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一磚一瓦、一草一木的健康他都看在眼裏。 去年12月,李永革光榮退休了。 有人說他是故宮最後一位木匠。因為體制原因,延續了半個多世紀的故宮古建築修繕隊伍已經在2010年解散了。 李永革戧茬兒捋了捋花白頭髮,咂了一下嘴,回應說:故宮的木匠活兒往後還得有人干! 說這話的時候,他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故宮隆宗門對過兒的小院。院兒門口掛了塊牌子,白底黑字,寫着修繕技藝部,李永革就是這項技藝的傳承人。如果往前倒騰兩百年,這兒是大名鼎鼎的內務府造辦處所在,能工巧匠集聚往來。 如今,唯有木作依然在這裏延續着功能,院裏安靜得能聽到鐘錶滴答流逝的聲音。 官式古建築營造技藝非遺傳人李永革。 1.太和綏猷 李永革傳承技藝的全稱為官式古建築營造技藝,2008年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這項技藝的創始、傳承基礎就是紫禁城裏9371間古建築,約23萬平方米。 1975年,李永革從部隊復員進故宮時,被分配到故宮工程隊(修繕技藝部前身)上班。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守着這座世界現存最大、最完整的木結構古建築群,轉了40年,修了40年。 修過多少房?數不清。幹過最大的一個工程肯定是太和殿。李永革是老北京人,說話爽快不繞彎兒。 這個工程也是官式古建築營造技藝的代表作。 太和殿,上承重檐廡殿頂,下坐三層漢白玉台階,採用金龍和璽彩畫,屋頂仙人走獸11件,開間11間,均採用最高形制。這是中國現存最大的木結構大殿。 而官式古建築營造技藝與民間木匠最大的區別也在於此:修的房子體積不是一個等量級。建築物內構建,大到柱子橫樑,小到檁條椽子,皇宮所用是民宅的誇張精緻版。而官式古建築營造技藝就是在皇家宮殿的建造、維修過程中,在中國古建營造技術的基礎上,形成的一套完整的、具有嚴格形制的漢族宮殿建築施工技藝。 太和殿大修,從2006年持續到2008年。高達35米的保護罩圍住金鑾殿,隔絕眾人視線,穿越百年時光。 罩裏,沒有工地常見的大吊車,聽不到嗡嗡轟鳴的機器聲,只有穿着藍色卡其布工服的匠人在木板搭的腳手架間穿梭,搭木、挖瓦、上漆、彩繪,一切遵循着幾百年前的傳統。 李永革見天兒往罩裏鑽。他經常爬到屋頂上,希望看穿塵封已久的瓦片,解讀斑駁脫落的彩繪,與古代的匠人們直接對話。 然而,匆匆時光,偏愛捉弄凡人。 李永革帶着工程隊,揭開太和殿屋頂上檐東西兩山面。他揉了揉眼,定了定神兒才相信,皇權至上的情況下,太和殿的屋頂苫背居然被偷工減料了。 苫背算是瓦作中的一個環節,相當於給木建築塗防水層。老師傅有句口訣:三漿三壓,就是上三遍石灰漿,再壓上三遍。但這也得看天兒,遇上晴天,幹得快,三漿三壓硬度就能符合要求,要是趕上陰天下雨,說不定六漿六壓才算完事兒。 雖說建築修好後,苫背就被瓦遮住,瞅不見了,可這是要勁兒的工序,甚至決定着古建築的壽命。如果苫背做得不夠瓷實,很容易出現尿檐(水從屋檐下漏出來)。古建築是木結構,就怕水,稍有不慎漚了就等着糟,最後就剩下塌。 原本,專家一致認為太和殿是全國最高等級建築,屋面苫背肯定也是最高規制的鉛背做法將鉛砸成薄片鋪在屋面上,灰背、泥背,鉛片上下還要用麻,裏裏外外七八道工序。故宮中很多重要建築屋頂都是如此。 然而,真相是太和殿的苫背只用了最簡單的工藝,裏外就兩道工序。首先在望板上鋪桐油灰,相當於給木板做防水層;之後塗上2至4厘米的薄灰背,上了純白灰後,就直接上瓦了。 改不改方案?李永革想起師父趙崇茂退休前,塞給他的一張紙條。上面就十個字:勿要一得自矜,淺嘗輒止。修古建築是一輩子的事兒,每次都有沒見過的東西,故宮的規矩就是遵守和尊重。 最終,李永革保留了這種返璞歸真的做法。他甚至仔細檢測了桐油灰秘方,最大限度地復原了康熙年間的配置。 有很多次,李永革爬上腳手架,站在26.92米的高度俯瞰,摸着還沒卸下的琉璃瓦片,嘗試着將自己當成一位古代匠人,解釋苫背的秘密。也有科學道理,這樣做能降低屋頂重量,減少了柱子受力。而且【太和殿維修紀事】等康熙年間的書籍並沒有記載大殿如何苫背,日常修繕時也不需要揭瓦,因此即使偷工也很難被發現。 但一切真的只能靠揣度,沒有隻字片語可考。 2007年9月5日,太和殿正脊合龍(修梁時從兩端開始施工,最後在中間接合),一個銅鎏金質地寶匣,被小心翼翼安放回龍門(正脊中心的位置)。這個長30厘米、寬25厘米、高8厘米,表面刻着龍紋的匣子,是故宮博物院成立後首次安放鎮物。 據康熙年間【太和殿維修紀事】記載,此匣內有金錢、金銀銅鐵錫錁、金銀銅鐵錫牌、五色寶石、五經、五色緞、五色線、五香、五藥、五穀。民國時,寶匣曾被取出過,新中國成立後被放回。上世紀50年代,故宮博物院取出並登記。除金錁外,其餘物品存放在古建部資料室。 白駒過隙,匣內物多已碎成粉末,無法辨認。李永革跟同事們就將金錁、五經、五色緞等物的殘餘用紙包好註明,外套一隻黃絲袋,塞入匣筒。這次多了一件東西一份記述了此次修繕經過的【太和殿修繕工程紀事】也被放入匣內。 這是李永革主張編寫的,記錄得事無巨細。 很長時間,故宮,甚至全國各地的古建築都缺乏這樣的維修記錄。李永革說,他曾經去日本奈良的藥師寺參觀,發現那座建於公元680年的寺廟存留下來1000多本維修筆記,這讓他深受觸動。太和殿始建於明朝永樂十八年(1420年),之後數次因火災重建。現在的太和殿是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重建後的形制。新中國成立以後,太和殿還經過大大小小6次修繕。但在2008年之前惟一可查的詳細記錄,仍然是康熙年間的【太和殿維修紀事】。但它並未細緻記載每道工序,這也是苫背秘密藏了三百年的原因之一。 儘管如此,很多傳統卻是無論多努力都留不住的。 古建八大作裏,如今保留下來的核心只剩下木作、瓦作和油漆彩畫這組鐵三角。其他的,比如架木搭設的搭彩作,因為竹篙、連繩、標棍都換成了鐵杆和鐵構件,已日益萎縮了;夯砸地基的土作已經被機械化代替。李永革只能把每一次宮裏的修繕,當成一種向着古典致敬的儀式。 太和殿重亮相,殿內重新掛上了複製的匾額,寫着建極綏猷。綏猷,順從法則的意思。這也是故宮木匠的標準。李永革聊天時最愛說的就是:要懂規矩,無論誰來修故宮,都得按故宮的規矩辦。 宮裏的木匠練起手藝,各種各樣的工具可以擺滿整張桌子。 2.學其成時念吾師 做木匠,誰也不是上來就能修太和殿的。李永革也經歷了漫長的打雜期。 進故宮報道第一天,李永革有點發蒙。對於住在鼓樓胡同裏的他而言,這座紅牆圍起的城太大了,走不完的路。一座挨着一座的大殿,每間房都高大豁亮。 從西華門進來,他一路被領到趙崇茂師傅面前。師傅手一指:刨木頭,我瞅瞅。 李永革直接上手。他心裏有底兒,因為父親就是木匠,在家教過他。而跟他一批入宮的人,大多是門外漢。老師傅立刻拍板兒:下午就來上班吧。 也就是從那天下午開始,19歲的李永革成了新中國成立以來,故宮第三代木匠。當時挑大樑幹活兒的是趙崇茂等故宮第二代工匠。 當時,講究的是革命同志式的關懷,不興磕頭拜師封建迷信那套了,李永革就跟着趙師傅幹活兒,沒磕頭、沒鞠躬。 直到2005年12月27日,故宮博物院重新恢復古建行業收徒拜師禮。從事瓦、木、彩畫三個行當的3位故宮古建修繕專家正式收了4名徒弟,這也是故宮古建修繕中心成立半個世紀以來舉行的首次拜師禮。其實,這個禮象徵意義大於實際意義收徒弟的都是第二批故宮木匠,已然耄耋。當徒弟的是第三批木匠,年過不惑。 李永革是推動這件事兒的人,前後忙活兒了兩年,就想着給自己叫了一輩子的師父正式鞠個躬。但拜師禮時,帶他的趙師父已經去世半年了。 站在人群中,他看到徒弟規規矩矩地給師父行禮,閉上眼,只剩洶湧而來的回憶: 師傅從什麼時候變成師父,其實李永革也說不上來。聽着沒啥區別,裏面的情誼變濃了。 剛進宮時,從來不缺兒活兒,但李永革也說不清楚修的是哪座殿。反正,今天修個隔扇,明天補個桌子腿兒,師傅帶着幹什麼就學什麼。時間一長,李永革自己找竅門,同樣的事情,這個師傅講得很清楚了,另一個師傅走過來又問,明白嗎?我還說,不明白,於是又能聽一遍。兩個師傅從不同角度來講,也加深了印象。 那會兒,老師傅們也會講自己學徒時的不易,有的要給師娘跑腿兒買東西,有的還要給師父倒尿盆。雖說都是辛酸淚,但他們卻津津樂道。一位老師傅說:人過三十不學藝,因為三年零一節才能算出徒,歲數大了哪受得了啊。這裏講的不是跟着師父學三年多,而是先跟師父家打零工三年多,師父才開始教你幹活兒。 1979年冬天,不適合室外工作了,師傅們會給講授業務,李永革和二十多名同伴坐在下面聽。 有一天,戴季秋師傅問李永革:周末都幹嘛去啊?李永革說:找戰友玩。那別玩兒了,上我那兒聽課去吧。後來,李永革明白,戴師傅覺得台上講得不對路子,瞅中了他和一位師兄,要給他倆開小灶。 第一講就是學畫線。木工成敗有三分畫線七分做的說法。畫錯一道線就是廢掉一根大梁。畫線之後不要馬上鋸,留下半天兒,過過腦子,覆核尺寸。這是我第一次坐下來,學習故宮木匠的規矩。 當時休息大禮拜,兩周放一天假。戴師傅每次提前打好水,悄悄給他倆開門,進了屋就開始講。戴師傅要求他們課上做一份筆記,臨下課檢查有沒有錯。回家之後,李永革再用碳素墨水的鋼筆謄一份兒。因為戴師傅住集體宿舍,也怕別人傳閒話。除了上廁所,他不願意讓我們出門,每次去連自行車都是搬進屋子裏。 那會兒,經濟條件有限,講究忙時吃干閒時吃稀。趕上休息日,故宮食堂三頓變兩頓,上午十點和下午四點各賣一次飯。上課時間也由此而定,戴師傅早起吃了飯,十點半開始講課,一直到十二點半,我們走了,師父睡一覺,起來正好吃飯。 如今,李永革一直保存着這些筆記。前前後後學了20多次,延續了一年多。當時很多東西沒聽懂,騎車一到家就忘乾淨了,但也不好意思再問。後來在實際工作中碰到了,突然就恍然了。那些課,我受益了一輩子。 1981年,故宮維修東南角樓,李永革主動報名。 參加過角樓修繕,那是木工最大的談資。傳說當年營建角樓時,由於設計難度大,工匠們都傷透了腦筋。後來是木工的祖師爺魯班下凡,手裏提着一個蟈蟈籠子,這個籠子不一般,正是設計者所盼望的那種設計精巧的角樓模型。一般人形容角樓是9梁18柱72條脊,其實比這要繁複。三層屋檐共計有28個翼角,16個窩角,28個窩角溝,10面山花,72條脊之外還有背後掩斷的10條脊。屋頂上的吻獸共有230隻,比太和殿的吻獸多出一倍以上。 也是這次修繕,李永革接觸了斗拱的做法。斗拱是中國木建築結構特有的形制,是較大的建築物柱子和屋頂之間的過渡部分,它可以將支出來的屋檐的重量先轉移到額枋上再到柱子上。 斗拱更是木構件裏的規矩王,尺寸多、講究多。一般人剛接觸時,會被螞蚱頭、霸王拳和麻葉頭之類的說法弄得暈頭轉向。 各行手藝人為了彰顯自信心,也創造了很多行裏的規矩,沒學過徒,沒師父,沒人跟你系統說。李永革說,有師父講了,這些術語反而成了記憶竅門。 角樓落架大修時,拆下來的木構件數量龐大,往回裝的時候,老師傅們也有行話,前後老檐柱,上下金脊枋,東西南北向,穿插抱頭梁20個字,木匠就可以精準定位定構件朝向,如何組裝。這就是師父教的,會得了才算是科班兒。 沒退休時,李永革一有空就帶着人在故宮裏轉悠。 3.儲木待良工 故宮的百年大修,也讓李永革趕上了。包括武英殿試點工程、太和殿挑頂大修工程、慈寧宮落架大修工程、建福宮復建工程等重大項目,他都是工程的負責人。 幹着幹着,他突然發現身邊的隊友們都已是悄然白髮。47歲那年,李永革有一次爬腳手架,第一次覺得腿有點沉。他突然懂了當年的戴師傅是時候把肚子裏的東西傳遞下去了。 2007年,李永革又組織了第二次拜師,從參與故宮第三次大修的工程隊伍中選了10個不錯的苗子讓第三代工匠帶着來學習。然而他們卻稱不上第四代工匠,隨着大修告一段落,這些工人相繼離開了故宮。 李永革自我安慰:這一行就是這樣,培養完走了,再繼續,不厭其煩,否則怎麼辦,不干啦? 李永革寄予厚望的是2013年修繕技藝部面向社會招到的15名學員,他們被分成瓦木和油石兩組。因為瓦作和木作,或者油彩作和石作彼此間都有相通的東西。現在年輕人文化水平高,掌握速度快,單學一個他們覺得枯燥。他還有私心,招個人不容易,多學會點以後傳承也更廣泛。 這撥年輕人被第三代匠人精心呵護着。三年過去了,年終總結,各種行話、一些規矩都出來了。李永革欣慰:比我那會兒強,我上班三年總結還只會寫不怕苦不怕累。 可是,他們現在還是面臨兩個問題:缺少參與大型工程練手的機會,也沒有納入故宮正式人員編制。30多歲的人,都是拖家帶口的,經濟壓力大。到現在,15名學員走了小一半兒。他們還會成為一輩子修故宮的人嗎?李永革又多了一項工作,給他們做心理建設,鼓勵他們留在故宮。 李永革心裏還有一個計劃。他要效仿第一代故宮木匠的入宮模式1952年,故宮工程隊成立。剛經歷了戰爭的故宮,垃圾遍地、雜草叢生。當時故宮有個解說詞,形容1912到1952年有多亂,從故宮清理出的垃圾,如果修一條2米寬、1米高的路,可以從北京修到天津。故宮下了英雄帖,邀請了在古建八大作瓦木土石扎、油漆彩畫糊中分別身懷絕技的10位工匠進入故宮,他們就是第一代工匠,後來被稱作故宮十老。 只要考試過了,達到什麼標準就給什麼待遇。李永革說起夢想,顯得挺激動,對學歷沒要求,高中畢業就行。但是對年齡要有門檻兒。歲數最好30歲以下,可以給故宮服務30年。他說,現如今,我這一批都是60歲,還能賣幾年力氣。我們需要的是儘快教會手藝人什麼是故宮規矩。 舉個例子,故宮是明清兩代建築的活教科書。一個大殿裏的木構件朽了,不能簡單換新的,造成歷史信息不明了。李永革最近幾年全國各地跑修繕工地,親眼目睹過外來施工隊伍裏一些昨天還在地裏種白菜,今天就來修文物的工人極不專業的操作。李永革最擔心的就是這種情況會出現在故宮裏。到時故宮就不是故宮了,我們要給子孫留下的是真東西,不是假文物。 我相信,失傳不了。但是得動真格的了。迫在眉睫了,就差這麼一哆嗦了。臨結束採訪,李永革還在念叨,等個十年五載,再招一批,這火種就傳下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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