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胡適日記,有歷史了。最早看的是台灣遠流版的,不叫【胡適日記】,叫【胡適的日記】。1997年寫【徐志摩傳】,在外文書店訂購了遠流版的【胡適的日記】,一時到不了,便從山西大學圖書館借了一套,影印的,十八冊。等我看完,外文書店的貨還沒有到,就退掉了。過後我就知道自己做了蠢事,該買下的,記得是三千六百元,還是小氣了。現在兩個三千六也買不下了。遠流版的【胡適的日記】,通常叫手稿本,在胡適的日記里,是個很貴相的版本。 胡適是個喜歡記日記的人。留學時,就記了幾本,後來出版了,叫【藏暉室日記】。1917年回國,從1919年起,不是說天天記,月月記,基本上堅持下來,記了幾十年。 胡適的日記,有個特點,就是真實,細緻,相關的材料也記。好多不是記,是貼在上面。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的【胡適日記】,把一部分貼件也整理出來,附在日記正文後面。還是不全,比如我看的手稿本里,貼着多份『蘇梅事件』的文件,安徽的本子裡就沒有。 說真實,不是說真的有什麼記什麼,『事無不可對人言』。他不會這麼傻。會記說錯了的話,做錯了的事,不會記那些玷污自己人格的話和事。這並不是說他的日記不真實。他的辦法是迴避,該記的記,不該記的不記,再是隱喻。徐志摩說過,凡胡適寫的詩,前面有序的,都可疑。就是說,他用前面的序,來掩蓋什麼。日記里也常用這個辦法。 胡適對他的日記很看重。在上海辦【新月】的時候,有次梁實秋和徐志摩、羅隆基去看他,他當時住在極斯菲爾路(現在叫萬航路)上,去了胡適正在會客,胡太太讓梁實秋三個先去樓上書房等一會兒。三個到了樓上,東看看西看看,徐志摩見書架下面有一疊稿紙,拿出一看,大叫起來:『快來看,我發現了胡大哥的日記!』他們剛看了幾頁,胡適會完客上了樓,見他們正在看他的日記,笑着說:『你們怎可偷看我的日記?』隨後神色嚴肅地說:『我生平不治資產,這一部日記將是我留給我的兒子們唯一的遺贈,當然是要在若干年後才能發表。』(梁實秋【懷念胡適先生】) 胡適認為他的日記,將來可以補官書之闕。1930年1月30日的【日記》裡說:『前天中華教育基金董事會的第四次報告寄到我處,其中有去年一月西湖常會的事,附粘在此,作一種官樣記載史事的絕好例子,百年之後的讀者固然不能了解此會的意義,即今日局外之人試讀此幾頁紀事,若不讀我前年十二月和去年一月的日記,那能了解其中的意義?於此可見官書之不可信。』 看胡適的日記,確實讓人長見識,有許多東西,不是他記下來,後世就不一定知道。舉個例子。九一八事變後一兩年,日本人就占領了熱河。現在的歷史書上,只說國民黨政府怎樣不抵抗,守衛部隊怎樣稍事抵抗,敵強我弱,終於不支,致使國土淪陷。不能說錯,但恐怕不全是這麼回事。 胡適日記里記載:1933年3月2日晚上,張學良請胡適吃飯,張說,南凌(韓註:南凌這個地名,我在地圖上找不見,疑心是寫錯了)已失了。人民痛恨湯玉麟的虐政,不肯與軍隊合作,甚至危害軍隊。此次他派出的丁旅,行入熱河境內,即有兩營長不知下落,大概是被人民『做』了。他要後援會派人去做點宣傳工作。 3月4日載:今天下午三時,在後援會得知日本人已入承德,湯玉麟不知下落,人民歡迎敵軍。 不到一年察哈爾失守。1934年1月24日載:第三十二軍(商震)的一個秘書李遇之來談,他說察哈爾『已非吾有』。人人皆望日本來統治,許多百姓把田契貼在門上,挈家逃往熱河。牧羊人,把羊趕到張家口,每隻要納稅一元,還保不住能賣掉不能。養五百隻羊,就須納五百,誰還敢牧羊呢?商震的部隊駐在通縣。此次劉桂堂叛變,他的兩千多人橫行直撞,如入無人之境。商震近來學外國文,有一天,他的外國教員問他:華北有幾十萬大兵,怎麼劉桂堂能這樣橫行無忌呢?商震紅了臉,無話可答。 知道了什麼樣的政府,什麼樣的軍隊,又是什麼樣的民眾,就知道為何日本人那麼快就占領了華北。知道這一點,沒什麼可羞恥的,只不過是讓我們了解歷史的另一面而已。 於此可知,胡適說他的日記可補官書之闕,不是大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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