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5-16 10:32
〔一〕
宪问耻.子曰:“邦有道.榖.邦无道.榖.耻也.”
宪问:宪.原思之名.本章不书姓.直书名.故疑乃宪之自记.
邦有道.榖:榖.禄也.《泰伯篇》:“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下两耻字.此条只下一耻字.当专指下句言.或说:邦有道.当有为.邦无道.可独善.今皆但知食禄.是可耻.两说均通.姑从前说.
《白话试译》
原宪问什么是可耻的.先生说:“国家有道.固当出仕食禄.国家无道.仍是出仕食禄.那是可耻呀.”
〔二〕
“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
克.伐.怨.欲:克.好胜.伐.自夸.怨.怨恨.欲.贪欲.
不行:谓遏制使不行于外.
可以为难矣:四者贼心.遏抑不发.非能根绝.是犹贼藏在家.虽不发作.家终不安.故孔子谓之难.其心仁.则温.和.慈.良.其心不仁.乃有克.伐.怨.欲.学者若能以仁存心.如火始燃.如泉始达.仁德日显.自可不待遏制而四者绝.颜渊从事于非礼勿视.听.言.动.乃以礼为存主.非求“克.伐.怨.欲不行”之比.故孔子不许其仁.
本章或与上章合.或别为一章.盖冒上章“宪问”字.疑亦原宪所问所记.
《白话试译》
〔原宪又问〕:“好胜.自夸.怨恨.与贪欲.这四者都能制之使不行.可算得仁吗.”先生说:“可算难了.若说仁.那我就不知呀.”
〔三〕
子曰:“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
居谓居室居乡.士当厉志修行以为世用.专怀居室居乡之安.斯不足以为士矣.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一个士.若系恋于他家室乡里之安.那就够不上一士了.”
〔四〕
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
危言危行:危.有严厉义.有高峻义.有方正义.此处危字当训正.高论时失于偏激.高行时亦失正.君子惟当正言正行.而世俗不免目之为厉.视之为高.君子不以高与厉为立言制行之准则.
言孙:孙.谦顺义.言孙非畏祸.但召祸而无益.亦君子所不为.
《白话试译》
先生说:“国家有道.便正言正行.国家无道.仍必正行.但言辞当从谦顺.”
〔五〕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有德者不贵言而自有之.仁者不贵勇而自有之.若徒务有言.岂必有德.徒务有勇.岂必能仁哉.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一个有德的人.必然能有好言语.但一个能有好言语的人.未必即就是有德.一个仁人必然有勇.但一个有勇的人.未必即就是仁人.”
〔六〕
南宫适问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宫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
南宫适:适字亦作括.又名縚.即南容.
羿善射:羿.古有穷之君.善射.灭夏后相而篡其位.其臣寒浞又杀羿而代之.
奡荡舟:奡.又作浇.寒浞子.后为夏后少康所诛.《竹书纪年》:“浇伐斟寻.大战于潍.覆其舟.灭之.”荡舟即覆舟.谓奡力大能荡覆敌舟.
俱不得其死然:此处然字犹焉字.连上句读.或说当连下句.
禹.稷躬稼:禹治水.稷教稼.或说以“躬稼”切稷.“有天下”切禹.互带说之.或说:躬稼.谓禹.稷皆身侪庶人.亲历畎亩也.
夫子不答:南宫适之意.羿与奡皆恃强力.能灭人国.但不能以善终.禹治水.稷教稼.有大功德于人.故禹及身有天下.稷之后为周代.亦有天下.可见力不足恃而惟德为可贵.其义已尽.语又浅露.无须复答.且南宫适言下.殆以禹.稷比孔子.故孔子不之答.然南宫适所言则是.故俟其出而称叹之.或曰:适之所见为知命.孔子所教乃立命.惟知命乃可以语立命.故孔子赞之.
《白话试译》
南宫适问道:“羿善射.奡能荡覆敌国的战船.但都不得好死.禹治水.后稷躬亲稼穑.他们都有了天下.”先生没有回答.南宫适出.先生说:“可算是君子了.这人呀.可算是尚德的人了.这人呀.”
〔七〕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君子或偶有不仁.此特君子之过.亦所谓“观过斯知仁”也.小人惟利是喻.惟私是图.故终不能为仁.本章语句抑扬.辞无回互.盖为观人用人者说法.使勿误于“无弃材”之论.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或许有时也会不仁.这是有的吧.但没有一个小人而是仁的呀.”
〔八〕
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
劳谓勉其勤劳.爱其人.则必勉策其人于勤劳.始是真爱.诲者.教诲使趋于正.忠于其人.则必以正道规诲之.始是忠之大.
《白话试译》
先生说:“爱他.能勿教他勤劳吗.忠于他.能勿把正道来规诲他吗.”
〔九〕
子曰:“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脩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
为命:命.外交之辞命.
裨谌.世叔.子羽.子产:四人皆郑大夫.
草创:草.粗略义.创.造作义.此谓先写一草稿.定此辞命之大意.
讨论:讨.寻究.论.讲论.此谓讨论内容.对大意有所改定.
行人:掌出使之官.
脩饰:脩.脩削.饰.增饰.此谓增损其字句.使辞命大意益臻允惬明显.
东里:子产所居之地.
润色:谓加以文采.使此辞命益见美满.
本章见郑国造一辞命.如此郑重.又见子产之能得人而善用.与群贤之能和衷而共济.即由造辞命一事推之.而子产之善治.亦可见矣.
《白话试译》
先生说:“郑国造一辞命.先由裨谌起草稿.再经世叔讨论内容.然后由行人子羽脩饰字句.最后东里子产再在辞藻上加以润色.”
〔一〇〕
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问子西.曰:“彼哉.彼哉.”问管仲.曰:“人也.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
惠人:其人存心惠爱于民.《左传》:“子产卒.仲尼闻之出涕.曰:‘古之遗爱也.’”子产为政严.而孔子特以惠爱许之.此即所谓特识也.
子西:春秋时有三子西.一子产之同宗兄弟.此两人常以同事见优劣.且相继执政.齐.鲁间人熟知此两人.故连带问及.本章与上为命章相承.皆论郑事.此子西必系郑子西可知.其他二子西.皆楚大夫.一宜申.谋乱被诛.一公子申.后孔子死.《论语》记孔子评骘当时人物.多在齐.晋.郑.卫诸邦.并多在定.哀以前.公子申既楚人.又当时尚在.孔子弟子当不以为问.
彼哉彼哉:无足称之意.
人也:起下文.或说人上脱一“夫”字.或说人当作“仁”.或说:依上“惠人也”之例.当作“仁人也”.脱一仁字.
夺伯氏骈邑三百:伯氏.齐大夫.骈邑.伯氏之采邑也.三百.当时骈邑户数.夺.削夺义.伯氏有罪.管仲为相.削夺其采邑.或说齐桓公夺伯氏邑以与管仲.今不从.
没齿无怨言:齿.训年.没齿犹云终身.伯氏虽以此毕生疏食.然于管仲无怨言.此如后代诸葛亮废廖立.李平为民.及亮之卒.廖立垂泣.李平致死.皆以执法公允.故得罪者无怨.
《白话试译》
有人问子产.其人怎样呀.先生说:“他是对民有恩惠的人.”又问子西.先生说:“他吗.他吗.”又问管仲.先生说:“这人呀.他削夺了伯氏的骈邑三百家.伯氏终身吃粗饭过活.到死.没有过怨言.”
〔一一〕
子曰:“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
能安于贫.斯无怨.不恃其富.斯无骄.颜渊处贫.子贡居富.使颜渊处子贡之富则易.使子贡居颜渊之贫则难.此处见学养高下.非孔门之奖贫贱富.
《白话试译》
先生说:“在贫困中能无怨.是难的.在富厚中能不骄.这比较的易了.”
〔一二〕
子曰:“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
孟公绰:鲁大夫.孔子尝所严事.
为赵.魏老则优:赵.魏皆晋卿.老.家臣之称.优.宽绰有裕.
滕.薛:皆当时小国.
下章言“公绰之不欲”.盖公绰是一廉静之人.为大国上卿之家臣.望尊而职不杂.小国政烦.人各有能有不能.故贵因材善用.
《白话试译》
先生说:“孟公绰要他做赵.魏的家臣是有余的.但不可要他去当滕.薛的大夫.”
〔一三〕
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
成人:犹完人.谓人格完备之人.
臧武仲:鲁大夫臧孙纥.
卞庄子:鲁卞邑大夫.或说:即孟庄子.
文之以礼乐:智.廉.勇.艺四者言其材质.复文之以礼乐也.或曰:备有四者之长.又加以礼乐之文饰.或曰:即就其中之一长而加以礼乐之文饰.就下文“亦可以”三字观之.似当从后说.然孔门之教.博文约礼.非仅就其才质所长而专以礼乐文饰之.即为尽教育之能事.就孔子本章所举.前三项似分近知.仁.勇三德.德.能必兼备.故学者必培其智.修其德.养其勇.而习于艺.而复加以礼乐之文.始可以为成人.若此四人.于智.廉.勇.艺四者.可谓优越矣.故曰如此而能“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
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上节言成人.标准已高.此下乃降一格言之.故加一曰字.何必然.乃孔子感慨语.世风日下.人才日降.稍能自拔于流俗.即不复苛责.故亦可谓之成人.或疑此曰字衍.或疑此曰字下乃子路语.今皆不从.
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思义.谓义然后取.授命.谓不爱其生.可与赴危.久要.要.约义.平生.平日义.平日偶尔之诺.能历久不忘.自言利之风遍天下.偷生之徒满海内.反复狙诈不知羞耻者比比皆是.如上述.亦已是成人.此虽孔子降格言之.然学者千万莫看轻此一等.正当从此下工夫.此乃做一完人之起码条件.若照孔子前举标准.固不仅于一节一端.盖必有材能见之于事功.或其智足以穷理.或其廉足以养心.其勇足以力行.其艺足以泛应.而又能节以礼.和以乐.庶乎材成德立.而始可以入成人之选.更进而上之.则博文约礼.必兼修四人之长.而犹“文之以礼乐”.
此章当与孔门四科之分合参.颜闵德行一科.决非自外于智.勇.材.艺.事业.干济之外而能空成其所谓德行者.所谓“博学于文”.亦非专指书籍文字.智.勇.材.艺皆文也.学者当会通《论语》全书求之.则孔门理想中之所谓完人.与其教育精神.可以透切了解矣.
又按:成人之反面即是不成人.无行斯不成人矣.严格言之.无材亦不成人.再严格言之.不有礼乐之文.犹今言无文化修养者.纵是材能超越.亦不成人.学者于此章.正可作深长思.
《白话试译》
子路问道:“如何才可算一成人了.”先生说:“像臧武仲那般的智.孟公绰那般的不欲.卞庄子那般的勇.冉求那般的多艺.再增加上礼乐修养.也可算得一成人了.”先生又说:“至于在今天.要算一成人.又何必这样呀.见有利.能思量到义.见有危.能不惜把自己生命交出.平日和人有诺言.隔久能不忘.这样也可算是一成人了.”
〔一四〕
子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贾.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明贾对曰:“以告者过也.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子曰:“其然.岂其然乎.”
公叔文子:卫大夫公孙拔.亦作公孙发.
公明贾:公明氏.贾名.亦卫人.或说公明即是公羊.《礼记》《杂记篇》有公羊贾.
不厌:厌者.苦其多而恶之.若所言能适得其可.则不起人厌.亦若不觉其有言矣.
其然.岂其然乎:其然.美其能然.岂其然.疑其不能诚然.
《白话试译》
先生向公明贾问及公叔文子.说:“真的吗.他先生平常不言不笑.一毫不取于人吗.”公明贾对道:“那是告诉你的人说得过分了.他先生要适时才言.所以别人不厌他有言.要逢快乐时才笑.所以别人不厌他有笑.要当于义才取.所以别人不厌他有取.”先生说:“这样吗.真这样吗.”
〔一五〕
子曰:“臧武仲以防求为后于鲁.虽曰不要君.吾不信也.”
以防求为后于鲁:防.武仲之封邑.武仲获罪奔邾.自邾如防.使使请于鲁.愿为立臧氏之后.乃避邑他去.为后.犹立后.
要君:要者.勒索要挟义.谓有所挟以求.
臧武仲请立后之辞见于《左传》.其辞甚逊.时人盖未有言其非者.孔子则谓得罪出奔.不应仍据己邑以请立后.此即一种要挟.乃其人好知不好学之过.
《白话试译》
先生说:“臧武仲拿他的防邑来请立后于鲁.虽说不是要挟其君.我不敢信.”
〔一六〕
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
谲而不正:谲.诡变义.此言谲正.犹后人言奇正.谲正之比.盖兼两人之用兵与行事言.用兵犹可谲.行事终不可谲.
齐桓.晋文皆以霸业尊王攘夷.但孔子评此两人.显分轩轾.谲即不正.正斯不谲.辞旨甚明.宋儒沿孟.荀尊王贱霸之义说此章.谓桓.文心皆不正.惟桓为彼善于此.清儒反其说.谓谲者权诈.诈乃恶德.而权则亦为美德.晋文能行权.不能守经.齐桓能守经.不能行权.正是各有长短.今就本文论.显有桓胜于文之意.此下两章.孔子皆极称齐桓.管仲.然《论语》甚少称及晋文.孔子之意.岂不可见.又下章:“九合诸侯.不以兵车”.此即桓之正.晋文便不能及此.惟齐桓一传而衰.晋文之后.世主夏盟.常人以成败之见.皆艳羡于晋文.孔子独持正论.固非为两人争优劣.
《白话试译》
先生说:“晋文公诡谲.不仗正义.齐桓公正义.不行诡谲.”
〔一七〕
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桓公杀公子纠:齐襄公无道.鲍叔牙奉公子小白奔莒.及无知弑襄公.管夷吾.召忽奉公子纠奔鲁.鲁人纳之.未克.小白先入.是为桓公.使鲁杀子纠而请管.召.召忽死之.管仲请囚.鲍叔牙言于桓公以为相.事见《左传》.
曰.未仁乎:上是叙述语.下是询问语.故又加一“曰”字.子路疑管仲忘主事仇.不得为仁.
九合诸侯.不以兵车:《史记》称齐桓有兵车之会三.乘车之会六.但《左传》实有十四会.《榖梁传》又云“衣裳之会十有一”.此处之九合.究指何几次盟会言.后儒极多争论.一说:古人用三字.九字多属虚数.九合仅言其屡会诸侯.不必确指是九次.一说:九当作纠.乃言其鸠合诸侯.不论其次数.今按:《内》.《外传》他处.尚有言九合诸侯.七合诸侯.再合诸侯.三合大夫之语.则此“九合”确有指.惟今不得其详耳.言不以兵.乃不假威力义.非谓每会无兵车.所以必著“不以兵车”者.乃见齐桓霸业之正.然则管仲之相桓公.不惟成其大功之为贵.而能纳于正道以成其大功之为更可贵.
如其仁:如.犹乃字.谓此即其仁矣.能不失正道而合天下.此非仁道而何.或说:“如其仁”为谁如管仲之仁.因言召忽死纠.何如管仲九合诸侯.今按:孔子许管仲以仁.其大义详下章.岂止较召忽为仁而已乎.今不取.
本章孔子以仁许管仲.为孔门论仁大义所关.而后儒多不深了.或乃疑此章乃属《齐论》.所谓齐人祇知管仲.晏子而已.然轻薄管.晏.语出《孟子》.孔.孟立言各有当.宜分别观之.不当本《孟子》疑《论语》.
《白话试译》
子路说:“齐桓公杀公子纠.召忽为公子纠死了.管仲不死.如此.未算得是仁吧.”先生说:“桓公九次会合诸侯.并不凭仗兵车武力.都是管仲之功.这就是他的仁了.这就是他的仁了.”
〔一八〕
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一匡天下:旧注:匡.正也.一匡天下.说为一正天下.殊若不辞.今按:匡本饭器.转言器之四界.《史记》:“涕满匡而横流.”今俗犹言匡当.此处匡字作动字用.谓匡天下于一.亦犹谓纳天下于一匡之内.
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微.无义.被发.编发为辫.衽.衣襟.编发左襟.皆夷狄之俗.
匹夫匹妇之为谅:谅.小信义.管仲.召忽之于公子纠.君臣之分未定.且管仲之事子纠.非挟贰心.其力已尽.运穷势屈.则惟有死之一途而已.而人道之大.则尚有大于君臣之分者.华夷之防.事关百世.使无管仲.后世亦复不能有孔子.孔子之生.而即已编发左衽矣.更何有于孔门七十二弟子.与夫《论语》之传述.故知子路.子贡所疑.徒见其小.而孔子之言.实树万世之大教.非为管仲一人辨白也.盖子贡专以管仲对子纠言.孔子乃以管仲对天下后世言.故不同.
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经.缢义.匹夫匹妇守小信.自缢死于沟渎中.谁复知之.当知信义亦为人道而有.茍无补于人道之大.则小信小义不足多.然亦岂忘信负义.贪生畏死.自外于人道者之所得而借口.或谓沟渎地名.即子纠被杀处.今不从.盖此章只论管仲.不论召忽.后儒乃谓孔子贬召忽.此复失之.
本章舍小节.论大功.孔子之意至显.宋儒嫌其偏袒功利.乃强言桓公是兄.子纠是弟.欲以减轻管仲不死之罪.不知孔子之意.尤有超乎君兄弟臣之上者.言仁道之易.孔子有“我欲仁斯仁至”之说.论仁道之大.则此章见其一例.要之孔门言仁.决不拒外功业专指一心言.斯可知也.
又按:前章以正许齐桓.此两章以仁许管仲.此皆孔子论仁论道大]着眼处.自孟子始言:“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又云:“管仲.曾西之所不为.”后儒多本《孟子》轻此两人.并《论语》此三章亦多置疑.此诚不可不辨.
《白话试译》
子贡说:“管仲不好算是一仁者吧.齐桓公杀了公子纠.管仲非但不能为子纠死.又为桓公相.”先生说:“管仲相桓公.霸诸侯.由他把天下匡范合一起来.人民直到今天还是受他的恩赐.若没有了管仲.我今天怕也是披发左衽的人了.那像匹夫匹妇般.守]着小信.自缢死在沟渎中.谁知道呀.”
〔一九〕
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与文子同升诸公.子闻之曰:“可以谓文矣.”
臣大夫僎:臣大夫.家大夫也.僎.其名.
同升诸公:公.公朝.公叔文子荐之.使与己同立于公朝.忘己推贤.孔子称之.谓有此美德.宜可得“文”之美谥.
《白话试译》
公叔文子的家臣大夫僎.和文子同升到公朝.先生听人述说此事.说:“这人真可以文为谥了.”
〔二〇〕
子言卫灵公之无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丧.”孔子曰:“仲叔圉治宾客.祝𬶍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夫如是.奚其丧.”
奚而不丧:奚而.犹云奚为.不丧有两解:一谓不亡其国.一谓不失其位.当从后解.
仲叔圉:即孔文子.孔子平日语及此三人.皆有所不许.此章见孔子论人不以所短弃所长.孔子屡称“卫多君子”.若蘧瑗.史䲡诸人得用.卫国当犹不止此.故知人才之关国运.
《白话试译》
先生述说卫灵公之无道.季康子问道:“既如此.为何灵公仍能不失其位呀.”孔子道:“有仲叔圉替他管理宾客之事.有祝𬶍替他管理宗庙之事.又有王孙贾替他管理军旅之事.这样.又怎会失位呀.”
〔二一〕
子曰:“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
怍.惭义.凡人于事有志必为.当内度才德学力.外审时势事机.今言之不怍.非轻言苟且.即大言欺人.其为之之难.即在其言之不怍时而可见.
《白话试译》
先生说:“他说来不怍惭.那就做来困难了.”
〔二二〕
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
陈成子弑简公:齐大夫陈恒弑简公.名壬.事在鲁哀公十四年.
沐浴而朝:时孔子已致仕.将告君以大事.郑重之.故先斋戒沐浴始朝.
告夫三子:三子.指三家.鲁政在此三家.哀公不得自专.故欲孔子告之.
孔子曰:此下至“君曰告夫三子者”.乃孔子退于朝而自言如此.深憾鲁君不能自命三家.而使己告之.曰“告夫三子者”.增一“者”字.无限愤慨.尽在此一字见矣.
之三子告.不可:之.往义.孔子往告三子.三子不可.盖三家鲁之强臣.有无君之心.正犹齐之有陈恒.宁肯听孔子言而往讨之.
孔子曰:此下乃孔子退自三家.而又自言之如此.孔子亦知其所请之不得行.而必请于君.请于三家.亦所谓“知其不可而为之”也.
《左传》记此事云:“孔子三日斋而请伐齐三.公曰:‘鲁为齐弱久矣.子之伐之.将若之何.’对曰:‘陈恒弑其君.民之不与者半.以鲁之众.加齐之半.可克也.’”则孔子不仅辨其义.亦复量其力.若不量力而徒伸大义.此亦言之不怍矣.私人之言犹有不可.况告君论国事乎.宋儒疑《左传》所载非孔子言.则岂不度德不量力.而空言可伸大义于天下.宋儒解《论语》失孔子意.多在此等处.若论训诂考据.朱【注】亦多有超后人之上者.此不可不知.
《白话试译》
齐陈成子弑其君简公.孔子在家斋戒沐浴了去到鲁国朝廷.告诉鲁哀公道:“陈恒弑了他的君.请快发兵去讨伐他.”哀公道:“你告诉那三位呀.”先生退下说:“因我也还追随在大夫之后.这等大事.不敢不告诉吾君.吾君却说去告诉这三位.”孔子到三家.一一告诉了.三家说:“不可.”先生退下说:“正因我也还追随在大夫之后.不敢不告呀.”
〔二三〕
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
犯.谓犯颜谏争.一说:犯颜谏诤即勿欺.一说:如言过其实以求君之必听.虽出爱君之心.而所言近于欺.以子路之贤.不忧其欺君.更不忧其不能犯.然而子路好勇之过.或有以不知为知而进言者.故孔子以此诲之.今按:“孔子请讨陈恒”章之前.先以“言之不怍”章.又继以“事君勿欺”章.《论语》编者之意.可谓深微矣.读者其细阐之.
《白话试译》
子路问事君之道.先生说:“要不欺他.又能犯其颜色而直谏.”
〔二四〕
子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
本章有两解.一说:上达达于道.下达达于器.如为农工商贾.虽小人之事.亦可各随其业.有守有达.若夫为恶与不义.此乃败类之小人.无所谓达也.一说:君子日进乎高明.小人日究乎污下.一念之歧.日分日远也.前解君子小人指位言.后解君子小人指德言.今从后解.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日日长进向上.小人日日沉沦向下.”
〔二五〕
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今按:本章有两解.荀子曰:“入乎耳.著乎心.为己也.入乎耳.出乎口.为人也.为己.履道而行.为人.徒能言之.”如此解之.为人之学.亦犹孟子所谓“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也.又一说:为己.欲得之于己.为人.欲见之于人.此犹荀子谓“君子之学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以为禽犊”也.今按:此两解义各有当.然当孔子时.学风初启.疑无此后世现象.孔子所谓为己.殆指德行之科言.为人.指言语.政事.文学之科言.孔子非不主张学以为人.惟必有为己之本.乃可以达于为人之效.孟子特于古人中举出伊尹.伯夷.柳下惠.此皆为己.而为人之效亦见.故三子者皆得预于圣人之列.孔子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立己达是为己.立人达人是为人.孔门不薄为人之学.惟必以为己之学树其本.未有不能为己而能为人者.若如前两解.实非为人之学.其私心乃亦以为己而已.疑非此章之本义.
《白话试译》
先生说:“古之学者.是为己而学的.今之学者.是为人而学的.”
〔二六〕
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
蘧伯玉:卫大夫.名瑗.孔子居卫.尝主其家.伯玉始见于《春秋》鲁襄公十四年.其时已在大夫之位.且又名成见敬于时.越此八年.孔子始生.孔子适卫主其家.伯玉当逾百龄之寿矣.
与之坐:或说:敬其主.以及其使.或说:使者来.原无不坐.此著“与之坐而问焉”者.乃见孔子详审之诚.交友亲情之切.若徒曰“孔子问”.则失其伦次矣.非为敬其主而特与以坐也.
夫子何为:夫子.指伯玉.
欲寡其过而未能:言但欲寡过而犹未能也.不曰“欲无过”.而曰“欲寡过”.又曰“未能焉”.使者言愈卑.而其主之贤愈益彰.故孔子重言叹美之.曰:“使乎.使乎.”
《白话试译》
蘧伯玉遣使者来孔子家.孔子和使者坐下.问道:“近来先生做些什么呀.”使者对道:“我们先生只想要少些过失.但总觉还未能呀.”使者辞出.先生说:“好极了.那使者呀.那使者呀.”
〔二七〕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本章重出.
〔二八〕
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
上章已见《泰伯篇》.本章承上章而类记之.或是《泰伯篇》记者未知有曾子此语.而记此篇者知之.故遂幷著之.位指政治上之职位言.从政当各专己职.越职出位而思.徒劳无补.并滋纷乱.
又按:本章又见《易》《艮卦》之《象辞》.疑《象辞》后出.非曾子引《象辞》.
又按:旧本此章与上章合为一章.朱子始分为两章.今从之.
《白话试译》
曾子说:“君子用思.不越出他自己当前的职位.”
〔二九〕
子曰:“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
本章或作“耻其言之过其行”.义解则同.不当分“耻其言”与“过其行”作两项解.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以他的说话过了他的行为为可耻.”
〔三〇〕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曰:“夫子自道也.”
君子道者三:此犹云君子之道三.或说:道.训由.君子由此三者以成德.人之才性各异.斯其成德亦有不同.惟知.仁.勇为三达德.不忧.不惑.不惧.人人皆由以成德.
夫子自道也:自道犹云自述.圣人自视常欿然.故曰:“我无能焉.”此其所以日进不止也.自子贡视之.则孔子三道尽备.故曰:“夫子自道.”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之道有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我一项也不能.”子贡说:“这正是先生称道他自己呀.”
〔三一〕
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
方人:此有两说:一.方.比方义.比方人物.较其长短.犹言批评.一说.方.即谤字.声近通借.谓言人过恶.
夫我则不暇:夫.犹彼.指“方人”言.按:方人若指谤人.孔子何以仅谓不暇.而又称其贤.故知“方人”当从前解.
又按:一部《论语》.孔子方人之言多矣.何以曰“夫我则不暇”.宋儒谢良佐见大程子.举书不遗一字.明道曰:“贤却记得许多.可谓玩物丧志.”谢闻之.汗流浃背.及看明道读史.又却逐行看过.不差一字.谢甚不服.后来醒悟.常以此事接引博学进士.其事可与本章互参.
《白话试译》
子贡批评人物.先生说:“赐呀.真贤能吧.对于那些.我就没有这暇闲呀.”
〔三二〕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
《论语》有两章文字全同者.当是一章重出.有文字小异而章义全同者.当是孔子屡言之.而闻者各自记之.如本章凡四见.文各有异.是必孔子之丁宁反复而屡言常道之也.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不要愁别人不知我.只愁我自己的不能.”
〔三三〕
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
逆诈:逆.事未至而迎之.人未必以诈待我.我先逆以为其诈.是为逆诈.
不亿不信:亿者.事未见而悬揣之.人未必对我不信.我先防其或不信.是为亿不信.
抑亦先觉者:我不逆测他人之诈与不信.而他人如有诈与不信.我亦能事先觉察.是我之明.疑生于不明.我果明.自不疑.此所以为贤.己不能明.而于人多疑.是先自陷于诈与不信之列.此所以为愚也.或说:不逆不亿.以至诚待人.圣人之道.抑亦以先觉人之情伪为贤乎.此言先觉不能为贤.于本章文气不合.今不从.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不在事前逆测人诈我.不在事前揣想人对我有不信.但临事遇人有诈与不信.亦能先觉到.这不是贤人吗.”
〔三四〕
微生亩谓孔子曰:“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乎.”孔子曰:“非敢为佞也.疾固也.”
微生亩:微生氏.亩名.或作尾生亩.又说即微生高.观其直呼孔子名而辞甚倨.盖以齿尊.
栖栖:栖.栖字.栖栖.不遑宁处义.孔子历聘诸侯.所谓“遑遑无所集”.
为佞:佞.口给义.微生讥孔子周流不止.若专欲以言辩取信于人.若战国人以孟子为好辩.
疾固也:疾.憾义.固字有两解.一说:固执.执一而不通.孔子言我之席不暇煖.非务欲以辩取信.若知道不行而决意弃世绝物.则是己之固执.不肯多方以求道之行.我所疾在此.一说:孔子言.我之栖栖皇皇.特病世之固陋.欲行道以化之.或疑如前说.似孔子斥微生为执一.有反唇相讥之嫌.然依后说.似孔子脱口自负.语气亦多纡回.不如前说之直而婉.谦而不失其分.今从前说.
《白话试译》
微生亩对孔子说:“丘呀.你为何如此栖栖遑遑的.真要像一佞人.专以口辩取信吗.”孔子对道:“我不敢要做一佞人.只厌恶做一固执人而已.”
〔三五〕
子曰:“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
骥.善马名.一日能行千里.然所以称骥.非以其力能行远.乃以其德性调良.与人意相和协.人之才德兼者.其所称必在德.然亦无无才之德.不能行远.终是驽马.性虽调良.不获骥称.
《白话试译》
先生说:“称为骥马的.并不是称它之力.乃是称它之德呀.”
〔三六〕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以德报怨:此四字见《老子》书.《论语》二十篇.无及《老子》其人其书者.有之.惟此四字.可破后世相传孔子学于老耼之浮说.殆是当时有此语.后为《老子》书者有取焉.非或人引《老子》书为问.
何以报德:以德报怨.若为忠厚.然教人以伪.又导人于忍.否则将使人流于浮薄.既以德报所怨.则人之有德于我者.又将何以为报.岂怨亲平等.我心一无分别于其间.此非大伪.即是至忍.否则是浮薄无性情之真.
以直报怨:直者直道.公平无私.我虽于彼有私怨.我以公平之直道报之.不因怨而加刻.亦不因怨而反有所加厚.是即直.君子无所往而不以直道行.何为于所怨者而特曲加以私厚.
以德报德:人之有德于我.我必以德报之.亦即直道也.然德不论厚薄.“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若计较厚薄以为报.是非以德报德.乃以利偿利矣.此又小人之至私至薄.非所谓报德.
本章之言.明白简约.而其指意曲折反复.如造化自然之简易而易知.又复微妙而难穷.其要乃在我之一心.我能直心而行.以至于斟酌尽善.情理兼到.而至于无所用心焉.此真学者所当深玩.
《白话试译》
或人问道:“以德报怨.如何呀.”先生说:“那么又如何报德呢.不如有怨以直报.有德以德报.”
〔三七〕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不怨天.不尤人:尤.非之之义.孔子道不行于世而不怨天.知天命有穷通.人不己知而不非人.知人事有厄.亦皆由天命.
下学而上达:下学.学于通人事.上达.达于知天命.于下学中求知人道.又知人道之原本于天.由此上达.而知道之由于天命.又知道之穷通之莫非由于天命.于是而明及天人之际.一以贯之.天人之际.即此上下之间.天命我以行道.又命我以道之穷.是皆天.
知我者其天乎:孔子之学先由于知人.此即下学.渐达而至于知天.此谓上达.学至于知天.乃叹惟天为知我.
本章重在“下学”两字.一部《论语》.皆言下学.能下学.自能上达.无怨无尤.亦下学.然即已是上达之征.孔子反己自脩.循序渐进.以致其知.知愈深而怨尤自去.循至于无人能知.惟天独知之一境.故圣人于人事能竭其忠.于天命能尽其信.圣人之学.自常人视之.若至高不可攀.然亦本十室之邑所必有之“忠信”而又“好学”以达此境.故下学实自忠信始.不忠不信以为学.终无逃于为小人之下达.至于舍下学而求上达.昧人事而亿天命.亦非孔门之学.深读《论语》者可自得之.本章孔子自述为学.极平实.又极高远.学者恐不易遽明.能在心中常存此一境.而沉潜反复于《论语》之全书.庶乎有一日可望见其有所卓然之处.
《白话试译》
先生说:“没有人能知道得我了吧.”子贡说:“为何没有人能知道得先生呢.”先生说:“我上不怨天.下不尤人.只在下处学.渐向上处达.知我的.算只有天了.”
〔三八〕
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孙.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吾力犹能肆诸市朝.”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公伯寮:公伯氏.寮名.鲁人.或说亦孔子弟子.
愬子路:愬.进谗言.
子服景伯:子服氏.景.谥.伯.字.鲁大夫子服何.
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此句有两读:一读于“有惑志”断.此下四字连下句.一读至公伯寮为一句.夫子指季孙.言其受惑于寮之谗言.
肆诸市朝:肆者.杀其人而陈其尸.大夫尸于朝.士尸于市.公伯寮是士.当尸于市.此处“市朝”连言.非兼指.景伯言吾力犹能言于季孙.明子路之无罪.使季孙知寮之枉愬.然后将诛寮而肆诸市也.
道之将行也与.命也:若道将行.此是命.寮之愬终将不入.若寮之愬得行.是道将废.亦是命.与寮无关.孔子言此.以晓景伯.安子路.而警伯寮.
本章当与上章“不怨天不尤人”合参.人道之不可违者为义.天道之不可争者为命.命不可知.君子惟当以义安命.凡义所不可.即以为命所不有.故不得于命.犹不失吾义.常人于智力所无可奈何处始谓之命.故必尽智力以争.君子则一准于义.虽力有可争.智有可图.而义所不可.即斯谓之命.孔子之于公伯寮.未尝无景伯可恃.孔子之于卫卿.亦未尝无弥子瑕可缘.然循此以往.终将无以为孔子.或人称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如此等处.却似“知有可为而不为”.此亦学者所当细参.
《白话试译》
公伯寮谗愬子路于季孙.子服景伯把此事告诉孔子.说:“季孙听了公伯寮谗愬.已对子路有疑惑.但我的力量还能把此事向季孙陈说清楚.使季孙杀了公伯寮.把他陈尸于市.”先生说:“道若将行.这是命.道若将废.亦是命.公伯寮如何挽得过天命呀.”
〔三九〕
子曰:“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
辟.即避.贤者避世.天下无道而隐.如伯夷.太公是也.避地谓去乱国.适治邦.避色者.礼貌衰而去.辟言者.有违言而后去.避地以下.三言“其次”.固不以优劣论.即如孔子.欲乘桴浮于海.欲居九夷.是欲避世而未能.所谓次者.就避之深浅言.避世.避之尤深者.避地以降.渐不欲避.志益平.心益苦.“我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固不以能决然避去者之为贤之尤高.
《白话试译》
先生说:“贤者避去此世.其次.避开一地另居一地.又其次.见人颜色不好始避.更其次.听人言语不好乃避.”
〔四〇〕
子曰:“作者七人矣.”
本章旧本连上为一章.朱子因其别有“子曰”字.分为两章.然仍当连上章为说.作者如见几而作.谓起而避去.此七人无主名.或指孔子以前人.或指孔子同时人.此乃孔子慨叹世乱.以指同时人为是.《论语》记孔子所遇隐士.如长沮.桀溺.荷蓧丈人.晨门.荷蒉.仪封人.狂接舆.适得七人之数.
《白话试译》
先生说:“起而避去的.已有七人了.”
〔四一〕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石门:地名.见《春秋》.或说曲阜凡十二门.其南第二门曰石门.乃外城门.考本章情事.当从后说.
晨门:主守门.晨夜开闭者.失其名.
奚自:谓自何方来.
本章当是孔子周流在外.使子路归视其家.甫抵城.已薄暮.门闭.遂宿郭门外.晨兴而入.门者讶其早.故问从何来.子路答自孔氏.盖孔子鲁人.人尽知之.不烦举名以告.晨门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正见孔子时必在外.若已息驾于洙泗之上.则门者不复作此言.此门者盖一隐士.知世之不可为.而以讥孔子.不知孔子之知其不可为而为.正是一种知命之学.世不可为是天意.而我之不可不为则仍是天意.道之行不行属命.而人之无行而不可不于道亦是命.孔子下学上达.下学.即行道.上达.斯知命矣.然晨门一言而圣心一生若揭.封人一言而天心千古不爽.斯其知皆不可及.
《白话试译》
子路在石门外宿了一宵.黎明即赶进鲁城.守门人问他:“你由何方来.”子路对道:“自孔氏来.”守门人说:“嗄.那人呀.他是一个明知干不成而还要干的人呀.”
〔四二〕
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末之难矣.”
击磬:磬.乐器.
荷蒉:蒉.草器.以盛土.荷.担负义.
有心哉.击磬乎:此荷蒉者亦一隐士.过孔子之门.闻乐而知心.知其非常人矣.
硁硁乎:硁硁.石声.象坚确意.孔子击磬.其声坚确.荷蒉谓其不随世宜而通变.故曰“鄙哉”也.
斯己而已矣:斯己之“己”读如纪.荷蒉之意.人既莫己知.则守己即可.不必再有意于为人.
深则厉.浅则揭:此《卫风》《匏有苦叶》之诗.厉字亦作砅.履石渡水也.或说:厉.以衣涉水.谓水深.解衣持之.负戴以涉.古人别有涉水之衣以蔽下体.是乃涉濡裈也.今按:衣则非裈.以衣涉水.亦非解衣而负戴之谓.当以砅字解之为是.揭者.以手褰裳过水.水深过膝.则须厉.水浅在膝以下.则只须揭.此讥孔子人不己知而不知止.不能适浅深之宜.
果哉.末之难矣:果.果决义.末.无义.谓此荷蒉者果决于忘世.则亦无以难之.此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孔子心存天下世道.与荷蒉者心事不同.异心不能同解.则复何说以难彼.或曰:此“难”字是难易之难.谓若果于忘世.则于事无所难.然句中“之”字应指荷蒉.当从前解.
或说:磬声古以为乐节.如后世之用拍版.其响戛然.非有余韵可写深长之思.且磬无独击.必与众乐俱作.此盖孔子与弟子修习雅乐.夫子自击磬.荷蒉以谓明王不作.礼乐不兴.而犹修习于此.为不达于时.今按:与弟子习乐.不得仅言击磬.古有特磬编磬.编磬十六枚共一笋虡.孔子所击或是.不得谓磬无独击.或说殆不可从.
《白话试译》
先生在卫国.一日正击磬.一人担着草器.在门外过.他说:“有心啊.这磬声呀.”过了一忽又说:“鄙极了.这样的硁硁然.意志坚确.没人知得你.便只为你一己也罢了.‘水深.履石而渡.水浅.揭裳而过.’那有定准呀.”先生说:“这人太果决了.我没有话可驳难他.”
〔四三〕
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何谓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
书云:见《尚书》《无逸篇》.
高宗谅阴:高宗.商王武丁.“谅阴”字又作“梁暗”.天子居丧之庐.一梁支脊而无楹柱.茅垂于地.从旁出入.曰梁暗.后代僧人所居曰菴.即暗也.以其檐]着地而无牖.故曰暗.以其草覆而不开户宇.故曰菴.其实一也.
君薨:薨.卒也.
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总己者.总摄己职.各听于冢宰三年.故嗣君得三年不言及政事.非谓闭口无所言.
本章乃言三年之丧.子女之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抱.故父母卒.其子女能三年不忘于哀思.斯为孝.儒家言:三年之丧.自天子达于庶人.庶人生事简单.时有哀思.犹所不妨.天子总理天下.一日二日万几.不能常哀思及于已亡之父母.然政权事小.人道事大.顾政权而丧人道.人道既丧.政权亦将不存.且以不仁不孝之人而总领天下.天下事可知.故儒家言三年之丧自天子达于庶人者.其重在天子.乃言天子亦犹庶人.不可不有三年之丧.既三年常在哀思中.即无心再理大政.则惟有将政权交之冢宰.后世视政权如私产.不可一日放手.此与儒家义大背.孔子谓:“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言外深慨于近世之不然.至于古人之有此.或别有说.不如儒义之所申.则于此可不深论.或曰:嗣主委君道以伸子道.百官尽臣职以承相职.此忠孝之相成.周公负扆以朝诸侯而流言起.则此制不得不变.故康王葬毕遂即位.是三年之丧不行于西周之初.
《白话试译》
子张问道:“《尚书》上说:‘高宗谅阴.三年不言.’这是什么意义呀.”先生说:“何必定是高宗呀.古人莫不这样.前王死了.朝廷百官.便各自总摄己职去听命于冢宰.共历三年.”
〔四四〕
子曰:“上好礼.则民易使也.”
礼之要在敬.在和.上好礼.能自守以敬.与人以和.在下者化之.宜易使.
《白话试译》
先生说:“在上位者能知好礼.在下民众就易于使命了.”
〔四五〕
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
君子:此君子指在上位者.
修己以敬:即修己以礼也.礼在外.敬其内心.
修己以安人:人与人相处.己不修.如何安人.就一家言.一己不修.一家为之不安.就一国与天下言.在上者不修己.即在下者无得安.
修己以安百姓:安人之“人”.指政府百官与己接触者言.百姓.指社会群众与己不相接触者言.一己不修.即政府群僚皆为之不安.连及于天下众庶亦为之不安.人道莫大于能相安.而其端自安己始.安己自修敬始.孔门本人道论政事.本人心论人道.此亦一以贯之.亦古今通义.
尧.舜其犹病诸:病.苦其不足.《论语》又云:“君子笃恭而天下平.”笃恭即修己以敬.天下平.即百姓安.今试问一人笃恭.遂可以平天下乎.故曰:“尧舜其犹病诸.”尧.舜尚嫌有不能.自尧.舜以下.能笃恭.能修己以敬.岂遂能使百姓安而天下平.子路屡问:“如斯而已乎”.正疑仅此之不足.然世固无己不安而能安人者.亦无己不敬而能敬人者.在己不安.对人不敬.而高踞人上.斯难为之下矣.孔子所言.悬之千百世之后.将仍见其无以易.此所以为圣人之言.故欲求百姓安.天下平.惟有从“修己以敬”始.至于百姓之不尽安.天下之不尽平.尧.舜犹以此为病.孔子盛推尧.舜.而《论语》言“尧.舜其犹病诸”者凡二见.则人力有限.所以君子又贵乎知命.
《白话试译》
子路问:在上位的君子.该如何始得呀.先生说:“把敬来修己.”子路说:“这样就够吗.”先生说:“修己可以安人.”子路又说:“这样就够了吗.”先生说:“修己可以安群众.若说到安群众.就连尧舜也还怕力量不足呀.”
〔四六〕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
原壤:鲁人.孔子之故人.
夷俟:古人两膝着地而坐于足.与跪相似.但跪者直身.臀不着踝.若足底着地.臀后垂.竖膝在前.则曰踞.亦曰蹲.臀坐地.前伸两脚.形如箕.则谓箕踞.夷即蹲踞.古时东方夷俗坐如此.故谓之夷.俟.待义.夷俟.谓踞蹲以待.不出迎.亦不正坐.
无述:述.称述义.人在幼年.当知逊悌.既长.当有所称述以教导后进.
老而不死:此等人.无益于世.老而不死.则是偷生.相传原壤习为吐故纳新之术.从事于延年养生之道.恐因《论语》此言而附益之.
是为贼:贼.偷生义.
叩其胫:膝上曰股.膝下曰胫.以其踞蹲.故所叩当其胫.此乃相亲狎.非挞之.
今按:礼度详密.仪文烦缛.积久人厌.原壤之流乘衰而起.即在孔门.琴张.曾晳.牧皮.皆称狂士.若非孔门讲学.恐王.何.嵇.阮.即出于春秋之末矣.庄周.老耼之徒.终于踵生不绝.然谓原壤乃老氏之流.则非.
《白话试译》
原壤蹲着两脚不坐不起.以待孔子之来.先生说:“年幼时.不守逊悌之礼.年长了.又一无称述来教导后辈.只是那样老而不死.这等于如人生中一贼.”说了把手中所曳杖叩击他的脚胫.
〔四七〕
阙党童子将命.或问之.曰:“益者与.”子曰:“吾见其居于位也.见其与先生并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
阙党童子将命:古者五百家为党.此党名阙.或说:阙党即阙里.孔子旧里.童子.未冠者之称.将命.谓传达宾主之辞命.一说:孔子使此童子将命.或曰:此童子为其党之人将命而来孔子之门.
益者与:或人见此童子能为宾主传辞.幼年敏慧.因问此童子是否有长进之望.益.长进义.益者与.问辞.
居于位:古礼.童子当隅坐.无席位.此童子不知让.乃与成人长者并居于位.
与先生并行:先生者.先我而生.指长辈言.童子当随行.此童子乃与年长者并行.不差在后.亦是不知让.
欲速成:孔子谓此童子心中无求长益之意.只求速成.望快像一大人.
此章与前章为类记.孔子于故旧.则严以诲之.于童子.乃宽以假之.不拘一格.而孔子平日一番轻松和悦之气象.亦随此可见.或曰:孔子举其所目睹.证其非有志于求益.若使此童子在孔子门.孔子安有不教.而听其自纵.故上文不曰“子使童子将命”.而曰“阙党童子将命”.或曰:孔子使之给使令之役.欲其观长少之序.习揖逊之容.盖所以抑而教之.非宠而异之.此见孔子之教育精神随在流露.涵养之功.殆比造化.今按:后说亦有意.不如从前说.
《白话试译》
阙党有一童子.为宾主传命.有人问道:“那童子可望长进吗.”先生说:“我见他坐在成年人的席位上.又见他和前辈长者并肩而行.那童子并不想求长进.只想速成一个大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