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用常人眼光來看,【水滸傳】中的地理都是有問題的,而從頭到尾,錯得毫無商量餘地的徹底――和宋公明那種打打再商量招安的半推半就策略,風格截然不同。 史進離開華陰縣的少華山,『取路投關西五路,望延安府路上來』。(【水滸傳】第二回)飢餐渴飲,夜住曉行,半個月後,史進卻來到渭州。要知道,渭州,就是今天的甘肅平涼,在延安西南,渭州到延安直線距離280公里(郭沫若主編【中國史稿地圖集】下冊,中國地圖出版社,1990,39頁)而出發地華陰在延安南略偏東,兩地直線距離240公里,華陰與渭州直線距離330公里(【中國史稿地圖集】下冊,55頁)。三地關係,可以用下圖示意。延安在頂點A,渭州在左點B,華陰在右點C。按照常理,史進應該採取CA線;但他實際上走了CBA的線;繞遠得有點說不過去。就是說,渭州根本不在史進行程路線之內! 魯智深離開五台山,投奔東京大相國寺,路過青州地面桃花山。(【水滸傳】第四回)青州屬京東路(【宋史】卷八十五),離渤海灣只有一百多里地。五台山則在河東路代州雁門縣(【宋史】卷八十六)。青州在五台山東南,兩地直線距離約500公里;東京在五台山南略偏東520公里;東京距離青州420公里(【中國史稿地圖集】下冊,44頁)。這又是一個三角關係。我們用A指五台山,B指東京,C指青州。魯智深去東京,當取AB路線,他卻是ACB路線。現實中是根本不行的。 慶曆二年(1042年),建大名府為北京(【宋史】卷八十五),就是說,【水滸傳】中的北京,是現在的河北大名。楊志押送的蔡太師的生辰綱由此出發,目的地是東京。北京大名府去東京直線距離204公里(【中國史稿地圖集】下冊,44頁)。楊志只要朝南偏西走就行了,但他的路線大大地往東偏了,一直偏到濟州的黃泥崗!(【水滸傳】第十五回)北京去濟州,138公里,東京去濟州180公里(【中國史稿地圖集】下冊,44頁)。仍用三角形來說明:A是北京,B是東京,C是濟州。楊志本當採取AB線,但實採取ACB線。 江州蔡九知府派神行太保戴宗到東京給他爹蔡京送生日禮物和家書,叮囑戴宗『切不可沿途耽閣(擱),有誤事情』!戴宗因為還想到東京為押在大牢裡的宋江走走門路,所以也是力求儘快趕路(【水滸傳】第三十八回)。但他竟然來到梁山泊邊上的朱貴酒店裡打尖!要知道梁山泊並不在江州去東京的線路上。江州去梁山泊直線距離660公里,江州去東京600公里;東京在江州的北偏西;梁山泊在江州北;而且梁山泊又在東京的東北,兩地120公里(【中國史稿地圖集】下冊,45-46頁)。三地又生出三角關係,而且是鈍角三角形。假設:A東京,B江州,C梁山泊。戴宗當走BA線,實際上卻是BCA線! 無為軍,是在太平興國三年(978年)設立的,『以廬州巢縣無為鎮建為軍,以巢、廬江二縣來屬』。(【宋史】卷八十八)無為軍靠近長江,在江州的下游,與江州的直線距離是252公里(【中國史稿地圖集】下冊,50頁)。【水滸傳】卻告訴我們,『這江州對岸,另有個城子,喚做無為軍』,而且無為軍的閒通判黃文炳能一葉扁舟,三天兩頭地從無為軍過江來頻繁地探望江州蔡九知府(【水滸傳】第三十八回)。也就是說,江州與無為軍之間這二三百公里的長江,在【水滸傳】中給抹得乾乾淨淨,截斷,扔掉了! 薊州,就是現在的河北薊縣一代。它在宋代,先是遼國屬地,後是金國屬地,根本不在宋的版圖之內。直到宣和五年(1123年)四月,『薊州來歸』(【宋史】卷二十二)。而【水滸傳】明白地說,宣和二年四月一日,梁山泊英雄排座次。在這以前,不但公孫勝老早在薊州居住,而且楊雄也在薊州城裡做『兩院押獄』。似乎薊州本就是大宋的一角河山,而且中央政府進行着有條有理的管治,毫無問題。這就罷了。奇怪的是,戴宗從梁山泊出發往薊州,他繞道的老毛病又犯了,他要從沂水縣邊上過(【水滸傳】第四十三回)!沂水是沂州的轄縣(【宋史】卷八十五),沂州在梁山泊的東南198公里;薊州在梁山泊北部偏東,距離510公里;而薊州在沂州的北部偏西,距離576公里(【中國史稿地圖集】下冊,44頁)。戴宗又製造出一個鈍角三角形。假設A是梁山泊,B是濟州(沂水),C是薊州。戴宗當取AC線,但他實際上行的是ABC線。 以上是梁山泊英雄招安前的一些地理問題。此後征遼、征王慶、平方臘,我們不暇一一列舉。實際上,早有人注意到水滸傳對梁山附近地理描述是不正確的,歸結為『為情節需要而隨便改動』,或者『傳抄錯誤』。(劉華亭【水滸傳中梁山附近的地理描述】,載1998年第5期【濟寧師專學報】)雖言之有理,但過於簡略。 二 我們知道梁山泊英雄奔赴目的地時,和常人一樣遵循就近原則,儘量走兩地間的直線,避免曲折繞遠。也就是說,【水滸傳】暗示,他們並沒有繞遠,現實中看去之字路線,在小說中是不存在的!渭州,就在從華陰到延安之間的路上,是個必經的中間站。無為軍就在江州的對岸,隔江相望,並沒有二三百里的滾滾長江。 如何解釋它與現實的牽連與糾結?對於詩文中的風物與現實中的風物不相吻合這一現象,錢鍾書解釋說:『詩文風景物色,有得之當時目驗者,有出於一時興到者。出於興到,故屬憑空向壁,未宜緣木求魚;得之目驗,或因世變事遷,亦不可守株待兔。』(錢鍾書著【管錐編】,三聯書店,2007,第154頁)在詩史、文史的傳統下,詩文風物尚且與現實齟齬不合。何況小說,何況小說中的地理怎能與現實貼切?這也可以解釋【水滸傳】中的地理學問題。但仍然有點籠統,好像袁中郎所謂『一個八寸三分的帽子人人戴得』(袁宏道【與張幼宇書】)! 宋元時候,演義小說剛剛興起,作為一種文體,它沒有明確的規定性,可以天馬行空,自由發揮作者才情。因為先出現的是【三國演義】,它是七分真實三分虛。它影響極大,效果強烈,所以,不知不覺形成一種思維定勢,認為歷史演義,都應該注重歷史真實;人們對後出現的【水滸傳】自然也這樣要求。比如金聖歎就拼命把它和【左傳】【史記】拉扯到一起,大談歷史的『精嚴』(金聖歎【批評水滸傳序三】)。其實,【水滸傳】已經走上一條與【三國演義】截然不同的路子,【水滸傳】只剩下一個框架是有點歷史根據的,可以說十之八九都是虛構。 其實,不光我們的歷史演義小說受到不合歷史真實這樣的非分責難,莎士比亞的歷史劇、司各特的歷史小說,都曾受到同樣的非議。歷史小說,為了和現實劃清界限,不少小說家,為他的小說人物創造出完全的新世界作為活動空間,比如英國作家約翰・羅納德・魯埃爾・托爾金【指環王】三部曲(The Lord of the Rings),美國作家喬治・R.R。馬丁【冰與火之歌】四部曲(A Song of Ice and Fire)。 我們的【水滸傳】作者由於歷史的局限和傳承,當然無法使小說和歷史現實完全隔絕,也沒有將其中的地理和現實劃出明確的界限;有誤導看官的嫌疑。但在小說有着明確規定性的今天,我們不應該再將之混淆在一起,糾纏不清。所以,不能用現實的尺度去衡量【水滸傳】中的地理學。或者說,【水滸傳】中的地理學是真的(true),但不是實的(not real),它和現實沒有對應關係,只在【水滸傳】設定的領域內具有有效性與正確性。一出界,它就失效了。如果一定要拿它做別的用途,那也是各人的自由,【水滸傳】的作者對此並不負有什麼責任。就好比阿司匹林本來是退燒的處分藥,後來卻作為非處分藥,拿去降血壓。但拿【水滸傳】中的地理學去到現實中用,是否會產生阿司匹林那麼幸運的效果,可就難說了。還是凱撒的歸凱撒,上帝的歸上帝吧! (作者 周岩壁) 來源:光明日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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