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如何建立中國文學批評的話語體系,是學術界十分重視並一直探討的問題,而其中梳理中國古代文論的範疇、觀念和標準,無疑具有重要意義。如何看待『詩言志』?胡大雷教授提出,『詩言志』在文藝批評話語系統中只是抒情達意的初始階段,那麼如何深化抒情達意,一是強化詩的語言表達,二是強化詩的表現手法,由此決定了中國古代詩歌的幾大走向。『文筆之辨』是中古文學理論中的重要話題,米曉燕副教授將之分為三個階段,認為『沈詩任筆』在其中起着特殊作用,它反映了時人對『文筆』的態度與評價,見證了以韻來劃分文筆標準的階段,又開啟了以審美為區分原則的新文筆之分。鄧建教授的【中國古代文學的選本】認為,在重視選本的文獻考證的同時,還要重視對選本的理論闡釋,挖掘選本的真正價值和意義。 (張慶利) 馬和之【鹿鳴之什圖卷】(局部) 資料圖片 【尚書·堯典】提出『詩言志』,晉代陸機提出『詩緣情』;『詩言志』說的是詩歌要幹什麼,『詩緣情』說的是詩歌源自什麼。二者在具體的語境中或有對立,或指合乎禮教,或指『私情』,但一般概指抒情達意,嚴忌【哀時命】所謂『志憾恨而不逞兮,抒中情而屬詩』,孔穎達更直稱『在己為情,情動為志,情志一也』。朱自清稱『詩言志』是我國古代詩論『開山的綱領』,這是『詩言志』在詩論話語系統中的意蘊,世人多有論述;但『詩言志』原始於文藝批評話語系統,這個話語系統中的『詩言志』是什麼意蘊,其意蘊又對詩歌走向有着怎樣的影響,卻值得進一步探討。 【尚書·堯典】中稱『詩言志』只是抒情達意的初始階段,其載:『帝曰:夔!命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夔曰:於!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在【尚書】中,『詩言志』本是『教胄子』的一個環節,符合『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的總體目標,最終達到『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的效果。從其中『詩、歌、聲、律、和、舞』的遞進排列,可以看到在文藝批評的話語系統中,就抒情達意來說,詩為初始階段,舞為高級階段,為高端化的終結。【毛詩序】的論述,對這一點看得更清楚:『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從文中的幾個『不足』,可知在這個過程中,言『不足』而嗟嘆之為詩,詩『不足』而為歌,歌『不足』而為舞,是一種遞進關係,即傅毅【舞賦】『歌以詠言,舞以盡意。是以論其詩不如聽其聲,聽其聲不如察其形』的『詩、聲、形』的遞進。所以,詩、歌必定是配合舞的,即【左傳】載:『晉侯與諸侯宴於溫,使諸大夫舞,曰:「歌詩必類!」』以『舞』為尚,『歌詩必類』的對象,舞也。 既然『詩言志』在文藝批評話語系統中只是抒情達意的初始階段,那麼就有如何深化抒情達意的問題,一方面是強化詩的語言表達,如陸賈【新語·慎微】言:『詩,在心為志,出口為辭。矯以雅僻,砥礪鈍才,雕琢文彩,抑定狐疑,通塞理順,分別然否,而情以得利,而性得以治。』另一方面則是強化詩的表現手法,於是就決定了中國古代詩歌的幾大走向。 其一,詩的文藝化、音樂化與歌、樂府的崇尚。我國遠古時期留存下來的大都是歌,從這個事實就可知最早期的詩以歌為主。再從『詩三百』說,其本重『以聲為用』,【左傳】載:季札到魯國『請觀於周樂』,其多曰『美哉』!杜預註:『美其聲。』孔穎達疏:『聲能寫情,情皆可見,聽音而知治亂,觀樂而曉盛衰。』故【禮記·樂記】稱『聲音之道,與政通矣』,『審樂以知政』;所以【荀子·樂論】稱『君子以鐘鼓道志』、【周禮·大司樂】稱『以樂語教國子』等。春秋時期『禮崩樂壞』,『詩三百』漸漸從『以聲為用』進入『以義為用』,外交賦詩的『斷章取義』,明確指出用的是詩作章句的文字之『義』。【墨子·公孟】稱『誦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稱詩有誦、器、歌、舞四種傳播方式,隨着『禮崩樂壞』,『以義為用』意味着『誦詩三百』占據了主導地位。但伴隨着這個進程的是楚歌興起,而且到漢代依舊興盛。漢代詩歌的文藝化,最主要表現是漢樂府的興起,【漢書·藝文志】稱:『自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於是有代趙之謳,秦楚之風,皆感於哀樂,緣事而發,亦可以觀風俗,知薄厚雲。』又多文人創作,【漢書·禮樂志】稱,『以李延年為協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十人造為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音之調,作【十九章之歌】』;【漢書·藝文志】『序詩賦』,『詩』即文藝化的『歌詩』,計『歌詩二十八家,三百一十四篇』,民間創作與文人創作大致各半。可以說,詩與歌的共同發展構成了整部中國古代詩歌史,徒詩與歌、樂府、詞、曲等各占半壁江山,有時甚或分量更大一些。 詩的文藝化、音樂化的另一直接後果就是詩的格律化進程,鍾嶸說:『余謂文制本須諷讀,不可蹇礙,但令清濁通流,口吻調利,斯為足矣。』『諷讀』的『口吻調利』的原動力就在於詩本來就有文藝化、音樂化的崇尚與要求;而詩的格律化不僅是『令清濁通流,口吻調利』而已,更是抒情達意的要求。 其二,既然『詩言志』只是抒情達意的初始階段,而身體動作的『舞』為高級階段,那麼『詩』也尋求對『身體動作』敘寫的追求。於是我們看到,漢代詩歌還有如酈炎【見志詩】、仲長統【述志詩】等標明純粹『言志』的作品,但並不多,漢末流行的是無名氏古詩、雜詩,之所以沒有標題,就是因為其『言志』的意向與內容不明確,而多是對人生的敘寫。自建安時代起,詩歌發生了更大的變化,即強化對人生經歷的敘寫,以達到抒情達意的目的,葉燮【原詩】對此種傾向有所總結,其云:『建安、黃初之詩,因於蘇、李與【十九首】者也;然【十九首】止自言其情,建安、黃初之詩,乃有獻酬、紀行、頌德諸體,遂開後世種種應酬等類,則因而實為創,此變之始也。』待南朝時,批評家強調的抒情達意,都是與人生經歷、身體行為聯繫在一起的,鍾嶸【詩品序】:『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雲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至於楚臣去境,漢妾辭宮;或骨橫朔野,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揚蛾入寵,再盼傾國。凡斯種種,感盪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所謂『立象以盡意』,對人生經歷、身體行為的敘寫,更能抒情達意吧! 於是,【文選】詩、賦的類型中,『情、志』成為小類,如賦十五類而『情、志』各有一類;詩二十三類,有『情、志』意味的為『勸勵』類、『詠懷』類、『哀傷』類、『雜詩』類等。【文選】詩的大多數類別,都是指向人生經歷、身體行為的,除了以作詩的體式為類如樂府、雜歌外,其他或以作詩的外在目的為類,或以詩作的內容為類。不是說非『情、志』類的詩賦就不抒情達意,而是說,這些作品更多的是以身體行為、人生經歷來抒情達意。 其三,古稱『詩言志』只是抒情達意的初始階段,而在文學史的某個階段,則有以詩的說理來強化其抒情達意,於是就有玄言詩的極度作法。何謂玄言詩?即以玄學思想方法體悟玄理的詩。玄言詩的根本特點是漢末王弼提出來的『得象忘言、得意忘象』,湯用彤【言意之辨】解釋說:『略於具體事物而究心抽象原理。論天道則不拘於構成質料,而進探本體存在;論人事則輕忽有形之粗跡,而專期神理之妙用。』所謂『得意』大於一切。如晉人孫統【蘭亭詩】:『茫茫大造,萬化齊軌,罔悟玄同,競異摽旨。平勃運謀,黃綺隱几,凡我仰希,期山期水。』以直述玄理來體現玄遠超邁,頗為徒具詩的形式的『理』。玄言詩又有『從感性形象入手』的,如王羲之【蘭亭詩】:『三春啟群品,寄暢在所因。仰望碧天際,俯磐綠水濱。寥朗無厓觀,寓目理自陳。大矣造化功,萬殊莫不均。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寄暢』指靠自然景物來寄託情思;『仰望』二句寫景,但『碧天際』與『綠水濱』並非是具體地點的特殊景物,也無具體生活內容。『寥朗』二句過渡,由景物給人的感受引入下文的敘寫玄理,即『大矣』二句的內容。最後二句,述說對自然景物的感受永遠是新的,既稱賞了玄理在胸時對自然景物的看法,又脫略了『群籟』之類自然景物的具體特徵而使之成為一種理念性的東西。全詩是由山水景物一下子進入宇宙人生哲理的敘說,而脫略了社會生活內容,因此,詩中的自然景物只是一般性的美景而已,詩雖然題名為『蘭亭』,但顯示不出蘭亭景物的特徵,就是為了實現『略於具體事物而究心抽象原理』。以自然景物敘說玄理來追求玄遠超邁,這就是玄言詩的魅力所在,而追求玄遠超邁則要求擺脫人情世故的束縛,但是,把人生各種各樣的情感全以淡泊中和、逍遙自在的玄理內容來矯正,消釋了人生道路上各種各樣的情感而達到淡泊中和境地的詩,『淡乎寡味』就是可以想見的。但重在對『意』的追求、對『理』的追求也為詩歌開出一條新路,只看如何恰當運用了。 中國古代文論的話語大都身處三大系統,一是其原始語境,二是以其為核心組成新的話語系統,三是附屬於某話語系統,所謂『子話語』。我們既要關注其在某一系統中的意蘊,又不可忽視其在另外系統中的意蘊,如此對創新性發現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方有益處。 (作者:胡大雷,系廣西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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