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風上的斷想 南昌海昏侯墓發掘的消息尚未在媒體上公佈時,早已在學術圈內傳開,數千枚竹簡的內容最令學人遐想,成為同道們的談資。電梯裏遇到做唐代專業的C老師,他關心地問了問情況:『就是被霍光廢掉的那個昌邑王吧?』當我告訴他出了將近三千枚簡,C老師瞪大了他那本來就很大的眼睛——畢竟我們都是古文獻的同好。 伴隨史家定論為淫逸無度的劉賀下葬的,到底有什麼書?J教授在餐桌上推測:按照以前所出戰國西漢簡帛書籍的大勢,【老子】 很可能是有的;X博士說:這麼高等級的墓,很可能有【堪輿】……隨着當地考古部門的大肆鼓吹『全面超過馬王堆』,期待值不斷飆升;不久卻又被出了一些奏摺的副本、農書和保健養生書的報道弄得大失所望,後來知道,古書遺物並非僅止於此。從業人員的心情,大概一般人也很難體會——這似乎有些類似看體育比賽的起伏,不愛好那門運動的人,對粉絲瘋狂式的呼號、沮喪決然無法共情。一般的正常問題是,出了幾塊馬蹄金、幾噸五銖錢?只消看看某度搜索你打上『海昏侯』之後跳出來的自動提示,就容易明白,這些金燦燦、明晃晃,閃耀着價值光輝的遺物,才是真正古今相通、不需任何譯釋的東西——台北故宮翠玉白菜、肉形石前的人流永遠多過毛公鼎前,其理一也。 11月14日發現的那件稀罕的孔子事跡漆屏風,似乎是墓中溝通『雅俗』的唯一結合體。漢代以來,刻石、畫像、雕塑的先聖形象不計其數,但西漢屏風上先聖畫像,據陋見所及,似乎尚為僅見。而且漆木器上的圖畫,比起漢畫像石上的一定更加鮮明直觀,可惜所有的報道附圖, 都因為種種原因,難以看清實質性的形象。據零星的信息,也足以令人引發興趣。漢代去古未遠,當時人到底怎麼想像孔子? 據說,屏風上記載的孔子身高是『七尺九』,以西漢尺推算約為1.82米。這是一個普通成年男性的身高,也基本能與【荀子】說的『仲尼長』相符合,卻和【史記】給出的『九尺有六寸』(約合2.2米)相去太多。司馬遷所言,大約是當時傳說的一種,一般認為出於孔子被聖化的一種需要。其實與孟子同時、身長『九尺四寸』的曹交,說過 『文王十尺、湯九尺』的話,曹交自然沒有見過文王和湯,所言當虛;值得注意的,倒是戰國時候的山東一帶,真有身高兩米出頭的巨人。可見九尺六寸的數字雖然略嫌誇張,但和屏風的七尺九相比,究竟哪個更接近孔子的真實身高,還是不能確切知曉的。【呂氏春秋】不是說孔子能舉起國門之關(門閂)麼!恐怕在這種問題上,並不能以慣常的思維模式去推斷一切。 孔子像暫未看到,卻在微信的推送中看到了一張屏風文字題記的照片。和考古部門在正式報告發佈之前刊發資料的慣例一樣,這張圖也是羞羞答答、半遮半蓋(也有污痕未清的緣故),難以通讀全部內容,但從我窮極目力辨出的這些很可能與實際有出入的文字裏,還是可以知道屏風題記價值的極不一般:『叔梁紇』(孔子父名)、『……自齊多來學焉。孔子弟子顏回、子……』、『凡□六十三(此句似言從學弟子數),當此亡□周室□王』,『……夷吾……』,不但講到了孔子的身世、名族,也講到了他的經歷,尤其是授徒講學的故事,恐怕也有他的若干言論記載,甚或題記作者出於自身立場的敘述和評論,想來對於孔子的研究,這屏風的意義舉足輕重——雖然它晚於【史記·孔子世家】,篇幅也不可能相提並論,卻仍然是西漢人對孔子身世貫通性記載的一篇重要文章。題記墨書、墨欄,顯然是模仿簡冊樣式。根據一般的常識,這篇題記,很可能就是從簡冊上移錄的,也許未嘗不可以看作縮略版的【孔子世家】。據知情先生透露,海昏侯墓是出了【論語】的,可見墓主人劉賀對儒家典籍尤其是與孔子相關的著作特別重視,除了獨尊儒術的大風氣之外,個人的喜好恐怕也是重要一面。【漢書】記載郎中令龔遂曾借覆瓦下的蒼蠅屎為題,對劉賀大加勸諫,要他遠離讒佞、故舊,並引用劉賀曾經讀過的【詩經·青蠅】作譬,亦可見劉賀對儒籍的熟稔。不知劉賀讀過的這部【詩經】,今在墓中否? 屏風上現在能夠注意到的,最令人吃驚的一句話是:『魯昭公六年,孔子蓋卅(三十)矣』。這句話位於刊發照片的中部,文字最為清晰,前一句由『也』字結句,所以斷讀當沒有問題。據天文學史和年曆學權威張培瑜教授【孔子生卒的中曆和公曆日期】總結,文獻中關於孔子生年只有兩種講法,即魯襄公二十一年(【公羊傳】【穀梁傳】)和魯襄公二十二年(【史記·孔子世家】),除此之外別無他說。張培瑜的討論結果是以【史記】記載為可信(這也是過去的主流意見),一年之差可能是曆法的原因造成,孔子的誕辰公曆是公元前551年9月28日。看來,孔子的誕生年,自來並沒有太嚴重的出入,錢穆先生【先秦諸子系年】甚至明確表態孔子生辰無關大局。但屏風上的記載,實在是出入得大了一點。魯昭公六年是公元前 536年,距離三種文獻記載的孔子生年,才有十五六年。一開始我看到的那張照片比較小,圖上的『卅』似乎像『廿』,所以覺得還可以用『約舉成數』來解釋 (而且有個『蓋』字可以搪塞);及至看到一張更清晰的照片,才確信一定是『卅』。難道是舊說錯了,孔子生年要提前十五年左右?還是屏風題記本身錯了,無需當真?這些斷想,大概只有當我們看到題記全文,才能有個了斷,這也是研究出土文獻的樂趣所在。不過要知道,【公羊傳】【穀梁傳】以及【史記】的寫定或著成都在西漢,在這一點上,屏風的著作時代層次基本相埒,似乎還不容小覷呢。 |
掃一掃微信:Chinulture|投稿:admin@chinultur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