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5-9 00:20
愛因未會先生知行合一之訓,與宗賢、惟賢往復辯論,未能決。以問於先生。
先生曰:『試舉看。』
愛曰:『如今人盡有知得父當孝、兄當弟者,卻不能孝,卻不能弟。便是知與行分明是兩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慾隔斷,不是知行的本體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聖賢教人知行,正是要復那本體。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罷。故【大學】指個真知行與人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後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那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了後別立個心去惡。如鼻塞人雖見惡臭在前,鼻中不曾聞得,便亦不甚惡。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稱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稱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曉得說些孝弟的話,便可稱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飢,必已自飢了。知行如何分得開?此便是知行的本體,不曾有私意隔斷的。聖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謂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卻是何等緊切着實的功夫!如今苦苦定要說知行做兩個,是甚麼意?某要說做一個,是甚麼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說一個兩個,亦有甚用?』
譯文
徐愛由於未理解先生『知行合一』的主張,與宗賢和惟賢再三討論,沒有收到很好的效果。於是請教於先生。
先生說:『不妨舉個例子來說明。』
徐愛說:『現在,世人都明知對父母應該孝順,對兄長應該尊敬,但往往不能孝,不能敬,可見知與行分明是兩碼事。』
先生說:『這是被私慾迷惑了,再不是知與行的原意了。沒有知而不行的事。知而不行,就是沒有真正明白。聖賢教與知和行,正是要恢復原本的知與行,並非隨便地告訴怎樣去知與行便了事。所以,【大學】用「如好好色」,「如惡惡臭」來啟示人們,什麼是真正的知與行。見好色是知,喜好色是行。在見到好色時就馬上喜好它了,不是在見了好色之後才起一個心去喜好。聞到惡臭是知,討厭惡臭是行。聞到惡臭時就開始討厭了,不是在聞到惡臭之後才起一個心去討厭。一個人如果鼻塞,就是發現惡臭在跟前,鼻子沒有聞到,根本不會特別討厭了。亦因他未曾知臭。又如,我們講某人知孝曉悌,絕對是他已經做到了孝悌,才能稱他知孝曉悌。不是他只知說些孝悌之類的話,就可以稱他為知孝曉悌了。再如知痛,絕對是他自己痛了,才知痛。知寒,絕對是自己覺得寒冷。知飢,絕對是自己肚子飢餓了。知與行怎能分開?這就是知與行的原意,不曾被人的私慾迷惑。聖賢教人,一定是這樣才可以稱作知。不然,只是未曾知曉。這是多麼緊切實際的工夫啊!今天,世人非要把知行說成是兩回事,是何居心?我要把知行說成是一回事,是何居心?倘若不懂得我立言的主旨,只顧說一回事兩回事,又管什麼用呢?』
評析
『知行合一』正是陽明先生心學的哲學命題之一,其涵義深邃自不必說。此段中先生為解學生之疑惑,舉出兩例:『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人之五官對外界之事物有好、惡之辨,乃人之屬性,是知的載體,無可指責,然而,辨知後即有行,如貪戀『好色』,厭棄『惡臭』的雜念、邪念乃至行為都是人之惡習、劣行的根源。這裡說明了『知』唯其一,『行』有善惡之別,君子欲修其德,必須『知行合一』,言行一致。
愛曰:『古人說知行做兩個,亦是要人見分曉。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卻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嘗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會得時,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說一個知,又說一個行者,只為世間有一種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個冥行妄作,所以必說個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種人,茫茫蕩蕩懸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實躬行,也只是個揣摸影響,所以說一個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補偏救弊的說話。若見得這個意時,即一言而足。今人卻就將知行分作兩件去做,以為必先知了,然後能行。我如今且去講習討論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來已非一日矣。某今說個知行合一,正是對病的藥,又不是某鑿空杜撰。知行本體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時,即說兩上亦不妨,亦只是一個。若不會宗旨,便說一個,亦濟得甚事?只是閒說話。』
譯文
徐愛說:『上古之人把知行分開來講,亦是讓人有所區分,一方面做知的功夫,另一方面做行的功夫,如此功夫方有着落。』
先生說:『這樣做就拋棄了古人的意旨了。我以前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的初始,行是知的結果。如果深諳知行之理,若說知,行已自在其中了;若說行,知也自在其中了。古人之所以知行並提,只因世上有一種人,只顧稀里糊塗地隨意去干,根本不思考琢磨,完全肆意妄為,因此必須說一個知,他才能行得端正。還有一種人,海闊天空漫無邊際地思考,根本不願切實力行,只是無端空想,所以說一個行,他方能知得真切。這正是古人為了救弊補偏,不得已而使之對策。假若明了這一點,一句話足夠。現今的人非要把知行分為兩件事去做,認為是先知然後行。因此,我就先去講習討論,做知的功夫,等知得真切,再去做行的功夫。所以,終生不得行者,必定終生不得知。這不是簡單的事情,此種錯誤認識為時很久了。現在我說的知行事一,正是要對症下藥,並非我憑空捏造。知行本體原本如此。現在如果知曉我立論的主旨,即使把知行分開說也無關緊要,其實仍是一體。如果不曉我立論的主旨,即使說知行合一,又有何作用?那只是聊聊天而已。』
評析
陽明先生說:『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會得時,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意思是說,知是行的開端,行則為知的完成,二者互為始末,因此行一件事之前,必先有知,行者必以知為前提。再淺顯些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各種食物的味道,除非以自己的舌頭去品嘗,以自己的心體去體會,否則無法知道它的真味。事同此理,沒有親身的經歷,也無法體悟其中順、逆的切實情境。
愛問:『昨聞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覺功夫有用力處。但與朱子「格物」之訓,思之終不能合。』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譯文
徐愛問:『昨天聞聽先生「止至善」的教導,我感到功夫有了着力處。但是,我始終覺得您的見解和朱熹對格物的闡述無法達到一致。』
先生說:『「格物」正是「止至善」的功夫。既然明白「至善」,也就明白了「格物」。』
評析
何謂『至善』?不但沒有惡,連善也沒有,唯有事物的本源,自然之本體便是『至善』。明白了『至善』,那麼為何在『格物』上下功夫,也就自然明白了。這段簡約的教誨是教人們不要拘泥於一事一物,事事物物都要順其自然之規律,對自然環境的破壞是過,過分的修飾是偏,二者都不能『至善』。
愛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說,似乎亦見得大略。但朱子之訓,其於【書】之「精一」,【論語】之「博約」,【孟子】之「盡心知性」,皆有所證據,以是未能釋然。』
先生曰:『子夏篤信聖人,曾子反求諸己。篤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於心,安可狃於舊聞,不求是當?就如朱子京尊信程子,至其不得於心處,亦何嘗苟從?「精一」、「博約」、「盡心」本自與吾說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訓,未免牽合附會,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約之功。日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說,此可一言而喻。「盡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養性事天」是「學知利行」事,「夭壽不貳,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朱子錯訓「格物」,只為例看了此意,以「盡心知性」為「格物知至」,要初學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譯文
徐愛問:『昨天我將先生關於「止至善」的教導深入到「格物」的解說,仿佛也略有所悟。然而,朱熹的解釋,在【尚書】的「精一」,【論語】的「博的」,【孟子】的「盡心知性」都可找到依據,所以我仍不能獲知。』
先生說:『卜商篤信聖賢,曾參反躬自省。雖然篤信聖賢也正確,但是,不如反躬自省來得真實。你現在既然不能明白,怎麼能承襲舊說而不去尋求確切的結合呢?譬如朱熹十分尊敬信賴程子,若碰到不明之處,又何曾隨便輕信呢?「精一」、「博約」、「盡心」等,與我的見解本來是等同的,只是你沒有仔細深入思考罷了。朱熹對「格物」的闡釋,不免穿鑿附會,並非【大學】之本旨。精為一的功夫,博為約的功夫。既然明白知行合一的主張,此處只須一句話就能清楚明了。「盡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者的事情;「存心養性事天」是「學知利行」者的事情;「夭壽不二,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者的事情。朱熹對「格物」錯誤地理解,只是由於他將這個意思顛倒了,認為「盡心知性」是「格物知至」,要求初學者去為「生知安行」的事情,如何能為之?』
評析
『精是一的功夫』,這個『一』就是正、是中,是『至善』,沒有善與惡的分別,只有自然的本體。俊美和醜陋本是自然的本性,只是在人的邪念中分別出貪戀和厭惡,要『至善』歸本,就必須在『存心養性』上下真功夫。
愛問:『「盡心知性」何以為「生知安行」?』
先生曰:『性是心之體,天是性之原。盡心即是盡性。「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就是沒有盡心。「知天」的知猶如知州、知縣的「知」,是自己分上事,己與天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須是恭敬奉承,然後能無失。尚與天為二,此便是聖賢之別。至於「夭壽不貳」其心,乃是教學者一心為善,不可以窮通夭壽之故,便把為善的心變動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見得窮通夭壽有個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動心。「事天」,雖與天為二,已自見得個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見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學立心之始,有困勉的意在。今卻倒做了,所以使學者無下手處。』
譯文
徐愛問:『「盡心知性」怎能說是「生知安行」呢?』
先生說:『性是心的本體,天是性的根源。盡心也就是盡性。【中庸】上面說:「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就是沒有盡心。「知天」的知猶如知州、知縣的「知」,是自己應該做的,是天人合一。「事天」猶如子侍父、臣事君一樣,務必畢恭畢敬地侍奉方可無閃失。此時,還是與天相對為二,這就是聖與賢的區別所在。至於「夭壽不二」,它是教育人們一心向善,不能因環境優劣或壽命長短而把為善的心改變了。只去修身等待命運安排,認識到人的困厄通達長壽短命是命中注定,我也不因此而心動。「事天」,雖與天相對為二,但已看見天正在眼前。「俟命」,就是不曾見面,在這裡等待,這就是初學的人樹立志向的開端,有一迎難而上、惕礪自強的精神。而朱熹則與此相背,因此使學習的人無從着手。』
評析
『性是心之體,天是性之原 ( 源 ) 。盡心即是盡性。』這是陽明先生對『心本論』的自我詮釋,這種心本論,繼承了先秦思、孟學派的『盡心知性知天』、唐代禪宗的『以心法起滅天地』和南宋陸九淵的『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的較系統的理論觀點,並將這些觀點上升到心與物、心與理的關係這一哲學基本問題的高度,作出了詳盡的哲學論述和闡釋。
愛曰:『昨聞先生之教,亦影影見得功夫須是如此。今聞此說,益無可疑。愛昨曉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從心上說。』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於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於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於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所以某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誠無物」,【大學】「明明德」之功,只是個誠意,誠意之功,只是個格物。』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體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無時無處不是存天理,即是窮理。「天理」即是「明德」,「窮理」即是「明明德」。』
又曰:『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發,更無私意障礙,即所謂「充其惻隱之心,而仁不可勝用矣。」然在常人,不能無私意障礙,所以須用「致知」「格物」之功,勝私復理。即心之良知更無障礙,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則意誠。』
譯文
徐愛說:『昨天聞聽先生的教導,我也隱約覺得功夫理當如此。現在聽了先生這些具體的解釋,疑慮全消。昨天清早我這樣想,「格物」的「物」,也就是「事」,都是依心而說的。』
先生說:『說得好。身的主宰就是心,心之觸發就是意,意的本源就是知,意之所在就是物。譬如,意在侍親上,那麼侍親就是一物;意在事君上,那麼事君就是一物;意在仁民、愛物上,那麼仁民、愛物就是一物;意在視、聽、言、動上,那麼視、聽、言、動就是一物。因此我認為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中庸】上說「不誠無物」,【大學】中的「明明德」的功夫只是一個誠意,誠意的功夫,只是一個格物。』
先生接着說:『「格物」的「格」有如孟子所謂的「大人格君心」的「格」,它是指去除人心的歪斜,保全本體的純正。並且,在意念中就要去除歪斜以保純正,亦即無時無處不是存天理,也就是窮理。「天理」即「明德」,「窮理」即「明明德」。』
先生又說:『知是心的本源,心自然能知。看見父母自然知道孝順,看見兄長自然知道恭敬,看見小孩落井自然有同情之心。這就是良知,不必向外求取。如果良知顯露,又無私慾迷惑,正是【孟子·盡心上】所謂「充其惻隱之心,而仁不可勝用矣。」但是,對於平常人而言,不可能沒有私慾迷惑,因此,必定用「致知」「格物」的功夫,從而戰勝私慾恢復天理。如此,人心的良知就再無迷惑,能夠徹底顯露,這就是致良知。能致其知定可誠其意。』
評析
中國佛教【六祖壇經】中有這樣一段精闢的譬喻:『世人白色身是城,眼耳鼻舌是門。外有五門,內有意門。心是地,性是王;王居心地上。性在王在,性去王無。性在身心存,性去身心壞。』 陽明先生在這裡也說:『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知之所在便是物。』雖不能斷言王陽明是在倡揚佛家之理,但他的認識能與被稱為『經』的宏論諧同,即可見其思想之成熟。他的用心顯然是用此比喻,教學生仿效先聖的思想,必須從自心中返觀得自性聖哲,不隨境,不攀緣,使五官出五門而於諸外境不染不着,當下即是『良知』。
愛問:『先生以「博文」為「約禮」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請開示。』
先生曰:『「禮」字即是「理」字。「理」之發見可見者謂之「文」,「文」之隱微不可見者謂之「理」,只是一物。「約禮」只是要此心純是一個天理。要此心純是天理,須就「理」之發見處用功。如發見於事親時,就在事親上學存此天理;發見於事君時,就在事君上學存此天理;發見於處富貴、貧賤時,就在處富貴、貧賤上學存此天理;發見於處患難、夷狄時,就在處患難、夷狄上學存此無理。至於作止語默,無處不然,隨他發見處,即就那上面學個存天理。這便是博學之於文,便是約禮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約禮」即是「惟一」。』
譯文
徐愛問:『先生說「博文」為「約禮」之功夫,我思慮再三始不能解,請您不吝賜教。』
先生說:『「禮」即「理」。「理」顯示可見的為「文」,「文」隱蔽不能見的為「理」,原本是一物。「約禮」僅要己心完全是一個天理。要己心純為天理,務須在「理」的顯示處苦下功夫。譬如,理在侍親時顯現,心即在侍親上存此天理;理在身臨富貴貧賤時顯現,心即在身臨富貴貧賤上存此天理;理在身處患難困厄中顯現,心即在身處患難困厄上存此天理。無論行止語默,時時如此,理顯現在什麼地方,就在那上面學一個存天理。這就是從文中博學,亦為約禮的功夫。「博文」即「惟精」,「約禮」即「惟一」。』
評析
關於『理』的說法,儒家眾說紛紜:朱熹說『太極只是一個理字』,【太檄圖說述解】的作者曹端稱太極為『理之別名』,他們把理和太極同視為絕對本體。朱熹認為太極含動靜之理,是動靜的根本,太極流行於氣才顯出動靜,而不是『太極便會動靜』,這樣便將動靜與太極、理與氣看作『決非二物』。王陽明對『理』的體悟更深了一層,而其詮釋又更淺顯,他說:『「理」之發見可見者謂之「文」,「文」之隱微不可見者謂之「理」,只是一物。』也就是說:隱微於內的是『理』,顯現於外的是『文』,二者互為表里,實質原為一體,並無二致。
愛問:『「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以先生精一之訓推之,此語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雜於人謂之道心,雜以人偽謂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於謂人心即人慾,道心即天理,語若分析,而意實得之。今曰道心為主,而人心聽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慾不並立,安有天理為主,人慾又從而聽命者?』
譯文
徐愛問:『【朱熹章句·序】中「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從先生對精一的解釋來看,此話似乎不妥當。』
先生說:『正是的。心亦一個心。沒有夾雜人為因素的稱道心,夾雜人為因素的稱人心。人心若能守正即為道心,道心無能守正即為人心,非人生來就有兩顆心。程子認為人心即私慾,道心即天理,如此好象把道心人心分離開來,但意思正確。而朱熹認為以道心為主,人心聽從於道心,如此真正把一顆心分為兩顆心了。天理、私慾不能共存,怎麼會有以天理為主要,私慾又聽從於天理的呢?』
評析
陽明先生在這裡明確地肯定心只有一個,心即是理,離開了天理即非良心 ( 道心 ) 。此段既承前段之意,亦可理解說:心本為一體,但隱微於內的是本體,顯現於外的則是形體,本體亦自然之常理 ( 道心 ) ,天亦不變,理亦不變,心之本體亦不變;但形體顯於外,染於色,雜於物,混於濁,於是,便有了各種攙雜,有了種種變異。就象一顆鑽石沾上了污泥,去除污泥之前,被棄為廢物,滌除了污泥,依然還是鑽石。俗話說的『浪子回頭是個寶』,正是這個道理。
愛問文中子、韓退之。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賢儒也。後人徒以文詞之故,推尊退之,其實退之去文中子遠甚。』
愛問:『何以有擬經之失?』
先生曰:『擬經恐未可盡非。且說後世儒者著述之意與擬經如何?』
愛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無,然期以明道。擬經純若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愛曰:『孔子刪述六經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則擬經獨非效法孔子乎?』 愛曰:『著述即於道有所發明,擬經似徒擬其跡,恐於道無補。』
譯文
徐愛請先生比較一下文中子王通和韓愈。
先生說:『韓愈是文人中的英材,王通是一位賢能大儒。後世之人僅憑文章尊崇韓愈,其實,相比之下,韓愈比王通差得多。』
徐愛問道:『為什麼王通有模擬經書的錯誤?』
先生說:『模擬經書是非對錯不能一概而論。你姑且講講後世儒學人士編著的目的與模擬經書有何分別?』
徐愛說:『後世儒者的編著不是沒有求名之意,但明道是最終目的。而模擬經書完全是為了求名。』先生說:『以編着明道,仿效的又是什麼呢?』
徐愛說:『孔子以刪述六經的途徑來明道。』
先生說:『既然如此,模擬經書不就是仿效孔子嗎?』徐愛說:『編著須對道有所發明闡釋, 模擬經書仿佛只是仿照經書的形式, 大概於道無補。』
評析
此段只是對韓愈和王通作了一個評判,並未說明什麼大道理。但仔細推敲,這段文字其實是個承上啟下的過渡段。上文說了『心即是理』,理明則心正,那麼如何才能明這個『理』 ( 道 ) 呢?於是,便引出了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