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读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对其中一句话印象很深:“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也仅仅是印象深刻而已,为何深刻我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后来,渐渐明白这句话是以动人的画面感取胜的,或者说是以“静而不静”的画面触动了千百年来无数读者的心弦,从而奏出了凄美的“和声”。还原这幅画面:一对恋人在即将离别之际,双手相握,十指紧扣;四目凝视,泪眼婆娑;倾诉千万,叮嘱万千,因心绪凌乱,却无法言表。表面上是平静的四眸凝望,内心里却掀起愁海里狂风巨浪。耳畔响起的是秋蝉凄切的哀鸣,和舟子不止一次的催促。暮色四起,浩渺的楚江水面上雾霭升腾。前方是何方?回答柳永的只有离人的叹息和奔腾不息的千里烟波。 再后来,为人师后,有学生问“执手相看泪眼”一句是不是化用《诗经》里的名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执手”之“执”能否换成“牵”“握”“拉”“携”?由于当时资料有限,笔者对这些问题一带而过,未作深究。 现在看来,“执手”源自《诗经·邶风·击鼓》中“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或《诗经·郑风·遵大路》中“遵大路兮,掺执子之手兮”殆无异议。但是后世纠结于前者到底是“战友情”的倾诉,还是“夫妻情”的表白?本文于此不论。后者主旨虽然不明朗,但大致的内容是一个女子紧抓男子执手在苦苦哀求和诉说,“执手”双方的关系应该比较亲密。而柳永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表达男女之间的恋情和离别意,从知人论世的层面考察,是毫无问题的。那么接下来的问题聚焦于“执”字,“执”手之中暗含着怎样的深情? 追根溯源,我们可以考察一下“执”字的本义。“执”的甲骨文左边像拷手的枷锁,右边像一个人伸出双手,字形像一个人的双手被锁在木枷里。其造字本义为“用木枷锁住嫌犯双手,正式逮捕拘押”。当“执”的“拘押嫌犯”本义消失后,人们加“手”另造“挚”字代替。“执”字的释义引申如下:(本义)动词,上手铐,拘押嫌犯—(引申义)动词,按命令操作,施行—(引申义)动词,紧紧抓住,牢牢握持—(比喻引申)动词,坚持不懈。 从“执”字的释义流变来看,我们就能发现“执手相看泪眼”中“执”的情意所在——一对情投意合的恋人因为现实中种种原因不得不离分,在别离之际,紧紧抓住对方的手,一刻也不肯放松;对方的手就是牵连风筝的线,一松手就永远失去了对方。恋恋不舍、难舍难分的情意,生离死别、黯然销魂的苦痛被一“执”字表达得淋漓尽致。而“牵”“握”“拉”“携”等字眼无法传达出这样刻骨铭心的情感。另外在《孔雀东南飞》中也有类似的用法,焦仲卿得知刘兰芝要改嫁,在质问刘兰芝知晓其真实想法(以死殉情)后,作者写道:“执手分道去,各各还家门。”“执手分道”中包含着刘焦两人多么深重的对爱人、对生命、对人间的留恋与不舍! 有意思的是,“执手”一词在先秦及魏晋时期有着截然不同的含义。自从《诗经·郑风·遵大路》中吟唱出“遵大路兮,掺执子之手兮”(大意为“沿着大路走啊,紧抓你的手啊”)这样深情的句子后,“执手”一词因其对象之间关系的私密性、亲昵性,从而被打上表达爱恋不舍情感的烙印,正如郑玄所注“言执手者,思望之甚也”。但或许正是因为“执手”表达情感的亲密性,所以往往被视作不文雅的轻佻行为。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可能与东汉末年的战乱引起的民族大融合有关,“执手”渐渐演变成一种礼节——“执手礼”,士人们在见面和分别时往往行“执手礼”。例证多见于《世说新语》。到后来,“执手”还演变出相当于礼节性的“拱手”作揖的意思,如《儿女英雄传》第十七回:“(尹先生)说罢,便向姑娘(十三妹)执手鞠躬行了个半礼,姑娘也连忙把身一闪,万福相还。”关于“执手”一词的流变及其所折射出的文化内涵,读者若感兴趣,可以参读梁满仓先生的两篇文章:《先秦两汉执手礼及其情感内涵》(2014年第4期《社会科学》)和《从魏晋南北朝执手礼看礼文化的传承与更新》(2015年第3期《江西社会科学》)。 值得一提的是,在《红楼梦》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中,林黛玉在初见八面玲珑、巧舌如簧的王熙凤时,曹雪芹写道:“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谅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这里的两个“携”字就用得很有分寸。如果用“执”字,表现出王熙凤将林黛玉的手紧紧攥住,不肯松开,就显得王熙凤过于热情,甚至有点做作,不太符合王熙凤滴水不漏的处事风格。如果用“拉”,则显得过于随意、随便,有不怎么看重、尊重林黛玉的意味。用“携”字就恰到好处,王熙凤轻轻地有分寸有礼貌地“携着”林黛玉的手,既不过分抓紧,又保持一种亲密的接触;既不热情过度,又不疏远冷落。让林黛玉既觉得“表嫂”王熙凤在亲近、欣赏自己,又不让自己觉得拘束、尴尬。曹雪芹的文字功力于此可见一斑。 与“拱手”“握手”“拉手”相比较而言,“执手”一词在柳永词作中表达的仍然是恋人间别离时私恋性、亲密性的情感,可以说是柳永对“执手”一词表达私恋性情感的一次承继。“拱手”和“握手”偏重于人际交往中的一种礼节,礼节性、仪式性远大于情感的依恋性;“拉手”则显得悠闲和随意,口语化意味多些;“携”则显得书面化色彩较浓,比如毛泽东的《沁园春·长沙》“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由此看来,柳永《雨霖铃》中名句“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之所以能引起人们心灵共鸣,除了给我们定格了一幅经典的唯美画面外,“执”字对渲染离情别绪所起的作用似乎也不容小觑。 (作者:童志国,系安徽省铜陵市义安区第二中学语文教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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