們趕陝退下,然後畢恭畢敬地把洪承疇請上當中的虎皮一交一 椅;接着,又回過頭,把其他隨行的官員們挨個兒引到主座的兩旁。在這當兒,他手下的將校們也開始按照慣例,在大帳前排起班來。只是,也許由於缺乏統一指揮的緣故,本該是訓練有素的這些將領們,竟然顯得有點亂,有些人還糊裡糊塗地站錯了位置,經旁人糾正,才調整過來。這麼磨蹭了一會,總算各就各位。於是,他們由張天祿領着,一齊躬身低頭,朝上行起參見之禮。
洪承疇在虎皮一交一 椅上挺一直了身一子。從抵達徽州府城下這小半天裡,他已經發現,由於戰役剛剛結束,更由於打了勝仗,將士們還處於興奮、放縱,甚至有點驕矜的狀態。在這種時候,有必要給予適當的警醒和約束,特別是對於這批擁有指揮權的將領。否則一旦上行下效起來,種種軍紀松一弛和不遵號令的糟糕情形都會發生。這是洪承疇一直都在全力防止的。現在,他決定首先憑藉鄭重地、一絲不苟地執行禮儀制度,使這些赳赳武夫重新意識到上司權威的凜不可犯。於是,他開始變得正襟危坐,神態威嚴,不動聲色地接受着部下們的報名行禮,即使碰上對方是平常很熟悉的人,也不做絲毫客氣的表示。要是有人語音含混,聽不清楚,他會皺起眉毛,示意重報一遍。而在這當間,他還把炯炯的目光不斷投向每一個有鬆懈嫌疑的將領。這麼一來,就自然而然地產生了一種無形的壓力。大帳內外的氣氛不知不覺變得凝重起來。感到惶恐不安的將官們陸續收斂起原先的散漫和不經意,一個個變得低頭屏息,不敢喧譁。到後來,大帳前只剩下腳步的移動聲、甲冑的碰擦聲,以及挨個參謁的唱名聲。待到最後一位將官參見完畢,躬身退回班裡,全場竟變得一片靜肅,只聽見由軍士們高擎着的火把在寒風中嗶剝作響。
也就是到了這時,洪承疇才點一點頭,緊繃的面孔稍稍露出些許笑容,然後捋着垂到胸前的一胡一 子,清一清喉嚨,開口說:『列位,此番會剿徽寇,上賴我大清皇上洪福齊天,下因諸路兵將奮勇用命,尤其是前軍提督張天祿指揮得力,調度有方——嗯,還有黃澍自告奮勇,深入虎一穴一,以為內應,因此進軍順利,徽州一鼓而破,賊首金聲等亦盡數就擒。此實乃我師繼平定嘉定、一江一 一陰一之後,又一大捷!可喜可賀!本督必定儘速修本,上呈朝廷,為列位申勞請功!在此,請先受本督一禮!』
說完,他果真站起來,拱手如儀,向大家深深行下禮去。
面對上司的凜凜威儀,正重新覺悟到自身渺小的將官們,聽見那一番嘉獎和許願的話,本來已經深為感動;忽然又受到如此鄭重的一禮,意外之餘,更是不勝惶恐,於是不約而同地單膝跪下,熱血沸騰地齊聲說:『謝中堂大人!職等願效死力!』
『嗯,請起,請起!』洪承疇連連做着手勢。等將官們重新站好之後,他就微笑着環顧了一下,隨即放鬆身一子,斜靠在椅子上,開始以一種親切而不失認真的態度,詢問起進兵破敵的情形。由於其中的詳情已經由送去的塘報和特使黃澍專門作過介紹,因此,他只是就一些不夠明白的地方提了幾個問題。當獲得滿意的答覆之後,他就把話題轉到擒獲的那幾個義軍首領——金聲、一江一 天一和吳應箕身上。得知這幾個人頗為死硬頑固,至今仍舊沒有願意歸降的表示,他點了一下頭,便不再追問,卻把眼睛轉向腳邊那盆熊熊燃一燒着的通紅炭火,老半天地沉默着。直到下屬們因為長久的等候,開始紛紛投來疑惑的目光,他才抬起頭,望着大家,緩緩地說:『適才列位矢言願效死力,令本督甚為感慰!今有一事,本督至今心下尚在躊躇,欲與列位商量,不知列位可願一聽麼?』
這顯然又是使將官們感到意外的一問。大帳內出現了片時的寂靜,隨即響起轟然的回答:『卑職願惟大人鈞旨是聽!』
『唔,如此甚好。』洪承疇捋一捋一胡一 子,隨即坐正身一子,『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歇—適才本督在城外,看見許多百姓,拖兒帶女,擁塞其間,情形慘苦。問知是我兵要入城駐紮,因城中狹小,安頓不下,故此只得將彼驅出。本督思量:這些百姓本是我大清子民,兵火之餘,留得一性一命,景況已是甚為可憐,何況眼下天寒地凍,驟然將之驅至荒郊,無處棲身,許多人必定凍餓而死。我兵乃仁義之師,本為弔民伐罪而來,正應一愛一民如父子兄弟,方見本色。何不停止清城之舉,放他還居舊處?倘能如此,這一方民眾必定感我恩德,傾心歸順。異日我兵即使離去,此地亦永無復叛之憂——不知列位以為如何?』
洪承疇說這一番話時的口氣是委婉的,而且帶着一點商量的意味。因為他很清楚,眼下已經是初冬時節,天氣日漸寒冷,將士們在野地里紮營,同樣是一件苦事。何況他們經過連續半月的行軍、作戰,吃了不少苦頭,好不容易才攻下徽州,照例應當休整幾天,伙食和住宿也照例應當安排得好一點的。現在忽然作出這樣的決定,難免會引起失望和不滿。即使是將領們想得通,恐怕也不容易說服部下的士卒,更別說將領們也未必想得通了。不過,洪承疇認定:為了爭取民心,消解敵意,確保徽州不再成為叛亂之源,這樣處置是十分必要的。因此,雖然明知道事情有點難為將士們,但他仍舊決定提出來。
將領們起初大概以為總督大人要同他們商量行軍打仗的事情,所以答應得頗為痛快。待到得知是這麼一回事,果然你看我、我看你,現出錯愕與不解的神色,一時間,誰都沒有吱聲。大帳前出現難堪的寂靜。
『嗯,怎麼樣?』洪承疇催問說。作為一軍之主,他從不輕易提出自己的主張。但一旦提了出來,他也不會輕易退回去。
『大人既然有命,職等自當遵從!』張天祿終於首先表示服從。他本是明朝總兵官,降清前曾隸屬於史可法麾下。對於洪承疇治軍嚴格,顯然早有所聞,因此不敢提出異議。
洪承疇點點頭。身為這一次作戰的前線總指揮,張天祿的態度自然是舉足輕重的,而且對將領們會產生廣泛的影響。他準備大大嘉許一番,然後就此把事情敲定下來。誰知,就在這時,一名將官忽然越過同伴,大步走出來,拱手當胸,一操一着關外口音朗聲說:『中堂大人,末將想不明白:這徽州城裡的,都是些山賊刁民,竟敢聚眾作亂,抗犯我兵威,傷折我士卒,實屬罪大惡極!不把他們盡數屠滅,已是十分便宜了他。為何還讓他住在城中,卻要我三軍將士在城外受苦受凍?哪有這等道理!』
洪承疇皺一皺眉毛。憑藉火把的光亮,他認得這個出言莽撞的將領是滿軍參統巴鐸。此人原本隸屬統領葉臣的鑲紅旗部,這一次進攻徽州之役,考慮到張天祿部的軍力不足,才臨時一抽一調他來援助作戰。不料他竟自恃身份特殊,公然出頭反對停止『清城』。這多少使洪承疇有點難堪。的確,如果換了是一名漢軍將領,那麼他完全可以用不着再講什麼道理,就將之嚴辭斥退。如果對方還敢強項,還可以將他軍法論處。但是,衝着巴鐸是個滿人,而且是葉臣的部下,洪承疇在作出反應之前,就確實不能不多一層掂量。何況,還應當估計到,雖然出頭的是巴鐸,但將領們當中,與他有着同樣想法的恐怕為數不少,過於簡單強橫地硬壓下去,也會使軍心不服。對於掌兵者來說,這同樣是需要避免的。因此,當最初那一下子惱火過去之後,洪承疇反而覺得不妨利用巴鐸這個由頭,把必須停止清城的道理向大家說得更透一點。只不過,以自己的總督之尊,去同一個參將論辯,卻多少有失一身 份……『哎,將軍所言不差,』正當洪承疇沉吟不語之際,忽然有人從旁接口說,『此間民眾前時果然曾抗犯我師。但念他多是無知百姓,受匪人煽惑,裹脅從賊,原非怙惡不悛之徒。如今既已降服,就是大清臣民。我師正應寬大為懷,不咎既往,而又善待之,讓他們慚愧知恥,從此實心擁戴。如此,我兵雖忍一時之寒凍,卻可永遠免卻征剿血戰之勞,少失而大得,又何樂而不為呢!』
站出來說話的這個幕僚,就是黃澍。此人的確絕頂機靈。曾幾何時,在前來府城的路上,他還口口聲聲把這裡的民眾稱為『刁頑不逞之徒』,如今,他已經準確地領會了上司的心思,並且在洪承疇感到躊躇的當兒,不失時機地挺身而出,為停止清城辯護。洪承疇雖然出於持重,沒有立即表示讚許,但是卻不由得暗暗點頭。
只是,黃澍說得固然委婉動聽,那巴鐸卻仿佛沒有聽見一樣,依舊直一挺一挺地站着,連眼睛也不向他轉過去。
黃澍眨眨眼睛,不知道這位身軀矮壯、長着一雙小眼的滿族將軍為何如此。
他一心要在洪承疇面前顯示能幹,於是又耐心地說:『莫非將軍顧慮部下將士會有怨言麼?其實,只須我輩亦堅守此間,與士卒同甘苦,再將寒衣糧草備足,每日照常一操一練起來,則不只怨言自息,且士卒會更生感奮求戰之心。此古人馭兵之良法也!不知將軍以為如何?』
誰知,巴鐸仍舊一聲不響。
這麼一來,不只是黃澍,就連端坐在虎皮一交一 椅上的洪承疇也奇怪起來。因為既然他不想降低身份同巴鐸論辯,那麼黃澍自動出面,同對方倒是合適的對手,並且也給做上司的保留了迴旋的餘地。不料巴鐸競一言不發,倒讓人鬧不清這個『韃子』到底是自感理屈詞窮,還是別的緣故。不過,只要他閉上嘴巴,事情就好辦。於是洪承疇『嗯』了一聲,威嚴地開口說:『巴鐸既無異詞,可速退下!清城……』話沒說完,站在下面的巴鐸忽然挺一挺脖子,說:『啟稟大人,巴鐸尚有話要說!』
洪承疇微微一怔,隨即皺起眉毛:『嗯,適才黃澍對爾說話,爾一言不發。
如今本督出令之時,爾又說有話,是何道理?』
『啟稟大人,只因巴鐸不要同他說話。』
『不要同他——黃澍?為什麼?』
『皆因他是個一奸一詐之人,故此巴鐸不要同他說話。』
『一奸一詐之人?何以見得?』
『他與這城中的守將,本是朋友,但是此番攻城,他卻貪圖立功受賞,把他的朋友騙了,賣了!這等下作行徑,豈是男子漢大丈夫之所為!』
洪承疇又是一怔。此次攻城,黃澍確實是憑藉同義軍首領金聲的舊一交一 情,才得以進入城中,充當清兵的內應。而且,這還是洪承疇本人授意策劃的。沒想到,卻被這個巴鐸說成是出賣朋友,行為卑鄙。不過,就為人道德而言,要一下子駁倒對方,似乎也不容易。於是,沉默了片刻之後,他只得緩緩地說:『嗯,黃澍既已是我大清臣子,便自應忠於我大清。況且,兵者,詭道也。欺瞞用詐,俱在情理之中。』
『說他降了我大清,便理應如此,這話也中。但就須實心到底,不該這會兒又鑽出來指手畫腳,假惺惺地充好人——輪得着他嗎!這等一奸一詐之人,只有你們漢人還會說他好;若是我們滿人,哼!』
『嗯?』
『早就把他趕出旗下去,誰還會聽他放狐狸屁!』
也就是聽到這裡,洪承疇才弄明白巴鐸不搭理黃澍的原因。他不由得暗暗苦笑。因為,黃澍出來爭辯的用意是什麼且不說,就自己而言,確實是一方面覺得自己既然已經投降了清朝,並且總的來說,還頗得攝政王的信用,那就只有橫下一條心,硬着頭皮沿着這條路走下去;但另一方面,又不無反感地覺得這些來自關外的『夷狄』,未經教化,只知一味恃強嗜殺,動不動就屠城滅邑,在攻下揚州時是如此,在攻下嘉定和一江一 一陰一時也是如此,根本不懂得要一統天下,皇基永固,就要善於恩威並舉,剛柔雜用,全力爭取民眾的誠心擁戴。而此中道理,在中國的聖賢經典中,是早就說得極其透徹明白的。正因如此,這一次他才不辭勞苦地趕到這裡來,親自視察監督善後事宜的處理,目的就是設法使徽州從此誠心歸順,不再作亂;同時,私下裡也想儘可能減少戰爭對同胞的戕害和摧一殘,以求得心靈的一點慰藉。然而,在新主子眼裡,這是不是也有『一奸一詐』之嫌呢?卻實在很難說。因為自己畢竟是個前明的降官,而且有對清朝作戰的『劣跡』;前一陣子又過於熱心地建議皇上學漢文,讀漢書,結果遭到攝政王冷淡的否定……正是這種突然湧起的疑懼,擾亂了洪承疇的安詳和自信。有片刻工夫,他只管呆呆地坐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凡有敢抗我大清的蠻子,都例該屠滅!前番嘉定、一江一 一陰一之役,貝勒大人俱是如此處置。大人對他們又何必手軟?』巴鐸傲慢的聲音再度在耳邊響起。
像被猛然刺了一下似的,洪承疇清醒過來。一種受到侮辱——不僅僅是作為上司的尊嚴,而且還有自己所信奉的那一套『王道』的尊嚴,受到愚蠢無知的侮辱的感覺,使他勃然憤怒起來;同時也意識到周圍還站着眾多下屬,全都默默地注視着這一幕,在等着瞧自己這位主帥如何決斷。於是他咬一咬牙,猛然沉下臉,嚴厲地說:『胡說!本督受命離京時,聖上曾經頒旨,明諭承疇此次下一江一 南,務須盡力昭宣我大清德意,遵行近日朝廷恩赦詔款,使新附之民咸沾恩惠。萬事俱以平定安集為先,以期人心向化,南服永靖。本督受國家隆恩,敢不盡心竭力!此事就這樣定了。有再敢妄言抗命者,軍法從事!』
停了停,看見將領們被自己的威勢所震懾,包一皮括巴鐸在內,一時間全都低頭屏息,不敢再吱聲,他就把手一擺,斷然說:『立即傳令三軍,放還百姓,停止移營!』
六
由於洪承疇下達了強硬的命令,清軍的清城行動不久就停止了。為着表示與將士們同甘共苦,自然也為了安全起見,洪承疇還決定,他本人也不進城裡去住,而是同大家一樣,就在山上的營寨下榻。接下來,他還特別一交一 待張天祿馬上起草告示,到城中去四處張貼,曉諭百姓照常生活,不用驚慌,只要誠心歸順,遵命剃髮,不再作亂,身家一性一命就能得到保障。
這一着果然收到很好的效果。本來亂作一一團一 的府城很快就平靜下來,接着市面重新開始營業。過了兩天,甚至還有人抬豬牽羊,到山上來犒勞『大兵』。洪承疇眼看自己所預期的局面正在出現,各營將士也懍遵軍令,不敢下山一騷一擾民眾,才終於放下心來,準備動身離開。恰好在這天近午,他收到從南京加急遞到的一封文書,說是朝廷來了命令,內容十分重要,催他從速回去商議。洪承疇不敢怠慢,立即傳令周知隨行的官員和幕僚們打點行裝,定於次日一早啟程。
消息傳開之後,軍營中的反應倒是相當平靜。因為誰都知道,總督大人這次到來,只是一種例行視察,本來就不會呆得太久。更何況,就多數人而言,也不希望被來自上頭的人整天盯着管着,就更別說伺候、陪同的種種麻煩了。不過,也並非沒有例外,譬如說,正在自己的營帳中用午膳的黃澍,就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弄得呆了半晌,終於把碗筷一放,心煩意亂地站起身來。
黃澍之所以這樣子,是因為直到目前為止,他雖然被派到軍中來效力,並且在平定徽州中立了功,但是始終還沒有被正式授予官職。以他平生的自負才幹,心高氣傲,毅然決定走上投靠清朝這條路,自然不僅僅是為了活命。無疑,他也知道初來乍到,新主子對自己還不了解,照例要等些時日,因此才一直忍耐着。
不過那一天,在前來府城的路上,洪承疇忽然問到誰適合擔任徽州的未來知府,他當時出于謹慎,沒有正面回答,但過後卻越想越動心,覺得這個職位對自己正合適。因為自己就是徽州人,對本地的情形可以說非常熟悉,而且憑着自己的精明強幹,也有把握把這一方民眾管得服服帖帖。另外,他還認定,洪承疇當時那一問絕非無緣無故,顯然也多少包一皮含有這種意向。正因如此,在抵達此地的當晚,他才甘冒可能得罪其他將領的風險,挺身而出為洪承疇停止移營的決定辯護。對此,洪承疇雖然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示,但黃澍卻知道必然會給上司留下深刻印象,因此一直暗暗期待着。誰知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仍舊沒有任何動靜。相反,卻忽然傳出洪承疇明天一早就要離開的消息。這就難怪黃澍錯愕之餘,不由得焦急起來……『黃先生,中堂大人請先生過去,有事商議!』一個響亮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黃澍怔了一下,回過頭去,發現不知什麼時候,營中的一名小校已經來到帳門外。
『中堂大人有請黃先生過去議事!』大約發現黃澍儘自睜大眼睛,沒有任何表示,那名小校又重複通報一遍。
黃澍這才『氨的一聲,一顆心隨之急促地跳動起來。『這麼說,他終於還是想到我了!』他想,於是連忙說:『好的,學生這就前往!』
說完,也不等那名小校再有表示,他就大聲吩咐隨從備馬,然後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屏風後面,迅速換上公服,還特意從鏡子中檢視一下那顆新剃的光頭和那條新近才扎就的髮辮,這才匆匆走出帳外去。
作為臨時派到前軍效力的一名降官,黃澍目前的住處是前鋒營,與洪承疇下榻的中軍大營,還相距着二里之遙。時當正午,崎嶇的山路上空蕩蕩的。緊挨着路旁流過的溪水波光粼粼,在一陽一光下亮得刺眼。山崖之上,秋天的老葉經了風霜,紅的血紅,黃的金黃,顯出一片斑駁的色彩。
距中軍大營還有一箭之遙的時候,黃澍從馬上遠遠望見,轅門前面左側的空地上,或站或坐地圍聚着一小隊人。憑着他們身上穿着號衣,手中還拿着刀槍的樣子,黃澍判斷那大抵是一些兵,因此並沒有怎麼在意。直到在轅門前翻身下馬,把韁繩扔給隨從之後,他順眼投去一瞥,才發現那一小隊人並不全是拖辮提刀的清兵,其中還有漢人打扮的男子。只不過那幾人眼下都蓬頭垢面,衣衫破爛,還被繩子五花大綁地捆着。『唔,原來又逮着了人犯!』黃澍心想,同時覺得那幾個人有點面熟,不由得又瞧了一眼。這一下,他不僅瞧清楚了,而且像一個在暗處行走的偷兒冷不防遇上捕快似的,嚇得心中猛然一抖。因為他忽然認出,這幾個囚犯不是別人,正是在這次戰役中俘獲的三位義軍首領,其中身材微胖、表情沉靜的長者就是前明御史金聲;那又黑又瘦,長着一臉刺蝟一胡一 子的是復社頭兒吳應箕;比這兩人都年輕的那個儒生則是一江一 天一!
『糟糕,怎麼會在這裡遇到他們!』黃澍一驚之下,本能地呼啦一下背過身去。不錯,作為同鄉,這幾個人同他可以說都是老相識。特別是金聲,同他更是一向情誼深密。本來,早在崇禎元年,金聲就高中進士,官授御史,只因屢次力陳經國方略,都不被皇帝採納,才堅決辭官歸里。在居家期間,他聯絡黃澍等人積極訓練鄉勇,保境安民。崇禎十一年,馬士英麾下的貴州兵路過徽州,燒殺搶掠,就曾遭到當地兵民的痛剿。因為這個緣故,到了福王在南京即位,起用舊官時,金聲就沒有應一召,但一直十分關注朝中的政局,同黃澍的聯繫也一直沒有中斷。後來黃澍在朝堂之上,嚴劾痛打馬士英,與金聲的影響可以說不無關係。正因為有着這樣不同尋常的一交一 誼,這一次,黃澍才得以那麼輕而易舉地進入城中,充當清軍的內應,一舉攻破徽州。只是這麼一來,黃澍在老朋友面前,就成了徹頭徹尾的叛賣者和一奸一賊,已經連相見的餘地都沒有了。
『哎,無論如何,最好別讓他們認出我!』黃澍心忙意亂地想,『最好別,是的!雖然他們不能把我怎麼樣,但是……』心中這麼緊張着,他就縮起腦袋,橫着身一子,緊趕幾步,逃也似的從轅門走了進去。直到越過好幾座營帳,他才站住腳,回頭望去,發現金聲等人始終沒有做出什麼反應,似乎並沒有認出是他。
『嗯,也許我如今已經剃髮改服,所以……』這麼猜想着,黃澍才吁出一口氣,定一定神,繼續向里走去。
中軍大帳里,洪承疇已經在等待着了。
說起來,黃澍倒不是第一次謁見洪承疇。只不過以治事勤謹著稱的這位封疆大吏,幾乎從不讓自己閒着。黃澍每一次都碰上他不是在處理公文,就是正在與有關僚屬議事,或長或短總得候上一會兒。因此,像今天這樣立即予以接見,就顯得十分例外,同時也使黃澍敏一感到事情的不尋常。他不由自主緊張起來,甚至忘卻了剛才與金聲等人的意外相遇,連忙趨步上前,畢恭畢敬地行起晉見之禮。
『嗯,先生請坐。』洪承疇點一點頭,隨即做出相讓的手勢。
『不知中堂大人呼喚學生,有何差遣?』由於招呼了那一句之後,洪承疇依舊儘自拈着一胡一 須,老半天沒有開口,已經用半個屁一股坐到四開光坐墩上的黃澍,忍不住試探地問。
洪承疇『唔』了一聲,終於抬起眼睛:『先生是本地人?』
『是的,卑職的敝鄉就是徽州府城。』黃澍拱着手回答,同時暗暗納罕:上司何以明知故問?不過,對方一開口就問到籍貫,卻正暗合了他的期待。因此他睜大了眼睛,熱切地瞅着上司。
『記得在前來徽州的路上,』洪承疇接着又說,『先生曾經言及,對此地之民,應須「以一精一誠導其向善之心,以恩德消其桀逆之志」學生深以為然。只不知這「導其向善」之要務,當以何者為先?』
黃澍眨眨眼睛,心跳變得愈加迅速起來。為着防止出錯,他極力控制着自己,仔細地思索了一下,這才回答:『這個——以卑職庸陋之見,當以收縉紳耆舊之心為先!』
『噢?願聞其詳!』
『大人明鑑:有道是「蛇無頭不行」。此縉紳耆舊,乃是各方之頭腦,或有勢,或有財,或兼而有之,向為一方百姓所仰戴。彼輩若然生事,則一方不安;彼輩如能歸順,則一方俱可太平。』
洪承疇點點頭:『此言有理。不過先生以為,我兵今番這般處置,彼輩縉紳耆舊便會從此感激歸心,不再生事了麼?』
『這……』
『若是他不知感激,偏生還要抗命逞強,又當如何?自然,將他盡數拘拿,一刀殺卻,也無不可。惟是如此一來,這一方百姓,必定因此而疑我、懼我、仇我,終難收平定安集之效!』
『大人所言極是!所以,這主持之官,須得深諳此地之民情,在縉紳當中廣有聯絡,而且能低首下心,有一寵一 辱不驚之定力,能忍氣,能挨罵,方能言有成!』
黃澍這幾句回答,說實在話,多少有點言不由衷。因為直到此刻為止,他暗中仍舊堅信,要治理好徽州,最好的辦法就是鎮之以重兵,威之以嚴刑。不過既然上一次他向洪承疇提出時,沒有被採納,此刻他也就不敢再提。『是的,只要能把徽州知府的烏紗弄到手,他一愛一聽什麼,我就挑什麼給他說就是!』他想。
果然,洪承疇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唔,好,很好!』這麼表示了讚許之後,他便站起來,沉思着向前走出兩步,隨即旋過身,重新盯住下屬:『先生進來時,想必看見轅門外的那幾個人?嗯,不錯,就是金聲、吳應箕、一江一 天一。這三人領頭為逆,嘯聚山林,抗拒我師,實屬罪不容誅。本督上體朝廷德意,念他本是鄉紳老儒,只因不通世變,一片愚忠,遂致誤人歧途,與巨寇大盜尚非同類,只要肯洗心歸順,無妨放他一條生路。因此這兩日提審時,也曾反覆告諭,促其自新。惟是這幾個人性甚褊狹,執迷不悟,且出言狂悖,辱及本督。
是以決定將其推出轅門,就地正法!』
說到這裡,洪承疇停頓了一下,大約發現黃澍只是呆呆地聽着,沒有特別的反應,於是又接着說下去:『不過,本督轉念思之,這三人死不足恤,惟是他這次造叛,愚民百姓從之者甚眾,雖已失敗被擒,而暗中憐之惜之者數在非少。遽爾殺卻,頗不利於收拾人心。為早日撫定一江一 南計,總以說之使降,方為上策。因思先生與彼既屬故一交一 ,定必深知其一性一情心意,如能出面勸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或者能令彼幡然歸順,也未可知。不知先生意下如何?』起初黃澍聽說要將金聲等三人就地正法,心中雖然也自震動,但畢竟事先已經估計到難免會有這一幕,因此也還並不感到特別意外。及至洪承疇話鋒一轉,竟然提出要他出面勸降,這才使黃澍大吃一驚,差點兒一聳身離座而起。總算他生一性一機警,急忙收斂心神,硬生生又坐住了。
『學生也知道先生頗有為難之處,』只聽洪承疇又說,『是以未敢遽然相煩。
惟是適才聽先生一席教言,卻令學生甚為感奮,以為憑先生一寵一 辱不驚之定力,能忍氣、能挨罵之誠心,此去勸降,或能有成!』
黃澍眨眨眼睛。也就是到了這時,他才明白,上司為何這麼急急忙忙地把自己找來,又為何在開頭時東拉西扯地說上那一大篇不着邊際的話。而自己那幾句言不由衷的回答,竟然成了對方決定讓自己出面勸降的依據,尤其令他哭笑不得。
說實在話,自從做出了充當內應那件事之後,黃澍就十分清楚,自己同昔日的好友已經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由自己出面勸降,不僅絕對不會成功,而且勢必招來一頓讓自己狼狽不堪的臭罵。他實在不明白,洪承疇出於什麼想法,非得千方百計勸金聲等人投降不可。在這種事情上,肯投降的留下,不肯投降就殺掉,歷來如此,又何必糾纏不休,自找麻煩?不過,黃澍也知道,既然上司已經表示了這樣的想法,作為下屬,貿然加以拒絕,顯然是不行的,也是不智的。可是……黃澍儘自沉吟不語,已經坐回到椅子上的洪承疇,卻有點不耐煩起來。事實上,還在八月初來到一江一 南上任的時候,他就定下一條規矩:凡是在作戰中俘獲的義軍首領,都必須向設在南京的大本營申報,聽候指示,各軍不得擅自處置。這除了基於剛才他對黃澍所說的那些考慮之外,還因為暗地裡他總覺得,作為曾經有着相同背景的過來人,反過來動手殺害昔日的同僚,畢竟是一件不怎麼愉快和光彩的事。更何況,眼前的金聲與他還有着『同年』之誼。相反,如果他們能幡然覺悟,棄舊圖新,那麼他們固然能保住一性一命,自己也能落個顧念舊情的好名聲。
只是偏偏金聲等三人全都頑固不化,說話尖刻得像刀子似的,簡直令人無法忍受。
洪承疇記得,在前天上午那一次,提審金聲時,對方竟然一上來就說:洪承疇在崇禎十五年松山失陷時,分明已經自盡殉國,如今又從哪兒冒出來個洪承疇?一定是假冒的!把他弄得哭笑不得。接着那金聲又歷數洪承疇在明朝時的種種功勞,大加讚揚,然後話鋒一轉,痛罵『假冒』的洪承疇為虎作倀,作惡多端,敗壞洪家的名聲,真是天理不容,決沒有好下場!直罵得他心頭火起,差點兒沒有下令割掉那傢伙的舌頭!到了下午提審吳應箕和一江一 天一,洪承疇衝着那姓吳的是個復社頭兒,對他和顏悅色,十分優禮,不僅吩咐除去鐐銬,還讓左右看座。誰知勸說了足有一個時辰,兩個人卻像聾子和啞巴似的,始終毫無反應,弄得自己一點辦法也沒有。正是面對這種困境,洪承疇才想到黃澍。雖然他也知道對於一個叛賣者來說,這多少有點強其所難,但是天底下的事情,有時候卻未必是常理所能測度的。說不定看起來最不可能的,偏偏就會成功。這得看機緣,還得看辦事人的本領。這個黃澍不是似乎挺有能耐的麼?那麼,既然已經沒有其他辦法可想,也就不妨讓他出面試一試看,反正即使不成功也不會損失什麼……只不過,自己說了半天,對方仍舊全無表示,洪承疇的眉頭就不禁皺起來了。
這時,坐在下首的黃澍一胡一 子一動,終於開口了。『中堂大人有命,』他低下頭,拱着手說,『學生自當竭誠效力。惟是有一事,學生為回護朋友計,躊躇再三,本不忍言;但既為大清之臣,為盡忠王事計,又不敢不言!』
『噢?』洪承疇見他說得鄭重,倒不由得留了心。
黃澍又停了停,似乎仍有猶豫,然後才接下去:『據學生所知,金聲當我大兵壓境時,已慮及徽城未必能守,因此在周遭五百里之山洞中,均預藏了許多兵械火藥,並與部下歃血盟誓,一旦徽城失陷,便退入山中,伺機再起。日前在城中,他曾對卑職言及,萬一城破時走不脫,落入我兵之手,須是先誓死不降,然後才慢慢裝做回心轉意,使我喜其能降,不疑有詐。待疏於防範之際,他才以計脫身。學生曾問他如何用計,他說如放火燒營、殺官起事之類,不一而足;並謂只要一息尚存,絕不與我朝共戴天日。學生因當時尚在城中守候我兵,不便即時駁他,只能含糊以應……』黃澍表情沉重地說着。洪承疇的眼睛卻越睜越大。金聲等人的這些圖謀,使他感到意外,也感到惱火。他沉下臉問:『既有這等事,為何當初不報?』
黃澍的目光驚疑地一閃,隨即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磕着頭說:『大人息怒。
因學生知此事一經報出,金聲必死無疑。學生為盡忠朝廷,入城為間,已蒙賣友之惡名,譬如日前為大人勸止移營入城之事,學生才一開口,便遭巴鐸惡言醜詆。
若金聲再因我此言而死,學生此生恐怕再難安枕!因此意欲待其降後,再從旁勸說之,監視之,果有異動,便即時報告。學生自知私庇罪大!求大人憐此一念之愚,從寬處置!』
洪承疇不說話了。他慢慢捋着一胡一 須,反覆琢磨着黃澍的那些話,終於,沉吟地問:『那麼,以先生之見,這三人竟是再留不得了?』
黃澍沒有回答,只是一個勁兒地磕頭。他磕得那麼急速、長久,仿佛只能用這樣的辦法,來表達內心的矛盾和痛苦似的……『無疑,這也只是黃澍一面之辭,』洪承疇暗想,『而且疑點甚多,未必就可盡信。若然據此就把那三人即時殺卻,終覺草率了些。只不過,我啟程在即,哪有工夫再與他細細究問?』
這麼盤算着,他就伸手從箭筒里拿出一根令箭,向一旁侍候的隨從官說:『傳我號令,轅門外的三名賊首,暫且依前收押,隨我一道解回南京,再行處置!』
等那個隨從官領命而出之後,他才旋過臉,望着已經停止磕頭的黃澍,淡淡地說:『學生本來打算,待了結此行之後,便申報朝廷,委先生做徽州知府。只是適才先生所說之事,關聯甚大,未曾推究明白之前,此事卻不宜先報。那就過得幾時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