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孔子說:『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論語·泰伯】)詩、禮、樂自古三位一體,在中國古人看來,音樂、詩歌對人的道德修養和社會風氣都具有潛移默化的作用。所以,在中國文化史上,一直重視詩樂之教。本期的三篇文章,【唐詩的音樂傳播】認為音樂是唐詩傳播的重要載體,文章從詩歌內容與主題、傳播形式和載體、傳播受眾等方面,推論唐代音樂與詩歌互為載體,名篇佳什因而得以流傳廣遠;【上古音樂的經典化】梳理了上古音樂命名的文化源流,並探討了其在經典教化中的作用;【鄉飲酒禮中的詩樂】則通過對鄉飲酒禮中十八首【詩經】樂歌的作品風格與演繹特色進行分析,認為數千年來鄉飲酒禮代有延續,詩樂之聲歷朝不衰,正是中華民族禮樂精神根深葉茂、傳承不息的生動寫照。在彰顯文化自信、構建美麗中國的今天,傳承和發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的詩樂之教,有助於提高全民美育教育、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作者:劉冬穎) 【孔子聖跡圖·學琴師襄】 光明圖片/視覺中國 唐王朝三百年,詩文炳蔚,音樂亦在傳承前朝的基礎上蓬勃發展,種類繁多。樂以詩為本,詩以聲為用,中國自古便有詩樂合一、以詩入樂的傳統,音樂始終是唐詩傳播的重要載體。唐代音樂與詩歌相結合,名篇佳什得以流傳廣遠。 一 唐詩的音樂傳播,按傳播形式和載體,可略分為歌唱、樂器、舞蹈等。 詩與歌唱自古關聯緊密,先秦時代就有『聲詩』(【禮記·樂記】)、『歌詩』(【左傳·襄公】)的概念,劉勰『樂府者,聲依永,律和聲也。凡樂辭曰詩,詩聲曰歌』(【文心雕龍·樂府】)進一步闡發了『聲』『律』『樂』『辭』的密切關係。 唐代入歌傳唱的佳作甚多,影響廣泛者首推絕句。王士禛謂『開元天寶以來,宮掖所傳,梨園弟子所歌,旗亭所唱,邊將所進,率當時名士所為絕句』(【萬首絕句選敘】),其間情深詞茂者多。五言如王之渙【送別】、李白【勞勞亭】,訴別離苦楚於不即不離間。七言如王維【送元二使安西】,寫別景別情,氣度從容,語老情深。入歌成譜後又名【渭城曲】【陽關曲】,因調拍反覆詠唱三遍,故又稱【陽關三疊】,後世流傳甚廣。劉禹錫『更與殷勤唱渭城』,白居易『聽唱陽關第四聲』等皆言此曲。 楊柳枝詞、竹枝詞、浪淘沙詞等亦在可歌之域。劉禹錫【竹枝詞】唱『楊柳青青』,【楊柳枝詞】唱『塞北梅花』,念思宛轉,句新意深,能使歌者揚袂睢舞;白居易【竹枝詞】『唱到竹枝聲咽處,寒猿暗鳥一時啼』、【楊柳枝詞】『依依裊裊復青青,勾引春風無限情』深情楚楚,唱來令人無限動容。 唐人有為數眾多以『詞』而名的春詞、秋詞、宮詞;以『曲』而名的『壽山曲』『春陽曲』『桂華曲』;以『歌』而名的『踏歌』『得體歌』『吳楚歌』等,紛紛入歌傳唱。以詩入曲,一曲稱為一調,上述諸曲每類皆有多調。或有絕妙佳作不拘體式,自然入歌。張若虛【春江花月夜】,展春江春景,入人生哲理,語通古今,千秋共感,宛爾成章。因歌無定句,句無定聲,如此靈犀韻語,正可入歌,其情文相生,各各呈艷,配以曲調,眾口競相傳唱。 樂器乃樂聲情意傳播的有力媒介。唐代有眾多描摹樂器、寄託心懷之詩,將樂音、情懷、詩意熨帖融合。不同樂器,往往因自身音色、品質不同,傳遞特有情感。琴瑟音和,備受文人墨客偏愛。唐詩描繪琴聲琴趣,以琴瑟傳志作品為多見。李頎【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弄房給事】、李白【月夜聽盧子順彈琴】描繪琴音,語言藝術精湛;張籍【廢琴詞】、王維【竹里館】融合情志於琴聲,抒超然隱逸之趣。眾器之中,笛聲常寄離情,『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李白【春夜洛城聞笛】)。胡笳易傳邊塞孤清,『三奏高樓曉,胡人掩涕歸』(王昌齡【胡笳曲】)。角聲篳篥則多振軍情惹鄉念,『故園黃葉滿青苔,夢後城頭曉角哀』(顧況【聽角思歸】)。琵琶為西域傳進,頗宜抒發邊塞軍旅壯行別樣懷抱,如李頎『行人刁鬥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古從軍行】);王翰『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涼州詞】),以琵琶弦語賦豪情壯詞;白居易【琵琶行】,將琵琶女演奏姿態、聲韻融合世情滄桑,一一展現。耳聆其音,心想其狀,千載聞之,尤可共鳴。相較而言,打擊樂器因音節響亮多能震動心旌。白居易【長恨歌】寫漁陽鼙鼓,聲動天地,驚擾大唐富貴溫柔夢;李賀【官銜鼓】寫長安報時鐘鼓,深含社稷憂心;杜牧【方響】聆於寒夜,聞聲動情。 『舞者,樂之容也。』唐詩音樂傳播過程中,多姿舞蹈承載樂聲音情,種類豐富。【樂府雜錄·舞工】載有『健舞、軟舞、字舞、花舞、馬舞』等類別的舞蹈,相應舞曲有如健舞曲【柘枝】【劍器】【胡旋】,軟舞曲【涼州】【綠腰】【屈柘】,依風格和節奏特點,配音編排,娛情傳意。 唐詩詠舞者如元稹【胡旋女】、白居易【霓裳羽衣歌】、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將舞蹈場面、動作、舞者心理情態細緻呈現,多以描寫為主,間有對舞蹈之評論和相關時事感慨。唐人勾畫自唱自舞場面諸作,則多以抒情為主,排遣內心憂懷或寄託人生感慨。李白『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月下獨酌】)、杜甫『自笑燈前舞,誰憐醉後歌』(【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袁瓘『寶劍中夜撫,悲歌聊自舞』(【鴻門行】),以『自舞』狂態表達自憐之情。 二 唐詩音樂在傳播過程中,大多數傳播者本身亦為接受者。按人物身份地位、社會角色大致可分為君王、詩人、樂師歌女等。 音樂本身具有相當的教化作用及藝術感染力,唐代君王大多重視音樂傳播,多通曉樂律而兼善詩文。唐玄宗『英斷多藝,尤知音律』(【舊唐書】)、『洞曉音律,由之天縱』(【羯鼓錄】),他常將音樂教化作為政治統治的重要手段。其制定雅樂歌頌大唐國威,諸多配樂應制詩也應運而生;並置教坊以教俗樂,選樂工數百人,親自教法曲於梨園。太常又設別教院,專門教授供奉新曲,人員達到上千。此又對俗樂的發展和傳播起到重要作用。王昌齡『胡部璽歌西殿頭,梨園弟子和涼州』(【殿前曲二首】)、張祜『八月平時花萼樓,萬方同樂奏千秋』(【千秋樂】)等詩,是玄宗時期音樂與詩歌繁榮的紀實寫照。 文人墨客在唐詩音樂傳播過程中同樣起到重要作用,筆下多有涉樂詩歌創作,且題材意境豐富。太白【月夜聽盧子順彈琴】聆幽怨琴音於月明之夜,慨知音難覓;子美【泛江送客】,用笛聲傳悽然離別之惆悵;義山【錦瑟】托惘然痴情於膠柱繁弦。詩人通過動情筆觸,融詩韻聲情,成流傳廣遠、聲情並美之佳作。 詩歌經樂師之手調和,交付歌兒舞女配樂演唱的過程相應促進了民間傳播,因此湧現眾多專事描摹樂師歌女表演狀態的作品。劉禹錫【和樂天柘枝】、白居易【柘枝妓】,描畫舞女身姿情狀,細緻生動;顧況『左手低,右手舉,易調移音天賜與』(【李供奉彈箜篌歌】)、竇庠『高張朱弦琴,靜舉白玉指』(【留守府酬皇甫曙侍御彈琴之什】),對樂師歌女演奏狀態展現貼切。音樂面貌通過文本形式得以傳承。 樂師歌女將詩詞以音樂形式生動展現,詩人又用詩歌將其表演樣態加以勾畫,再成詩詞。此一過程,詩人與樂師歌女互為傳播者和受眾,共同促進唐詩與音樂交融傳承。 三 唐代涉樂詩歌內容與主題主要有: 對樂器聲音、歌舞情態之描摹。樂器所奏,因是一種無形可感的聽覺享受,故而詩人在書寫時常藉助比喻、想象等手法,將聲音描述成可以想見的具體畫面,傳播之中能令讀者身臨其境。韓愈『浮雲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聽穎師彈琴】)摹琴聲靈韻,白居易『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琵琶行】)述琵琶弦語,顧況『大弦似秋雁,聯聯度隴關。小弦似春燕,喃喃向人語』(【李供奉彈箜篌歌】)擬箜篌之音,對樂器聲情施以恰切比喻,使人讀來直如聲縈於耳。 唐詩中記載的表演樣態極盡摹寫。章孝標【柘枝】呈現柘枝舞表演過程;白居易【霓裳羽衣歌】記載霓裳羽衣舞精彩場面;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記錄舞劍高潮之處,筆調深沉有力。詩人眼觀筆錄,將藝術聲音、場面二次呈現,給讀者帶來強烈可感的審美愉悅,並使眾多極易流失的古典藝術得以通過詩歌文本形式廣遠流傳,唐詩音樂傳播意義大矣。 詩人記錄音樂場面,往往在客觀敘寫同時,融入自身心志情懷寄託,為所寫作品增添藝術張力。楊師道【侍宴賦得起坐彈鳴琴】『罕有知音者,空勞流水聲』描寫琴音,寄託知音難覓之悵然;岑參【胡笳歌送顏真卿使赴河隴】,寫胡笳悲聲,惜別深情已在言外;趙摶【琴歌】以『清音』區別『眾樂』,明則詠琴,實則借『琴歌』寓己落魄不遇之慨。作者將主觀情志與音樂藝術融合,寄予更深厚的情感內涵,樂器歌舞自此逐漸具有文化象徵意義。如琴以德優,多喻君子;瑟宜月夜,清怨尤深;笙歌暖日,鳴遞歡馨。 唐詩音樂傳播有譜寫成雅樂郊廟歌辭形式,以歌頌統治者功德、弘揚國威的鐘呂正調為主,兼有統治者祭祀祈福、規範禮制的雅正之音。『景福降兮聖德遠,玄化穆兮天曆長』『已奏黃鐘歌大呂,還符寶曆祚昌年』(【郊廟歌辭·祀圜丘樂章】),側面呈現出雍容典雅之大唐時代風貌。 唐詩因有音樂填充,內容情意更為豐富飽滿;古來樂聲歌舞,因載以詩歌,而流傳廣遠。詩歌與音樂關聯密切,二者在傳播中互為載體,以自有之聲情韻律,配以煥譜華章,傳諸四海,綿延千載。 (作者:沈文凡,系吉林大學文學院教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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