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彬今年七十歲了。他的許多同輩學者皆已仙逝,而他卻『每天騎單車,每周踢足球』,又性嗜登攀,所以至今身體倍兒棒。前些天,他到濟南參加一個國際學術研討會,不似一般學者『晚年惟好靜』,剛下飛機,他便背上小書包,馬不停蹄地爬山去了。這樣的秉性,在忙着整理國故的老先生隊伍裏,確是罕見。 作為享譽學術圈的歐洲三大漢學家之一,顧彬甚至有些不服自己『老先生』的身份。在翻譯界,通過他的翻譯和推介而走出國門的當代作家詩人不在少數;在研究界,在他國際視角審視下的中國當代文學常被攪弄出軒然大波。他精力旺盛,論戰不斷,卻鮮少用艱澀的理論和專有名詞做『投擲武器』。在他看來,自己首先是一個詩人。 爭吵多年的學界諸公,倘知道嚴正駁斥的不過是詩人的率性之言,不知要做何感想? 『別再追問/關於邏輯與理性/一塊石更幸福』 早年的顧彬就是因為一首詩愛上了中國文學。1967年,還是神學院學生的顧彬,偶然讀到了李白的【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這首由康德翻譯的唐詩,竟打開了他心裏一扇隱秘之門。第二年,他便放棄了『神的奴僕』的身份,一頭扎進中文的世界。巧的是,多年以後,作為漢學家的顧彬也賦詩一首『和李白』,題目便叫【黃鶴樓】。 『從前的人們在臨江的岩石上祭天,我多願意相信這古老的傳言。今天不再有友人登上渡口的小船,人們只登上自動扶梯。』 作為詩人的顧彬,就這樣在當代中國的現實語境裏,趔趄着發出了自己的聲音。 顧彬想做詩人,很多評論家卻不干。原因很簡單,學者和詩人如何兼顧?理性思辨和感性靈感如何兩全?即便是顧彬的德國同行,也覺得老頭子不務正業。但在顧彬看來,這個傳統是跟中國人學來的,一點不唐突。譬如古代士大夫,常常既是官員,又是學者,還是詩人。白居易、杜甫、蘇東坡,哪個沒做過官呢,沒寫過詩呢? 『我視自己為中國傳統的文人,也是歌德時代的文人,希望自己不受身份的限制。』以郭沫若眼中的『球形天才』歌德及同時代人自況,老頭子的口氣的確不小。 1974年,顧彬第一次來中國,進行了為期一年的語言學習。上世紀80年代之後他更是每年都往中國跑。從學子到博士,從講師到教授,他在東方古國收穫了語言、詩歌和愛情,也一步步走上中國文學研究的杳渺長路。然而,身為學者,他只是『經典的僕人』,在浩如煙海的經典面前,略盡闡釋與翻譯的綿薄之力。可是以詩人之名,他卻擁有了『創造』的無上權力。 『白色的女神,黑色的女神/她將要宣告的,事物的調和/是老鷹與海的和聲』 做詩人的一大好處就是可以創造自己的語言。而在語言本位者顧彬看來,這就等於創造了自己的思想以及美學。所以在評價他人作品時,顧彬尤其看重語言的良莠。 『電視的、街頭的、網絡的語言,多半是單調而乏味的;陳舊的、過時的、老套的語言,也無從連接當下的現實。這些都不應是文學的語言。』顧彬常以魯迅為例——這是他最喜歡的民國作家。『正是通過創造自己的語言,魯迅創造了獨特的思想。』言辭之犀利,批評之直白,也讓顧彬屢屢『冒犯』國內批評界的『大腕』。但與此同時,歐陽江河、王家新、翟永明等當代詩壇先鋒,卻和他保持着相當親密的關係。 詩人間的惺惺相惜,以及對陳舊框架的抗拒,足見這位漢學家的真性情。 『語言是存在的家園。』德國老鄉海德格爾的這句名言,顧彬常掛嘴邊——他習慣把『家園』替換成『房子』,這樣顯得『接地氣』。『如果掌握了多門外語,便相當於有多個房子,看見不一樣的風景。』顧彬無疑是夫子自道,他學過九年拉丁文,六年古希臘文,五年英文,兩年法文,還有大半輩子的中文。不同的語言,都能給自己注入新鮮血液,譬如像他所說的,『用唐朝詩歌的語法破壞德文的語法』。他簡直樂此不疲。 這些年,顧彬越來越喜歡中文這座『房子』了。半生漂泊、四海為家的他,2011年後乾脆搬到了中國來住,他每年至少有10個月,在汕頭大學、北京外國語大學等國內高校任教、演講,輾轉奔忙。相比於30年前的『慢』,如今的中國之『快』,倒讓他有些目不暇接。『現實太複雜了,我要學的還有很多。』 詩人竟也這麼謙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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