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北大是中國的文化干城,其表現牽動甚廣,影響不可小覷。在20世紀30年代,日本人無須反覆權衡,也十分清楚北大校長蔣夢麟的價值,若能夠拉攏他,建立『深厚的友誼』,就不難收穫攻心為上的奇效。然而蔣夢麟對日方暗送的『秋波』和明示的『美意』均無動於衷。一位日本學者跑到北大來,眉飛色舞地暢談中日文化關係,蔣夢麟卻毫不客氣地告訴對方:『除了日本的軍事野心之外,我們可看不出中日之間還有什麼文化關係的存在。』這句大實話將那位日本學者頂在南牆上,當場撕掉了他的假面具,使之悻悻而退。 1935年秋,由蔣夢麟領銜,北大教授發表宣言,堅決反對『華北自治運動』,痛斥這一卑劣行徑,『脫離中央,乃賣國的陰謀』。這篇宣言義正詞嚴,贏得國人的廣泛支持,成為日本軍方的眼中釘。 1935年11月29日,日本憲兵登門造訪,『敬請』蔣夢麟去東交民巷日本大使館武官處『談話』,逼他就範的意圖昭然若揭,此行的兇險程度不言而喻。關公單刀赴會是小說家刻意編造的情節,蔣公隻身入營,則是真實的故事。他泰然自若,舉止從容,神色淡定,將虎穴狼窩視為酒館茶室。 在回憶錄【西潮·新潮】中,蔣夢麟對此行的描寫極具現場感,不比任何小說情節遜色。 『我們司令請你到這裡來,希望知道你為什麼要進行大規模的反日宣傳。』他一邊說,一邊遞過一支香煙來。 『你說什麼?我進行反日宣傳?絕無其事!』我回答說,同時接過他的煙。 『那末,你有沒有在那個反對自治運動的宣言上簽字?』 『是的,我是簽了名的。那是我們的內政問題,與反日運動毫無關係。』 『你寫過一本攻擊日本的書。』 『拿這本書出來給我看看!』 『那末,你是日本的朋友嗎?』 『這話不一定對。我是日本人民的朋友,但是也是日本軍國主義的敵人,正像我是中國軍國主義的敵人一樣。』 當日軍大佐準備將他押解至大連時,他沉着應對: 『我不是怕。如果我真的怕,我也不會單獨到這裡來了。如果你們要強迫我去,那就請便吧——我已經在你們掌握之中。不過我勸你們不要強迫我。如果全世界人士,包括東京在內,知道日本軍隊綁架了北京大學的校長,那你們可要成為笑柄了。』 他的臉色變了,好像我忽然成了一個棘手的問題。『你不要怕呀!』他心不在焉地說。 『怕嗎?不,不。中國聖人說過,要我們「臨難毋苟免」,我相信你也一定知道這句話。你是相信武士道的。武士道絕不會損害一個毫無能力的人。』我抽着香煙,很平靜地對他說。 電話又響了,他再度轉身對我說:『好了,蔣校長,司令要我謝謝你這次的光臨。你或許願意改天再去大連——你願意什麼時候去都行。謝謝你。再見!』門鎖又是咔嚓一響。大佐幫我穿好大衣,陪我到汽車旁邊,還替我打開汽車門。這時夜色已經四合了。我獨自到日本兵營,也有朋友說我不應該去的,聽日本人來捕好了。他們敢麼? 翌日,宋哲元將軍敦促蔣夢麟儘快離開北平,蔣夢麟表達謝忱之後,告訴來使,他鐵定留在北平,負起自己的責任,哪兒都不去。所謂『北大鬧則中國亂』,當時,黑雲壓城,風雨如晦,北大弦誦不絕,巋然不動,對於局勢和人心都起到了不可替代的穩定器的作用。 古人論勇,早就有血勇、脈勇、骨勇、神勇的精細區分:血勇者,怒則臉色發紅;脈勇者,怒則臉色發青;骨勇者,怒則臉色發白;唯有神勇者處變不驚,臨危不懼。蔣夢麟無疑是位神勇的北大校長。 抗戰勝利後,胡適繼任北大校長,因其尚在美國療養,由著名的『大炮』傅斯年代掌北大校務。這位代理校長也是一位有血性,有氣魄,有腕力之人,他對於文化漢奸不假辭色,一言以蔽之:『我是傅青主的後代,我同漢奸勢不兩立!』考古學者、金文專家容庚曾在『偽北大』任職,戰後登門拜訪傅斯年。傅斯年見到容氏,瞋目欲裂,捶案大罵,聲震屋瓦:『你這民族敗類,無恥漢奸,快滾!不用見我!』傅斯年以吞白日、貫長虹的氣概視之蔑如,決心將那些墮落為漢奸的偽北大教授悉數清除,掃地出門。胡適的主張是儘可能寬容,傅斯年卻發誓:『決不為北大留此劣!』周作人出任過偽南京國民政府委員、偽華北政務委員會常務委員兼教育總署督辦,遠比容庚的性質要嚴重,自然難以漏過傅斯年的大義之篩。周作人銜恨傅斯年,可謂切齒腐心,但他失足是真,失節是實。 傅斯年曾在演講中稱:『蔣夢麟先生的學問不如蔡孑民先生,辦事卻比蔡先生高明。我的學問不如胡適之先生,但我辦事卻比胡先生高明。蔡先生和胡先生的辦事,真不敢恭維。』這當然又是他想到哪兒說到哪兒,心直口快。好在蔡先生大度,在九泉之下,是不會生氣的。胡先生也大度,深知傅斯年的脾氣性格,同樣不會生氣。走下演講台後,蔣夢麟對他說:『孟真,你這話對極了。所以他們兩位是北大的功臣,我們兩人只不過是北大的功狗。』 這兩位『北大功狗』行事風格不盡相同,但在民族危難之時表現出了一樣的剛毅不屈、正直不苟,他們擔得起北大的校長和代理校長之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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