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月底,“香港國際詩歌之夜2015”舉行,在詩歌節上,有詩人表示,“中國當前缺少詩歌教育”。詩人的評價更多是從文學的審美出發,其實在中國這個詩歌的國度中,在漫長的歷史裏,詩歌在文學之外,還曾經承擔着非常重要的社會功能,擔負着人文教化的功能,即為“詩教”,從個人修養的君子養成,到批評社會,反映現實,再到諷喻政治,施行教化,把家國天下都一體貫通。 現代化以來,詩歌的形態和功能也發生了巨變,作為人文教化載體的詩歌,逐漸演變成文學的體裁,綿延久遠的詩教傳統漸漸失落。
詩歌固然依舊優美,但失去了人文教化功能的詩歌,和久遠的傳統已經漸漸遠離,詩歌本身,也和現實社會、百姓生活漸行漸遠。是什麼讓詩教不再,今天的我們,是否應該讓詩歌重回詩教?又該如何恢復? 失落的詩教傳統 在一個崇詩重詩的傳統社會中,詩歌的意義,絕不僅僅是文學的創作和審美,而是影響着整個社會的方方面面,從政治到經濟,從文化到生活,概莫能外。 著名儒家學者陳明說,“講詩教,先要搞清楚詩。【詩經】裏的詩,當然可以看作文學作品,但它並不只是屬於文學範疇,它同時也是祖先事跡記錄、宗教祭祀詠嘆、政治訴求表達。因為早期社會文明不夠發達、行政資源和力量有限,詩經這樣的韻文在政治治理、社會凝聚和人格養成多方面承擔着各種功能是普遍現象。【荷馬史詩】、【格薩爾王傳】都有這樣的意義,區別只在於它們更宏大,更突出英雄,而【詩經】一脈的傳統更重視倫理道德,原因則可能在於它們屬於游牧社會,我們則屬於農耕文明。” 詩教的時代綿延久遠,陳明說,“‘移風易俗,莫善於樂’,而‘樂’跟‘詩’密不可分,這既說明了詩教的作用,也說明了詩教的效率。這個傳統淵源久遠,但隨着歷史的發展,它本身的重要性其實一直都在下降,秦始皇‘偶語詩書棄市’構成一大轉折。後來政策因素雖然消失了,但隨着整個社會結構變化,詩教的地位、領域和意義都下降。宋以後朱子建立的【四書】系統也是這樣一種教化課綱,它對詩教也有某種衝擊。被長期保持發揚的應該是蒙學教育中的詩歌教育了吧,【千家詩】、【笠翁對韻】都有這樣的意義。” 近代以來,即便是蒙學意義上的詩歌教育也逐漸消失,儘管教材裏的古典詩詞、現代詩歌從未消失,但是更多體現的是文學審美的培養,文字技術的教育,乃至知識性的教育,而詩教原本培養價值、觀念乃至方法的功能已經消失。【論語】中,“不學詩,無以言”的時代一去難返,詩教的傳統失落,失去的不僅是詩歌,也是一套完整的教化系統。 溫柔敦厚的詩教 孔子把詩歌教育作為教育最基本的形式之一,在【論語】中,有大量關於詩教的論述,“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詩教在整個傳統的教化系統中都是基礎性的,化入了人們的日常生活之中。 詩教如此重要,那麼它究竟要完成一種什麼樣的教化?陳明說,“孔子曾說:‘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絜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這裏提到了詩教、樂教、易教、禮教、春秋教等許多教化方式,在這些儒家經典教化中,我覺得詩教的覆蓋面和意義比重都是最高的。孔穎達【正義】說‘溫謂顏色溫潤,柔謂情性和柔,詩依違諷諫,不恉切事情,故云溫柔敦厚是詩教也’,這是從政治修辭方式。徐復觀先生【釋詩的溫柔敦厚】則認為的‘溫’,是指‘不太冷,也不太熱’,‘柔’是指‘有彈性,有吸引力,容易使人親近的柔和感情’,‘敦厚’則是‘富於深度、富有遠意的感情。也可以說是有多層次,乃至無限層次的感情’,這是從人格、思維方式而言。這也確實是我們的文化性格和民族性格特徵。” 從傳統社會到現代社會的轉型中,許多傳統的文化都漸漸失落,被新的東西所替代。“現代化或現代性在中國是作為西方堅船利炮、本土的民族救亡這樣一種外部刺激的背景下出現發生的,不是內在演化的結果,社會的重新構建,主要表現為反傳統,直到80年代都是如此。現在,物質的、技術的東西上去了,制度和文化,還在艱難轉型。” 鋼筋水泥替代了雕樑畫棟,汽車飛機代替了快馬加鞭,現代國家代替了霸業王朝,民主平等代替了君臣父子……現代化的進程中,許多傳統時代的東西都在被更加先進和文明的體系所替代,這是時代的進步和更新,但在另一面,仍舊有一些東西,在破滅之後,還沒建立新的體系,比如詩教失落之後,新的人文教化系統卻仍舊沒有完全建立。 現代的人文化成 從現代化以來,經歷百年演變,演變成單純的文學體裁,隨着時代的發展,再漸漸地小眾,成為少數人玩的遊戲。到今天,這個詩歌的國度,詩歌本身已經不再和更多人發生直接的關係。 回顧歷史也好,反思當下也好,詩歌的處境,其實也是這個世俗時代中文化的無奈。陳明說,“如何對待詩教這樣一種古老的文化保存、發用的方式方法,判斷它的前景命運,確實頗費思量。首先是現代性有它的必然性或合理性,所以它要求傳統與自己匹配接榫。但詩教之內容與形式不僅是古典,也與人格、人性、人心相勾連契合,因此仍然有存在的必要與可能,否則在網絡時代也不會有人呼喚詩和遠方了!” 現代性和詩教並不矛盾,而是在更多的方面,存在互補的可能,陳明說,“現代性意味着理性化,而人不只有腦,還有心,人們不只需要理性的文化,還需要情感的文化、信仰的文化。只有後者,是糊塗蟲,只有前者則會成為單向度的人、成為精緻的利己主義者。這對個體自己是痛苦,對社會則是災難。” 所以,重建詩教,並不是單純地恢復傳統,它還有一系列傳統和現代連接的問題。陳明說,“今天說詩教,跟以前不會完全一樣,也不可能、沒必要完全一樣。但儒家的【詩經】、傳統的唐詩宋詞漢樂府等等無疑是其中重要的組成部分。這些東西現在已經多少在恢復之中,從民間到公立教育系統,這是好事。需要注意的是提升其品格或對其意義的認知,即不只是作為一種文學修養,不只是作為泛泛的傳統文化,而要意識到它對心性的喚醒人格的點化作用,所謂技而進乎道。文學只是講情感的表達抒發,詩教卻是要人文化成,這才是【詩經】和詩教的要義所在。它的意義,怎麼評價怎麼想像都不為過!” 重回詩教從核心開始 今天人們對於詩歌的觀念已經不同,更多人把詩歌作為一種單純的文學審美,甚至是語言的實驗,文字的遊戲,這樣的詩歌,和現實生活離得越來越遠,不能興觀群怨,不能培養君子的詩歌,還是我們自己的詩歌嗎?怎樣才能讓詩回歸詩教,恢復詩歌的教化功能,建立現代社會的詩教。 陳明說,“恢復詩教也好,重建詩教也好,我個人認為,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從整體上確立儒家文化的主導性地位。儒家文化中有一個天道的信仰,在【周易】中貫穿了這一點,在【詩經】中也完全體現了這一點。在儒家文化體系中,對天道的信仰是它的中心,或者核心。由此出發,才有詩教,才能夠作用於人格最基礎的方面。所以,這是很重要的,缺了這一點,詩歌教育只是一般的文學、美、情感、性情的抒發和表達,這和詩教不太一樣,詩教和一般的詩歌教育的區別,正在於它是一種對人的塑造和提升”。 孔子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諸多表述,無不說明,詩教是人格的教化,也是價值的培養,還是觀察社會和評論社會的方法。 在今天,傳統文化的復興方興未艾,而詩歌,這個傳統文化中最重要的部分,人們對它的認識,還遠遠不足,更多時候,它被視為文學藝術的載體,而往往忽視了它承擔的人文教化、價值培養的功能。 現代化的轉型帶來了社會的巨大進步和提升,但同時,快速的現代化也使得許多內在的、深沉的東西無處寄託,修養不足、道德滑坡乃至價值缺失,一直都是學者批評家們反覆論述的問題。而曾經承擔着提升修養、構建倫理、培養價值的重要的詩歌,卻漸漸邊緣。所以,這個時候,或許真的需要認真思考,如何恢復詩教,如何從傳統的詩教中獲得經驗,去補完快速現代化中這許多遺落卻至關重要的東西。 (陳明,著名儒家學者,中國當代新儒家代表人物,首都師範大學儒教研究中心主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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