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向晨 1949年之後,整個社會更是被高度組織化起來,階級、政黨、集體話語空前強化,個人成為單位的一員,個體主義遂淪為自私自利的代名詞,成為集體主義的對立面,受到徹底批判,影響至深。應該說百年來,新文化運動確立起來的『個體主義』從來沒有真正建立起來過,相反,在現實中,集體主義、革命主義及民族主義是現代中國社會更為主要的思想取向。 澎湃新聞:那麼新文化運動時期『個人』的對立面——『家庭』,是否有因為集體主義、革命主義及民族主義而重新受到重視? 孫向晨:並沒有。新文化運動以後,我們依然沒有做到『對每一個人的自由、權利和尊嚴的重視』;另一方面,放棄了『家庭』這個中國文化傳統的核心價值觀後,直接導致了現代中國社會一系列的價值失范。 比如日前民政部發佈報告稱我國離婚率連續12年猛漲,今年又有363.7萬對離婚。結婚在中國文化中原本有着極莊重的傳統。家庭一般來說不單單是兩個人的事情,還有下一代。一旦進入婚姻,就不只是情感的問題,還有倫理的責任、財產的問題、對下一代的培育。現在人們不理解婚姻背後深厚涵義,其中的價值觀念被弱化,結婚就會變得很隨便,離婚率也就大大上漲。此外,『家庭』觀念在孩子的教育系統中相當淡漠,倫理觀念被弱化,學界中對於中國文化傳統的根基『家庭』也缺乏完整論述。 澎湃新聞:是受到新文化運動的影響? 孫向晨:是的。新文化運動主將們的問題在於,只抓住中國文化傳統『家庭』在歷史中衍生出的機制化制度,而沒有看到『家庭』的生存論結構及其倫理價值觀的重要意義。 什麼是生存論結構?在中國文化傳統中,『家』是『承世之辭』,『承世』表達了『生命』的世代相續,最能體現生存論結構的就在於『生生不息』的概念。比如『愚公移山』這個成語就透露出這樣信息:愚公的生命雖然有終結,但他有兒子、兒子又生兒子,一代代不會斷絕,子子孫孫無窮匱。在世代之間還衍生出重在關愛與感恩的『慈孝』德性。這與海德格爾式『向死存在』的生存論很不一樣。所以,中國的『家庭』觀念背後是『生生不息』的生存論結構。 然而,新文化運動在批判『家庭』與『孝』時只拘泥於過去的具體做法,也就是『孝』在歷史上的機制化形態,如生養、死葬、祭祀、等級等禮法方面的具體規定。確實,『孝』在漫長的歷史中有其機制化的制度習俗,更有着巨大的支撐傳統政治體制的作用,其中的一些因素與現代追求的自由獨立的個體大相逕庭。但從生存論上來看,子女對於父母的『孝』體現的對生命延續的感恩,是對父母生養的回饋。人們通過『孝』感恩父母,這是對純粹自我主義的最直接制衡。 新文化運動的主將們對『家庭』進行批判時對此完全沒有做出區隔,因而會出現『洗澡水與嬰兒一起被倒掉』的現象。 區分『繁殖婚』和『權利婚』 澎湃新聞:那麼現在,我們對『個人』與『家庭』應該怎麼理解? 孫向晨:今天我們要重新理解家庭,要做好兩種區分:一是要把『家庭』背後中國文化的生存論結構與『家庭』在歷史中沉積下來的機制化表達清晰地區隔開來,比如對父母的感恩之情不能與『守孝三年』畫上等號;二是不要把家庭內在的倫理生活形式與家庭的『泛社會化』理解相混淆。在現代生活中,家庭就是家庭,不需要被賦予太多的政治意味。 『個體』與『家庭』在中國都各有價值,體現現代性價值的『個體主義』是不可避免的趨勢,但單純的『個體主義』並不足以支撐起一個完整的現代社會。『個體主義』起源於西方,其在西方社會的發展也有問題與危機,但它依然可以依靠西方自身的文化傳統,諸如救贖宗教、公民共和等傳統來加以平衡和補救。 而在中國,『個體』的張揚首先需要『家庭』的價值觀念的來加以平衡和制約,才不會出現自私自利、道德淪喪的情況。尤其要注意的是,在現代社會,家庭成員也是由有尊嚴的個體組成的,不僅夫妻之間相互尊重,父母和孩子之間相互尊重。『個體』與『家庭』在現代生活的前提下,正可以相互約束、相互調節。換言之,中國人應該在自己的文化傳統下面對現代性,在現代性下再生傳統。 澎湃新聞:6月26日,美國最高法院裁決同性婚姻合法。之後就有一些儒家學者站出來,認為雖然同性戀者可以有『個人』的性取向,但身為儒家他們有理由反對同性婚姻,因為儒家必須擔負起包括『傳宗接代』在內的義務。對此,你怎麼看? 孫向晨:這個問題直接與『個體』與『家庭』問題相關。同性婚姻合法是和『個體主義』價值觀念直接關聯的,戀愛與結婚都是個人權利。但單純的個體主義是不夠的。就人類一個世代的生存而言,最基本的單位是個人;就人類世代繁衍而言,最基本的單位是家庭。到現在為止,人類要繁衍下去,還是要靠家庭,要靠兩性。中國古話說一陰一陽之謂道,是很有道理的。 未來人類是否可以自我克隆還有很大的疑問,我們依然需要嚴肅對待人類的兩性關係。就人類現在的狀況來說,生存與繁衍還要靠家庭的維繫。所以『確保人類繁衍』的婚姻形式與『保護個人權利』的婚姻形式還是應該區別對待。 中國的文化傳統在這方面有很精深的體認與理解,並在這個基礎上演化出博大的文化體系,新文化運動作為建構現代中國價值形態的起點,功莫大焉。但是百年過去了,我們對於新文化運動必須有更深入的反思,其對於自身文化傳統激進決絕的態度,已經到了應該修正的時候了。對於『家庭』,我們也應該重新認識。(文/羅昕 宋浩) |
掃一掃微信:Chinulture|投稿:admin@chinultur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