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關於【尚書序】中的『三皇五帝』說問題 『三皇五帝』之說屬於對遠古歷史的追憶,在東周秦漢間實有多種樣本,彼此間既有聯繫,亦有分歧。就其統系、名號而言,已有多家之說,而新出上博簡【容成氏】又別列一家;至以『製作』傳說而論,則尤紛紜不一。據此以否定孔【序】,恐難令安國及他人心折。 但孔【序】『三皇五帝』說確有特出之處,其稱『伏犧、神農、黃帝之書,謂之「三墳」,言大道也;少昊、顓頊、高辛、唐、虞之書,謂之「五典」,言常道也』,([漢]孔安國傳,[唐]孔穎達疏,黃懷信整理:【尚書正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7頁。)即以前者當『三皇』,後者當『五帝』。然【孔子家語•五帝德】、【大戴禮記•五帝德】均載孔子以黃帝、顓頊、帝嚳、堯、舜為五帝,【史記•五帝本紀】采之。安國既為孔子後裔,常懼『先人之典辭將遂泯滅』,(參見【孔子家語後序】)又嘗承太史公問故,不宜對孔子之說漠視如此。不過,這似可從另一角度說明,該序恐非他人偽作。蓋據一般造偽常識,作偽者總會力摹其真,很難想像其會留有如此明顯不合常理之處。 而值得注意的是,如果將此『三皇五帝』說與漢代特殊的政治社會背景相印證,竟亦有別樣的合理性。大體而言,東周秦漢時期,『三皇五帝』說實與『五德終始說』相表里,而『五德終始說』溝通天人,與政權更替、政治運行等現實問題密切相關。有漢以前,中國古代社會以貴族世襲為特徵,歷代王朝皆具有雄厚的血緣組織與文化積累,較易為邦國、臣民等信服、臣服。漢代統治者則起於草莽,若高祖僅為泗水亭長,相當於今日鄉鎮派出所所長;其父母稱劉公劉媼,義同阿公阿婆,實即不知誰何之人;其麾下之臣,則多吏掾白徒之輩。所謂『漢初布衣將相之局』,([清]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訂補本)】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36-37頁。)實隱含其時統治階級政治、文化之資源、憑藉等相當匱乏之弱點。概而觀之,為穩定國祚,漢室君臣在精神層面主要做了三方面的工作:第一,神化高祖所自出,假託為『天子』:【史記】、【漢書】所載高祖斬白蛇故事,附會為赤帝子斬白帝子,赤帝、白帝分居『五方帝』之一,高祖既為天帝之子,自可為天子;第二,聖化血緣,定劉漢為堯後:【春秋左傳】昭公二十九年載『有陶唐氏既衰,其後有劉累』,([晉]杜預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註疏】第6冊,台北:藝文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2007年,第922-923頁。)聖王之後,自可代有天下,故漢代學者頗為重視這一記載,以為劉氏出自唐堯之依據;第三,探索國家治理的中心思想,最終以孔子儒家學說當之。 東周時期,『五德終始』說與『五方帝』觀念甫一產生,即很快糾合一起,並為現實政治所重視、利用。但直至漢初,這一理論並未完全成熟,仍有不少漏洞。如秦始皇既定本朝為水德,但卻忽視秦處西方,色應屬白,德應屬金;漢代總體尚赤,然高祖之時曾赤黑兼尚,以至進退失據。(參見楊權:【新五德理論與兩漢政治——『堯後火德』說考論】,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96-123頁。)『五德終始』說、『五方帝』觀念等皆與『三皇五帝』說關係密切,甚至是彼此相對應。大致而言,『五德終始』說屬於時間維度之觀念,『五方帝』屬於空間維度之觀念,『三皇五帝』說則代表時人將天與人、歷史與現實相溝通之觀念。在這一問題上,觀念的內容是主觀的,但觀念的存在卻是客觀的。結合歷史社會,分析觀念的內容與意涵,其所存在的時代倒可試加推測。 孔【序】『三皇五帝』說將黃帝上升為三皇之一,而於顓頊之前增一少昊,其要點即在於能確保堯為火德,漢為堯後,故色尚赤。若按一般說法,黃帝色尚黃,必為土德;土生金,則顓頊為金德;金生水,則帝嚳為水德;水生木,則堯為木德;木生火,而舜為火德。然若按【尚書序】之說,黃帝為土德,少昊為金德,顓頊為水德,帝嚳為木德,而堯則恰為火德。顯然,此點與漢代的政治文化需求是密切相應的。 【後漢書•賈逵傳】言: 『五經』家皆無以證圖讖明劉氏為堯後者,而左氏獨有明文。『五經』家皆言顓頊代黃帝,而堯不得為火德。左氏以為少昊代黃帝,即圖讖所謂帝宣也。如令堯不得為火,則漢不得為赤。 正表明『三皇五帝』說、『五德終始說』與漢代現實政治皆存在密切關係,並非僅是文獻考證的問題。呂思勉先生於此指出: 此為古學家於黃帝、顓頊之間增一少昊之由。然實六人而為五,於理終有未安。造『偽古文【尚書】』者出,乃去遂人而以伏羲、神農、黃帝為三皇,少昊、顓頊、帝嚳、堯、舜為五帝。如是,則少昊雖增,五帝仍為五人矣。此實其說之彌縫而更工者也。(呂思勉:【先秦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45頁。) 按呂先生所謂『彌縫而更工』,意指【尚書序】偽作而成。但是,若探析此序『作偽』之情由、鵠的,其最大受益者應為漢代統治階級。即以此點而論,也很難將孔氏【尚書序】判為漢以後人偽作。 此外,【尚書序】言『伏犧氏之王天下也,始畫八卦,造書契,以代結繩之政,由是文籍生焉』,閻若璩謂: 【說文序】以初造書契為黃帝之史倉頡,此自從【易•繫辭】及【世本】來,極確。安國『大序』妄以為伏犧氏,孔穎達從而傅會,正可一筆抹殺。([清]閻若璩撰,黃懷信、呂翊欣校點:【尚書古文疏證(附:古文尚書冤詞)】下冊,第569頁。) 按,許氏【說文解字敘】云: 古者庖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視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易八卦,以垂憲象。及神農氏結繩為治而統其事,庶業其繁,飾偽萌生。黃帝史官倉頡,見鳥獸蹄迒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百工以乂,萬品以察。 【周易•繫辭】下云: 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 【世本】秦嘉謨輯補本載: 沮誦、倉頡作書,並黃帝時史官。宋衷注曰:倉頡、沮誦,黃帝史官。黃帝之世,始立史官,倉頡、沮誦居其職。 固然,許慎【說文解字敘】可與【周易•繫辭】下、【世本】相應,自有其依據。然作為對遠古史跡之追憶,【尚書序】未必即為無據,可以『一筆抹殺』。 其實,【漢書•藝文志】亦云:『【易】曰:「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故【書】之所起遠矣。』關於這一記載,葛志毅先生在研究【尚書】起源問題時指出: 【漢書•藝文志】……把【尚書】的起源與河圖洛書聯繫起來,難免使人想到瀰漫於漢代的讖緯家說,因而有荒誕不經之感。……但現代學者大多忽略的是,河圖洛書說又與文字起源的傳說相關,而【藝文志】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把它與【尚書】的起源聯繫起來。(葛志毅: 【試論<尚書>的編纂資料來源】,收入葛志毅:【譚史齋論稿續編】,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1-41頁。) 葛先生其言有據,且頗有啟發意義。而同樣值得注意的是,河圖洛書問題,至少其中『河圖』又與伏羲密不可分。也就是說,【尚書序】此說應是與【漢書•藝文志】之說相應的,因此,亦不宜輕易將其否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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