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鄉草木記】: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東鄉草木記】,譚慶祿著,青島出版社2014年11月第二版,36.00元 乍一看,這是一本不起眼的書:灰綠相間的封面,略有磨砂的觸感,除了一幅植物線描,再無其他裝飾。書中也沒有名家序跋,出版方亦未多作宣傳,以至於當此書獲得『第三屆齊魯文藝獎散文獎』後,才被部分酷愛植物文字的讀者知曉。 這本【東鄉草木記】共分六輯,分別為野蔬之什、野草之什(一)、野草之什(二)、果蔬之什、樹木之什、作物之什。收七十六篇文章,大部分篇章直接以草木名作為標題,個別題中嵌以草木之名,涉及植物近百種,多是作者譚慶祿少年時在鄉間所見者。『東鄉』,代指作者的家鄉,並非具體的地名,只因其位於山東臨清市東部,故名。 與其他記草木的書籍不同的是,此書中所記草木並非『好花佳樹』,更與奇木異草不沾邊。作者將筆墨更多地傾注在那些『寂寞的品類』,那些『為人冷落,遭人厭棄,甚至被某些人敵視的種屬』:或是田間地頭、路畔溝沿不起眼的『閒花野草』,或是農家裡院、街頭巷尾隨意插栽甚至自生自長的榆柳槐楊,或是老百姓賴以生存、果腹充飢的五穀雜糧、瓜果菜蔬……涉及的近百種草木,均是早年北方農村最常見的物種。正如作者所言,這些普通甚至卑微的草木,儘管長期被人賤視、漠視甚至仇視,但卻頑強而智慧,最為生機勃勃,豐富多彩。 此書是作者對家鄉草木長期俯身諦視、靜心欣賞的結果,作者記錄下與家鄉草木的邂逅與糾葛,順帶也打撈起記憶中的酸甜苦辣。對作者來說,鄉村草木,是饑荒歲月里果腹的食糧,不管是難以下咽的苦菜糰子,還是堪稱可口的高粱烏麥,經過歲月的發酵,都變得無比香醇,有嚼頭;鄉村草木,也是作者童年的玩伴,那銜在口內嗚嗚作響的柳笛、擎在風裡不停旋轉的高粱稈風車、浮在空中久久不落的龍葵氣球……像一幅幅有些暈染的水墨畫,永遠定格在時光隧道中;鄉村草木,更是作者魂牽夢縈的鄉梓之情,老家院裡那棵近二百歲高齡的棗樹,歷經近現代中國的動盪曲折,見證了幾代農民的血淚艱辛,也賜予鄉村少年攀爬撲棗的樂趣。 書中文章並非一時一地寫就,隨着時間的推移,作者的角色也在不斷轉換。扛起鋤頭的農民,放下鋤頭就變成了欣賞者,雖還是同一個人,但前後的立場卻悄然發生改變,對草木的感情色彩也隨之不同。比如,當作者年少在農田裡除草時,看見雜草,必欲除之而後快;當作者久居城市樊籠之後,再見野草,則多了一份久違的親切,甚至對於幼時憎惡、文學作品中也一向臭名昭著的『惡草』蒺藜,也懷了深切的同情,將它的無心傷人解釋為物競天擇之舉措。在作者的眼裡,植物本無所謂好壞,人為加之於植物的好惡,是人類中心論的思維習慣使然,狹隘且有失公允。 作者是一個長情的人,哪怕是對偶然路遇的植物,也充滿了關懷和不舍,比如自從發現一處偏僻的河汊里長着一叢菱角,便時時牽掛,每每要繞道去看一眼,『見它們仍在生長,才放心離去』;作者尋覓蘿藦日久,但未見實物,某一日突然邂逅一株,為了驗證真偽,『忍痛撕開它的一片葉子,於是白色的乳汁隨之洶湧而出,讓我措手不及。我懷着深深的歉意,幫它將藤蔓繞在枯樹上,然後蹲在一旁,看了它很久』。讀這些文字,不禁讓人想起那位詠着『一松一竹真朋友,山花山鳥好弟兄』的豪放詞人,在對待草木的態度上,他們可謂異代知音,都有着『民胞物與』的情懷。 作者對植物觀察細微,對自然的創造充滿了敬畏:麥瓶草蒴果結構之精巧、生長規律之頗具『心機』,菱角果實造型之奇特、菱座之美,葫蘆花夜開時的輕柔、葫蘆果曲線的曼妙,酢漿草蒴果的神秘莫測、崩裂時的驚心動魄,曼陀羅葉面的疏朗有致、花朵的美麗妖嬈……從這些普通的草木身上,作者感受到了非凡的智慧,它們或者沉着大氣,或者不卑不亢,呈現出一種沉靜樸素的大美。 此書之所以能讓人百讀不厭,除了作者對植物觀察細微、文字極具畫面感,情感真摯、能夠引起讀者共鳴外,還在於文字的優美、典雅、耐讀。作者在書中引經據典(所引書籍,以時代分,以古籍為多,現代人的著作次之;以類別分,經史子集均有涉獵,尤以譜錄類、農書類為多,間或涉及詩詞歌賦。據筆者不完全統計,書中提及古今中外著作百餘部),但所引文字與作者自己的語言有機融合,完全沒有違和感。作者對古人並不迷信、偏信,所寫每種植物都經過實地踏勘、仔細比對,往往能夠提出獨到的見解。這種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嚴謹詳實的筆法,令人稱道。 在歷史長河中,曾經有數不清的哲人大儒、文人雅士也和作者一樣,感悟到草木之美,並為之立傳。考其源頭,可以追溯到孔夫子。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自三國吳陸璣的【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之後,又相繼出現了宋吳仁傑的【離騷草木疏】、宋林至的【楚辭草木疏】等箋疏典籍中草木的著作。隨着時間的推移,後代學者不再單純註疏經典,逐漸賦予草木獨立的地位,開始為草木立傳,此類作品也不再只是經典的附庸,發展成一個頗有特色的門類,中國學術史上遂增添了一門新的學問──『草木之學』。 據筆者不完全統計,歷代存世草木著作不下百種,按其內容側重點的不同,大體可以劃分為四類:一是本草類,如明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側重於草木的藥用或食用價值;二是花譜類,如宋范成大的【范村梅譜】,側重於草木的觀賞價值;三是植物志,如清吳其濬的【植物名實圖考】,側重從植物學的角度對草木進行考辨;四是有關草木的散文隨筆,如唐李德裕的【平泉山居草木記】、宋歐陽修的【洛陽牡丹記】,相較前三種,此類作品人文氣息較為濃厚,通常為單篇文章或是一系列短章的組合,【東鄉草木記】即屬於此類。 其實,在二十世紀的現當代文壇,從來不乏草木類的文章。如魯迅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周作人的【園裡的植物】,葉聖陶的【天井裡的種植】,周瘦鵑的『花花草草』系列,老舍的【養花】,葉靈鳳的【江南柳】,季羨林的【神奇的絲瓜】,鄧雲鄉的『草木蟲魚』系列,汪曾祺的【葡萄月令】,等等。頗令人玩味的是,細讀這些作品,讀者不難發現:不管作者是什麼身份,文筆如何犀利,只要一涉及草木,文字往往都會變得柔和、溫情。面對形形色色的植物,作者彼時無不變身為懵懂無知的孩童,謙卑而恭敬,文字分外樸實,情感格外真摯,讀之令人動容。 改革開放之後的數十年間,人們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新事物層出不窮,各種文學作品爭奇鬥豔,但關於草木的文字卻不多見了。哲人說,人們眼睛看到的東西,往往是內心情感的折射,可是,如果雙眼被貪婪浮躁和急功近利蒙蔽,又如何去感知大自然的恩賜呢?更為可悲的是,人們自願或被迫與土地分離、與自然隔閡之後,不得不整日在鋼筋混凝土築就的森林裡拼搏廝殺,當終於可以得閒或暫時安靜下來的時候,卻驀然發現,自己在這個星球上已經沒有立錐之地!當作者終於尋到一顆蘿藦種子,想要種下它的時候,體會到的就是這種悲哀。 可喜的是,最近幾年,市面上關於草木的著作漸漸多了起來。這些書的作者身份各異,既有暢銷書作家、大學名教授、園藝達人,也有退休教師、家庭主婦、在校學生。本書作者即是他們中的一員,本着對草木無比的熱愛,硬是從一點一滴學起,慢慢變成廣識草木種類、熟諳草木習性的博物君子。 書中所涉及草木都不是奇花異草,大多數也沒有為人所稱道的經濟價值或觀賞價值,於是有人問,寫這些文字意義何在?有什麼用?作者【後記】中的一段話或許可以給出答案: 長時間沉浸於植物之間,觀察它,欣賞它,思考它,因它們的美麗而驚異,為它們的命運而憂傷,漸漸會生出一種從植物出發的立場。在對植物的觀賞中,你會發現,一種植物,即使再瑣屑再卑微,都有着驚人的美,且不可替代。留連其中,常常會驚異於自然造化的不可企及,讓人從而變得平和,變得謙卑。寫作此書的時間,是我有生最為心氣平和,充實快樂的日子。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見或者不見,它們都在田野中生機勃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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