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唐詩選本是唐詩傳播與經典化的重要途徑。自唐代以來,歷代文人通過編選、評點、注釋唐詩選本,開展詩歌教育、傳播個人文學情趣或某一文學團體、派別的文學觀,尤其到明清兩代,詩歌發展有宗唐、宗宋之爭,唐詩選本自然也成為各派張揚其主張的重要載體,編選刊印甚多。據我們不完全統計,歷代編寫的唐詩選本不下700種,存世唐詩選本在460種之多。這是研究唐詩傳播、唐詩經典化及歷代詩學的重要文獻,具有文學總集『文章之衡鑑,著作之淵藪』的文學文獻意義,同時也是那一時期重要的文學批評形式。 對於當代的文學遺產研究而言,立足於唐詩選本的文獻搜集與整理,撰寫選本提要,影印彙刊歷代唐詩選本,精選點校部分有詩學價值的選本,在此基礎之上,分唐宋金元、明代和清代三個階段開展綜合研究,其價值之重大自不待言。 本期的三位作者,韓寧從唐詩選本的角度分析清初詩壇對明代詩學的反思,為清代詩學研究提供了新路徑;任文京針對高仲武批評『【丹陽】止錄吳人』一說,結合當時社會文化背景進行論述,視角獨特,頗有新意;於春媚概述了【搜玉小集】的選本、歷代著錄及現存版本情況,並例舉歷代評論者對該集的研究與評價。(詹福瑞) 賈島【尋隱者不遇】詩意圖 光明圖片/視覺中國 王維【相思】詩意圖(局部) 光明圖片/視覺中國 清初的唐詩選本有40餘種,可分為兩類:一是對前代唐詩選本的重新編注,如馮舒、馮班【二馮先生評閱才調集】,陸貽典等【唐詩鼓吹註解】,戴明說【重校唐詩類苑選】,王士禛【十種唐詩選】等;二是清代學者自己的輯選,如邢昉【唐風定】,顧有孝【唐詩英華】,金聖歎【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龔賢【中晚唐詩紀】,徐增【而庵說唐詩】,王士禛【古詩選】【唐賢三昧集】,陸次雲【唐詩善鳴集】,李沂【唐詩援】等。詩歌選本頗能體現編選者的用心和眼光,同時深刻反映彼時的詩學風氣,詩歌評註亦會貫徹自身的詩學理論。因而,於清初唐詩選本中可以明顯看出對明代詩學的反思。復古是明代的主流思潮,以前後七子為代表的復古派在明代影響甚大。明人結社成風,除了七子,還有唐宋、公安、竟陵等諸多流派。這些流派一方面促進了明代詩學流變的多樣態,另一方面詩學主張本身的缺陷也形成諸多流弊。 清初詩學竭力突破『詩必盛唐』的藩籬。明代前後七子標榜復古,提出了『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口號,要求詩歌創作以盛唐為榜樣。詩壇盟主錢謙益對此提出了強烈批判。唐詩選本是錢謙益宣揚其詩學主張的重要領域,他曾為【唐詩英華】【唐詩鼓吹註解】【唐人詠物詩】三種選本作序。【唐詩英華序】云:『世之論唐詩者,必曰初、盛、中、晚,老師豎儒,遞相傳述。揆厥所由,蓋創於宋季之嚴儀,而成於國初之高棅,承訛踵謬,三百年於此矣。』錢謙益指出唐詩四分法始於宋末的嚴羽,形成於明初的高棅,並且毫不留情地批評這種分法『支離割剝,俾唐人之面目蒙冪於千載之上,而後人之心眼沉錮於千載之下』(【唐詩鼓吹註解序】)。而以編選詩歌為務的唐詩選本是扭轉這一『訛謬』的最佳方式。清初唐詩選本多選中晚唐詩,或是通選四唐。如重新評註【才調集】和【唐詩鼓吹】,二集收詩以中晚唐為主;【唐詩英華】中晚唐詩佔全書的四分之三;甚而出現了補缺性質的【中晚唐詩紀】,龔賢【中晚唐詩紀僑立姓氏說】云:『【唐詩紀】有初、盛,而無中、晚,以中、晚篇帙浩繁,難於裒輯。人有斯志,未見成書。今余遇一家便刻一家,各各首尾完具。』大多數選本儘量做到四唐並重,沒有偏廢。 前後七子標舉盛唐的同時極力貶低宋詩,『明代詩人,尊唐攘宋,無道韓、蘇、白、陸體者』(喬億【劍溪說詩】)。清初詩學則『祖宋祧唐』,為宋詩恢復名譽。七子的復古主張不謬,大謬的是以模擬、剽竊為創作門徑,『萬曆間,王、李盛學盛唐、漢魏之詩,只求之聲貌之間,所謂圖騕裊、寫西施者也』(馮武【二馮先生評閱才調集凡例】),『濟南以「唐無古詩」一語抹殺,緝綴選句成篇,遂開襲取之路』(俞南史【唐詩正凡例】)。因而,糾正七子的失誤,不僅要清理其偏頗主張,更要指出一條正確的復古途徑。復古並非僅僅學習秦漢之文、盛唐之詩,而是『轉益多師』。既然要全面、綜合地繼承古人,那麼宋詩就不應被排除在外。李振裕【唐詩善鳴集序】云:『虞山錢牧齋先生,乃始排時代升降之論而悉去之,其指示學者以少陵、香山、眉山、劍南、道園諸家為標準,天下始知宋金元詩之不可廢,而詩體翕然其一變。』在錢謙益的推動之下,清初詩壇形成學習宋詩的風潮。 清初詩壇在宗法唐宋上經歷了幾番轉變,首先是由中晚唐詩而至宋詩,正如陸次雲【善鳴集序】所言:『學者共識其非,厭蹈襲而思變通,始復中晚、宋人之詩是問。』客觀來看,中晚唐詩和宋詩皆有缺陷,若要確立詩歌典範,還需理性看待盛唐詩。其次是由宋詩又至盛唐,明人的『詩必盛唐』具有排他性,清初唐詩選本並未因批判明人而有意貶低盛唐詩。張揔【唐風懷序】稱唐詩『大抵歷初盛而中晚,無事區分而運會代遷,俯仰自異』,『各極其致,豈遂相非』。唐詩的階段性特徵是詩歌發展的必然,不存在孰優孰劣的問題。詩人學作詩也大多會選擇學習盛唐詩,邢昉【唐風定序】中敘述自己學詩的過程,先學漢魏,後來『事盛唐名家,久之,益酷嗜,遍及錢、劉之清婉,韓、孟之鑱刻,寖能窮探旨趣,究極原委逾二十年』。盛唐詩的價值有目共睹,『是中晚及宋元人皆知尊盛唐、皆知學盛唐而患不逮』(李沂【唐詩援序】),何況中晚、宋元亦是皆學盛唐。因此,『蓋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善學宋、元詩者,當仍於唐詩求之』(汪立名【唐四家詩自序】)。宗唐的代表人物是王士禛,王漁洋論詩主『神韻』,『神韻說』的支撐點是盛唐詩歌,其【唐賢三昧集】『取開元、天寶諸公篇什讀之……錄其尤雋永超詣者』。王漁洋的宗唐有別於明人的專事模擬盛唐,何世璂【燃燈紀聞】載漁洋之語:【三昧】之選『要在剔出盛唐真面目與世人看,以見盛唐之詩,原非空殼子,大帽子話』。王士禛正是以『真盛唐』來糾正明人之偏,以及清初詩壇的宗宋之偏。 明詩學提倡的復古最終流為擬古,為了從根本上清除擬古之弊,清初詩學再提詩教說,主張詩學傳統的回歸。錢謙益倡導學習【詩經】,他在【唐詩英華序】中批評嚴羽論詩『不落議論,不涉道理,不事發露指陳』,完全背離了詩教傳統,『三百篇,詩之祖也』。議論、道理、發露、指陳皆見於【詩經】,不能棄之不顧。清初唐詩選本對風雅詩教極為重視,【唐詩英華】選『唐人多有諷詠時事、關係國家得失、寄託五十六字中者』(顧有孝【唐詩英華凡例】),【唐風懷】選『進唐風於漢魏、【離騷】、【三百篇】』者(張揔【唐風懷序】),【唐詩正】所選之詩『雖有不同,總欲歸於大雅』(俞南史【唐詩正凡例】),【唐詩掞藻】『大要有關於廟廊者,乃登是選,亦以使雅頌之遺音不泯』(高士奇【唐詩掞藻序】)。二馮之所以評閱【才調集】,也是因為其『不入於風雅頌者不收,不合於賦比興者不取,猶近【選】體氣韻,不失【三百】遺意』(馮武【二馮先生評閱才調集凡例】)。邢昉【唐風定】更是明確標舉雅正,其選詩皆以雅正為標準,分體編排,每一體內分『正風定』和『變風定』,如評魏徵【述懷】:『清和夷雅,卓立四子之前,允為正始。』評韓愈【秋懷】:『哀傷太露,為變風之始。』清初詩學以風雅比興、溫柔敦厚為批評標準,努力將創作引向時事、引向生活,不悖復古原則的同時,為詩壇指明一條健康發展的道路。 明七子的模擬之風必然導致詩歌創作缺乏真情實感,公安派、竟陵派繼起糾偏,卻又流於俚俗冷澀。清初詩壇深受其害,戴明說【重校唐詩類苑序】云:『今之為詩者,乃或拾公安之唾餘,藉竟陵之羹瀋,以空踈為高貴,以淺薄為清虛。』對此清初詩學重提『真詩』,強調真情對詩歌創作的重要性。明代詩壇其實一直在提倡『真』,從李夢陽的『真詩乃在民間』到王世貞的『有真我而後有真詩』,但在實際創作中並未將『真』落實在『真情』上。李振裕【唐詩善鳴集序】云:『其意無論時代,要取真詩為貴。夫詩所以為真者,何也?曰情也。詩以道性情。』只有『情真』才能寫出『真詩』。馮武【二馮先生評閱才調集凡例】云:『況詩發乎情,不真則情偽,所以從外至者,雖眩目悅耳而比之芻狗衣冠;從肺腑流出者,雖近裏巷鄙俚而或有可取,然亦須善為之。』詩歌不論雅俗,只要真情流露就有其可取之處。『真情』進而可釋為性與情的不可抑制,金聖歎【唐才子詩序】曰:『無情猶尚弗能自已,豈以人而無詩也哉!離乎文字之先,緣於怊悵之際。性與情為挹注,往與今為送迎。送者既渺不可追,迎者又欻焉善逝。於是而情之所注無盡,性之受挹為不窮矣。』人之性情本來無窮無盡,性與情的挹彼注茲是詩歌創作的源泉。清初評詩多重真情,如徐增【而庵先生說唐詩】評杜甫【秋興八首】:『秋興者,因秋起興也,子美一肚皮忠憤,借秋以發之,故以名篇也。』『人斷處偏不肯斷,人連處又偏不肯連,此老一生倔強,所以成得一個詩人,然非看得定、持得牢,將何者與人倔強也!』『忠憤』『倔強』是杜甫的真性情,抒寫真性情的詩最是好詩。 總之,清初詩壇對明詩學進行了全面反思,在反思中新的詩學思想逐步形成直至最終確立,唐詩選本通過選詩、序跋和箋評,參與其中並成為有力陣地。 (作者:韓寧,系首都師範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研究員) |
掃一掃微信:Chinulture|投稿:admin@chinultur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