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作家馮唐翻譯的【飛鳥集】由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引起了軒然大波。不少人直斥其是對經典的褻瀆,也有讀者調侃這是文學翻譯界遭遇的一次“恐怖襲擊”。 “大千世界在情人面前解開褲襠”“有了綠草,大地變得挺騷”……在馮唐譯版的詩集中,低俗不雅的句子令人側目;而諸如“我會給你新生噠”這類網絡語言更不鮮見。 且不說隋唐時的佛經譯介,自嚴復在【天演論】的例言中提出:“譯事三難:信、達、雅”,這三個字遂成爲譯事楷模,得到了人們的普遍認可。“信”指譯文要準確,不歪曲、不隨意增減原文的意思;“達”指譯文要通順明白,符合所譯語言的語法及表達習慣,而不拘泥於原文字詞;“雅”則指譯文要有韻味,儘量傳達出原作的風格意趣。三者或不可兼備,但至少應做到與原文對觀,“其義無不達”。 此後,雖有“直譯”“意譯”之爭至今未絕,但即便允許對原文做適當增刪調整的“意譯”之主張,亦不能扭曲原意,並十分強調對原作意境的傳達。典型的例子如郭沫若的“風韻譯”理論——“我們相信理想的翻譯對於原文的字句,對於原文的意義,自然不許走轉,而對於原文的氣韻尤其不許走轉。” 由是觀之,馮唐所譯的【飛鳥集】,實是“乃不知有信,無論達雅”了。將“面具(mask)”譯爲“褲襠”、“好客(hospitable)”譯爲“騷”,皆違背了原文的本意;隨意的粗口和網絡詞彙,更是將泰戈爾營造的意境徹底毀棄。【飛鳥集】的近十個中文譯本里,公認以鄭振鐸譯本爲最佳,讀者在批評馮譯本的時候,也往往引用鄭譯本作爲對比——“世界對著它的愛人,把它浩瀚的面具揭下了。它變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回永恆的接吻”“大地藉助於綠草,顯出她自己的殷勤好客。”但一千個觀眾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細細品讀馮譯本,也有人找出不少優於鄭譯本之處。然而翻譯畢竟有著嚴格的規則,肆意地將自身的風格凌駕於原作的氣韻之上,甚至不惜爲此篡改原詞,才最終導致了輿論的一致差評。 有人說,翻譯家的工作是一種再創作,有一定的自由度,此言不虛;但這種再創作與作家的創作並不相同,作家的創作可以“從心所欲”,翻譯家的再創造卻要做到“不逾矩”。翻譯,其實是戴著鐐銬的舞蹈,“一名之立,旬月躑躅”,這副鐐銬是束縛,也是成全;是對作者的尊重,也是對讀者的責任。 被譽爲“當代翻譯理論之父”的美國語言學家尤金·奈達,有一條最著名的“等效原則”:譯語中的信息接受者對譯文信息的反應,應該與源語接受者對原文的反應程度基本相同。俄羅斯文學翻譯家草嬰則用更通俗的比喻表達了同樣的意思:“我就覺得一個文學翻譯家,主要就是做原文作者同譯文讀者之間的一個橋梁,這個橋梁要做得寬闊、平坦、容易走。”翻譯的作用是溝通,“譯者”二字,就等於和讀者簽訂了一個契約,承諾盡力將讀者送至原作的境界。倘若譯者自我膨脹,甚至隨意改變路線,一心只圖向讀者展示自己的境界,那已經違反了翻譯的職業準則了。 上世紀90年代,著名翻譯家許淵沖先生譯【紅與黑】時,將法文“mourir”(死)譯爲“魂歸離恨天”,不料引起爭議,【文匯讀書周報】還曾刊登文章,指出這種譯法加入了不屬於原文的因素,值得商榷。前輩學人,嚴謹若此。如今,如馮唐者如此隨意地翻譯經典,既缺乏對經典的尊重,也缺乏對翻譯本身的尊重。 翻譯一行,積弊久矣。譯者缺乏自覺,原因之一或許在於這個概念從源頭上就未釐清。比如林紓,直到今天仍被許多人誤認爲是近代著名翻譯家,他將西方小說譯爲古文的過程中改動尺度之大,也成爲不少譯者擅改原著的依據。而實際上,林紓根本不通外文,他只是將別人翻譯的句子改寫成古文,嚴格說來,並不屬於當今我們所定義的“翻譯”之列。 而行業規範的缺失,也加劇了這一狀況。出版社往往爲了追求名人效應帶來的銷量不顧質量,或爲了降低成本僱傭沒有經驗的學生兼職,導致翻譯市場泥沙俱下。在翻譯難度大、利潤薄的文學翻譯界,這種現象尤爲嚴重。部分出版社縱使有心在翻譯環節嚴格把關、提高品質,也缺乏具體的判斷和實施標準。 回到【飛鳥集】,道理同樣如此。馮唐有展現自己風格的自由,也不排除有人就喜歡這種風格。但是,卸下了鐐銬、隨心所欲的翻譯,終究已不能稱之爲翻譯。有關部門與出版行業應當負起責任,制定出有效的行業規範,進一步明確“翻譯”一詞的內涵。當譯者自由發揮過度、逾越了規範的制約時,則必須在封面上註明“編譯”或“譯寫”之類,以示區別。而對於已有數種經典譯本在前的名作的再度翻譯出版,則更應慎重。而一個人,如若沒有修辭立誠的胸懷,既不能超其文之美,亦無力追其義之信,還是趁早打消做翻譯家的企圖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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