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北京杏園金方國醫院院長薛鉅夫,整理了一本內部刊行的紀念讀物:【人生有素風】。這本書是爲紀念其父薛培基先生百年誕辰而作,書里回憶了中醫薛培基宅心仁厚且又儒雅的一生。 青少年時期,薛培基師從著名章草名家羅復堪、歷史學家陳垣;在華北國醫學院,又得到了華北國醫學院院長、中醫名家施今墨的言傳身教。在多位大師的影響下,薛培基終成一代醫術高超、文史底蘊深厚的名醫。 殊不知,在當時的中醫界,施今墨更是以儒雅著稱。他開的藥方,字跡雋美,儼然一幅精美的書法;他常以詩言志,留下了很多詩歌和隨筆。 兩代儒醫皆爲雅士,不僅留下了諸多治病救人的佳話,其雅致細膩的文史情趣,同樣值得細細品咂。 施今墨在家中讀書看報 施今墨,北京四大名醫之一。生於清光緒七年(1881年),因在貴州出生,便取名爲毓黔。13歲時,他跟隨舅父、河南名醫李可亭學習中醫。後因爲時局混亂,壯志難酬,施毓黔抱著不爲良相,即爲良醫的願望,正式懸壺從醫。他將名字中的黔分開,改名爲今墨。一是要崇習墨子(戰國時期的思想家,主張兼愛非攻),行兼愛之道;二是要在醫術上勇於革新,成爲當代醫學繩墨(今之墨准之意)。 1969年8月病重,施今墨立下遺囑,要求死後將遺體解剖,他也是中國醫學史上第一位自願將遺體奉獻給醫學事業的中醫。8月22日施今墨溘然長逝,終年88歲。 寫詩記錄新舊時代變遷 因爲出生於官宦之家,施今墨從小接受了良好的傳統文化教育。他不僅練就了一手深有功底的王體字,而且熟讀二十四史,打下了極好的詩詞歌賦、翰墨文章的功底。 1924年,滿懷憂國憂民之情的施今墨,難掩對於動盪時局的失望之情,賦詩一首,抒發內心的憂愁:風月良宵不解愁,車塵碌碌幾時休。山如時局不平起,水入川原就下流。賦重年荒田野穢,人逃室毀犬雞留。烽煙天接迷陽地,何處人間有自由?(【甲子十月望夜宣化道中】) 在詩中,賦重二字後注有:去歲賄選,今年討逆,直隸省每縣各派數萬數千元不等。人逃二字後注有:討逆軍興徭役繁重,拉夫之外,駝馬車草無不責之莊農,每有全家逃避一空者。 這首詩是軍閥混戰時期社會的真實寫照。此時,施今墨在宣武門茄子胡同(今新華社一帶)的診所已經車水馬龍,但在治病救人之餘,他仍然關注著時局。他以傳統知識分子特有的憂思和敏感,記錄了當時動盪不安的社會。他希望國家安定,人民富強。 此後,以詩言志或者寫隨筆雜感成爲他相伴一生的習慣。隨著歲月的變遷,施今墨的詩詞也更加純熟洗鍊,充滿了樂天知命的樂趣。 在中醫名家朱壺山先生的【傷寒雜病論精義折衷】一書中,施今墨爲朱壺山欣然作序,並賦詩一首:絲竹之音隔壁喧,南陽衣缽有真傳。何嘗氣化乖生理,爲振沉淪作救船。切磋十年資壽府,陶熔州載鑄容川。從心不席模稜語,融貫中西出自然。 中醫名家顧膺陀(曾在華北國醫學院教書)的【顧膺陀診余集】一書中,同樣留有施今墨爲他作序的詩:顧子英年迥絕儔,家傳樸學紹箕裘。功名早已輕羊胃,妙術何曾讓虎頭。世上風塵徒擾擾,壺中日月自悠悠。牛溲馬勃皆珍品,偶運神機萬病瘳。 在這兩首詩中,施今墨將古典詩詞的韻律與中醫、中藥的名詞巧妙結合,既有古詩的意趣又有鮮明的所指,讀罷令人意趣盎然。 上世紀六十年代,因爲時代的原因,施今墨全家被迫遷出自己的私宅。多年後,老人有感而發,寫下了一首【憶絨線胡同院內丁香花】的詩:丁香花開今年小,人比去年老多了。年年依舊花自開,道自花不隨人老。花落花開幾度春,人間往事已前塵。遙知庭院還如昔,不見當時樹下人。全詩以丁香花爲寄託,借花開花落感嘆世事的無常與變遷,情緒含蓄而凝練,讀之令人動容。 施今墨弟子祝諶予編著的【祝選施今墨醫案】 與詩人臧克家吟詩唱和 在施今墨的詩詞作品中,最令後人津津樂道的,則是他與著名詩人臧克家的唱和。1962年夏天,施今墨來到牡丹江鏡泊湖遊覽,面對曼妙的風景,他詩興大起,老夫聊發少年狂,和同行的詩人臧克家吟詩唱和,快意人生。施今墨欣然寫下了五首應和詩,其中兩首這樣寫道:山疊青山湖套湖,林漁電溉古來無;何須更覓桃源地,勝境天然一畫圖。 山形曲曲水灣灣,百里航程足往還;處如湖名宜姊妹,願將鏡泊易連環。 古樸而自然的詩句,將鏡泊湖的美景描繪地栩栩如生。 施今墨自從開業行醫以來,每晚睡覺前,在床頭柜上總要放一把小茶壺、一個本和一支筆,然後把白天行醫的過程如過電影般檢查一番。他仔細斟酌,若有紕漏,定要與病人迅速聯絡。一有所得,馬上記在小本上。因此,他每天很晚才睡覺,年老以後,雖不再逐個回憶,但積習已久,失眠成爲常事。 1965年5月的一天,施今墨又失眠了,毫無困意的他寫了一首自嘲詩:人因不睡苦愁添,我自欣然願失眠。晝夜無分尋樂事,餘生歲月倍流年。在這首自嘲詩的開篇,寫有隨筆:老耄失眠,習以爲常,輒挑燈起繼續白天工作或另從事小勞動,一日作兩日之用,未嘗不合算也。 除了喜歡寫詩,施今墨還對楹聯有極大的興趣。1960年8月30日,中秋佳節臨近,施今墨晚上做夢,夢見在海灘上,明亮的月光下,三個跳擲爲樂的兒童,提出玩對對聯的遊戲。稍長的小孩說了第一聯:十五月明明月夜,一個小孩對道:大千雲海海雲天,另一個則對:一群峰妙妙峰山。醒後,施今墨追憶夢中內容,一時童心煥發,一口氣寫下了八句對聯: 第一泉冷冷泉亭;兩三星火火星寒;四方風大大風聲;連番花落落花生;幾多碑古古碑林;中宵潮漲漲潮時;萬千松老老松林;億年國慶慶國家。 施今墨還曾在山西聞喜會館看到了一副對聯:何居我未之聞,見似人者而喜,意思是說,誰來住我不知道,只要見到正人君子即歡迎,對聯對仗工整,虛詞活用,把聞喜二字巧妙嵌入對聯中,他特別喜歡,就抄錄並一直保存了下來。 1924年,在混亂時局下,施今墨寫下【甲子十月望夜宣化道中】一詩 施今墨所開藥方和隨筆媲美文人書法 施今墨有著良好的書法功底,加上對病人的關心,他寫的每張藥方,不僅字跡清楚,而且字體雋秀,猶如一幅幅精美的書法作品。在寫藥方的時候,施今墨有一個習慣:他會將中藥名做一個分類,兩個字的中藥名寫在一起,三個字的中藥名寫在一起。這樣排列,一則美觀大方,二則方便抓藥的師傅辨認。這個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卻體現了施今墨對書法藝術的完美追求以及對病人的體貼與細心。 在治病救人之餘,除了以詩言志,施今墨還會寫隨筆雜感。因此,除了大量給人看病的處方,施今墨還留下了大量的隨筆。這些隨筆不僅具有極爲重要的史料價值,還是頗具藝術價值的書法作品。 他曾寫道:經云:如保赤子之心,誠求之,雖不中不遠矣。我輩醫者對於病家也應如此。 1960年,施今墨的老友、同樣被譽爲四大名醫之一的肖龍友去世,施今墨悲痛之餘,寫下碩果不存四字吊念老友,並寫下隨筆:我老而未死,還能在醫務工作崗位上爲人民服務,便是我的幸福,亦不虛度餘年。 爲了教導後代有效率地做學問,他寫下了這樣雜感:古語云,未有不勞而獲者,我謂亦未有勞而不獲者。其有不勞而獲者,詭遇之獲,非正獲也。其有勞而不獲者,勞非所勞,是徒勞也。施今墨還把它裝裱後懸掛在診所,時刻勉勵自己和他的子女們,在科學的道路上,既要苦幹,也要巧幹。 書法家肖勞(1896-1996,原中央文史館館員,上世紀50年代與張伯駒等人發起成立北京中國書法研究社)曾說:施今墨不做醫學家,做個書法家也是相當有造詣的。 因爲自身深受傳統文化的薰陶,施今墨也非常重視子女的傳統文化教育。施今墨的女兒施如瑜,在高中畢業後跟著父親學醫,在學醫的同時,他特意爲女兒請來一名書法老師,教了半年多。 對於書法與藥方的關係,施今墨也有非常獨到而文雅的見解:寫字要考慮字的結構,筆畫多少,怎樣搭配,一張白紙天留多寬,地留多少,題目寫多大,落款放哪,都要留心,字寫出來後才會美、才耐看。開藥方也一樣:君、臣、佐、使怎樣搭配,每位藥在整體中發揮的作用,必須安排的恰到好處。所以把字寫好,也對把病看好大有補益。 施今墨從小接受良好的傳統文化教育,對於文史典籍中的經史子集再熟悉不過,新中國成立後,在【科學院設立中醫學理研究所的意見書】中,施今墨從傳統知識分子的視野出發,極具想像力地提出了把中醫同樣分爲經史子集四部編纂的宏偉計劃。這也體現了他良好的學養和寬闊的視野。 1969年春,施今墨病重。施今墨曾給周恩來總理看過病,周恩來總理在他最危難的時候也幫助過他。用顫抖的手,施今墨給周總理和鄧穎超寫下了人生中最後一首五言律詩:大恩不言報,大德不可忘。取信兩君子,生死有餘光。余恨生亦早,未能隨井崗。路歧錯努力,誰與訴衷腸。 薛培基,1915年出生於北京和平門琉璃廠東街東北園胡同,一戶以裁縫爲生卻喜好詩書的普通家庭。青年時期曾在藥店當學徒,開始了他的醫藥之路。1941年,進入華北國醫學院學習,拜中醫名家施今墨爲師。 1957年,薛培基被打成右派,全家被遣送至順義衙門村進行勞動改造,二十多年時間,他義務幫助順義的老百姓看病。1981年,在北京個體開業行醫首批申請者中,獲得醫字第1號執照。2000年7月辭世。 薛培基有著極高的國學修養,在臨床中,善於運用將傳統文化與醫學融會貫通的參合思維,身在農村使用小方、食療、針灸綜合施治對急症、重症療效卓著。但因爲政治原因,生前始終得到不應有的待遇。 1939年薛培基抄錄的古書手稿 診所開業北平文化界名流齊捧場 1931年,施今墨創辦了華北國醫學院。這所提倡中西醫兼修的學院,在創辦的十多年間,培養出了大批中醫人才,薛培基正是施今墨的高徒之一。 薛鉅夫的【人生有素風】一書,詳細地介紹了他父親薛培基跌宕起伏的一生。令人感動的是,在薛培基坎坷的人生經歷中,他在不斷提升自己醫術的同時,也在矢志不渝地提升傳統文化上的修養。從這一點來說,作爲施今墨的弟子,施今墨與薛培基有著相似之處。而醫術與文史兩方面的兼修,似乎也是老一輩中醫名家們的共同特徵。 薛培基生來性格安靜,兩歲時,就開始背【三字經】、【百家姓】。後來因爲他的父親拜識了章草名家羅復堪先生(羅復堪,廣東順德人,康有爲的弟子,曾任國立北平藝專書法教授),在一次聚會中,聰明伶俐的薛培基被羅復堪看中,收爲弟子。在羅復堪先生的教導下,薛培基開始臨帖寫字。每臨一部帖之前,羅先生都會給他講帖中的內容和書帖作者,羅先生常對他說:學寫其字,必須要先了解其人,方可進入其造化。臨帖之後,羅先生每天還會爲年幼的薛培基講一個【史記】中的歷史故事,聽完故事,羅先生還必將故事的原文讓薛培基再讀一遍。日後薛培基對歷史產生興趣,並拜輔仁大學陳垣先生爲師學歷史,與羅先生的啟蒙教育不無關係。 有著良好啟蒙教育的薛培基,在北京四中讀書時,學習成績一直很好,後來因爲家境的原因,高二時退學。退學後,他去二舅朱佩經的育和堂當學徒。在八年的學徒生涯中,薛培基打下了良好的中醫基礎。 後來,在啟蒙老師羅復堪的引薦下,他來到輔仁大學跟隨陳垣先生學歷史。上課之餘,薛培基還幫陳垣先生抄寫書籍,在抄寫文章時,對不解之處,先是查閱資料,然後將答案記錄下來,找不到的答案,詢問老師陳垣先生。陳垣先生釋義明確後,薛培基再記錄下來,重新抄寫。這段沉浸於系統學習各種理論知識的時光,不僅是薛培基最高興最滿足的日子,還使他養成了讀書、抄書的習慣。 他的這個習慣從未間斷,哪怕在史無前例的政治運動中,他依然保持著每天一小時以上讀書、抄書的時間。從1969年底開始,他開始憑藉記憶抄寫被別人沒收的書籍,一寫就是二十年。【傷寒論】、【神農本草經】、【傅青主女科】等典籍都全文默寫出來。 和陳垣先生學習歷史沒多久,在陳垣的好友、中醫前輩安干青先生的推薦下,薛培基來到了施今墨創辦的華北國醫學院學習中醫。良好的國學功底,加上自己的勤奮努力,薛培基不僅在醫術上日益精進,同時還結交了京城文藝界的知名人士。 1945年薛培基自己辦的診所開業,除了中醫界的施今墨、朱壺山等名師,北平文化界的許多前輩,如張大千、羅復堪、徐悲鴻、陳垣、葉淺予、張伯英、壽石工等大師也前來道賀。由此可以看出,當年中醫與國畫、國學大師之間密不可分的根系以及深厚的情誼。 1945年,中醫名家朱壺山將自己的詩錄寫後送給薛培基,此詩成爲薛培基後四十年人生的讖語 從藥方參悟傳統書畫的虛實意境 隨著薛培基與書畫界師友們的交流日益增多,他在開中醫處方時,往往會在不經意間,突破單純的醫學視角而收穫超出預期的診療效果。直到此時,他才漸漸理解明末清初名醫傅青主的著名方劑完帶湯,將書畫創作靈感融入醫學思維產生的意外之妙。 完帶湯的處方中有10味藥物,白朮、山藥用量重至一兩,而陳皮、柴胡、黑芥穗重量只有五分。藥方中,藥物總量換算成今天的劑量約108克,其中的人參、白朮、蒼朮、山藥、白芍、車前子、甘草七味藥占去了104克,而黑芥穗、柴胡、陳皮三味只占4.2克,約等於26比1,如果按藥的種類計算,則是7比3。如此懸殊的比重,是不是後三味藥在方中是無足輕重或者說是從屬作用呢? 非也,這正是傅青主的獨到之處:黑芥穗有祛血中濕之效;柴胡使肝脾協調;人參、白朮、山藥、蒼朮眾多補脾藥中加入陳皮,能起到補而不膩的作用。由此可見此三味藥,雖藥輕而力重,乃畫龍點睛之妙。 在薛培基看來,這如同一張潑墨寫意的畫卷:寥寥數筆渲染出兩張氣勢磅礴的荷葉,荷葉中間的一顆水珠旁,落著一隻蟈蟈。正是有了這隻小蟈蟈,整張畫就鮮活了,拙重的荷葉便有了生命力。完帶湯中這三味藥的應用和國畫中的小蟈蟈一樣,有異曲同工之妙。 薛培基在感悟醫畫同源方面的故事還有很多。有一次薛培基和兒子薛鉅夫去看黃賓虹先生的畫展,當看到黃賓虹晚年創作的一幅畫時,薛鉅夫總覺得用墨較多,看後讓人有種胃脘堵滿的感覺。薛鉅夫給他父親表達了類似的想法,薛培基也說道:你的感覺是對的,從這張畫來看,黃先生可能有胃病了。薛鉅夫趕緊問父親何出此言,薛培基告訴他,你看山中的小房子有些模糊,周圍生滿叢木野草,這個小房子就好像人的胃部無法潔淨一樣,失去了和降的功能若干年後,薛鉅夫了解到,黃賓虹正是逝於胃病。 一代名醫薛培基的經歷同樣令人感喟。1945年,薛培基前去拜訪中醫名家朱壺山先生。兩人談及未來的生活,朱壺山興之所至,隨手錄寫了他早年的一首詩贈給薛培基:繞郭青山背郭田,鶴書貝葉兩無緣。人生各自有清福,春瓮床頭四十年。 沒想到,這首詩卻成爲薛培基後四十年的讖語:1957年,薛培基被打成右派,全家被遣送至順義衙門村勞動改造,直到2000年去世,四十多年的時間裡,薛培基再也沒離開過順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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