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記者王勤伯報道 德國漢學家顧彬對中國當代小說家的批評曾引發不少反響。他也是個足球迷,每周都會踢球。 在他位於萊茵河畔的辦公室里,顧彬教授和本報記者暢談足球,闡述了德國人的比賽精神,也批評了對於德國足球的陳見。 記者:德國3次奪得世界盃都在二戰後。你1945年出生,對1954年聯邦德國首冠還有記憶嗎? 顧彬:50年代,爸媽不允許我踢球,讓我好好學習,期望我能上高中。那時德國只有5%的人能上高中,要上必須通過筆試。當時我們經濟情況不怎麼樣,爸媽老怕我考不上,要我多在家裡學習。這是為什麼1954年德國獲得世界冠軍我是聽人說的。當時我9歲,有小孩問我知不知道誰是1954年冠軍,我告訴他:奧地利。我根本不知道是德國。 那時候,基本上沒有家庭有電視。喝啤酒的地方有電視機,每人掏上一兩毛錢看球。小孩也都跑去,但大人不高興小孩也看球,認為他們是看熱鬧。有次我出了錢,大人還是讓我走。1954年前後,我並不知道足球、足球比賽、觀眾都是什麼樣的。 後來我家從策勒搬到德荷邊境,住農村。農村小孩愛踢球,有次他們也來喊我去踢。如果記得對,我是14、15歲,甚至16歲才慢慢開始學踢球。這是為什麼到現在我的足球技巧都不怎麼樣,更確切點,是還可以,但不太理想。我從小愛運動,參加短跑、長跑什麼的,我的身體那時還允許我跟農村孩子比拼,他們用技巧,我用力氣。這種踢球方式,英國有個貼切說法,『kick 「n」 rush(大腳和賽跑)』,現在基本我還是這樣。 記者:1974年聯邦德國再次奪冠。那屆世界盃西德小組賽0:1輸給東德。你當時已成為知識分子,面對東西德相遇是什麼感受? 顧彬:東西德在球場上相遇,我就知道西德會失敗。因為他們認為東德的足球不怎麼樣,必定低估對手。通常最容易打敗德國的球隊,都是看上去不重要的球隊,從所謂小國來的。1978年還是1982年,我們輸給阿爾及利亞,有次歐洲杯輸給阿爾巴尼亞。直到90年代末都是這樣,德國和小國球隊踢總有困難,他們總低估對手。 我們德國知識分子這樣看足球:踢足球能代表一個民族的精神。對於德國人來說,認真是非常重要的道德,另外任何時候都不應該放棄。德國戰勝英格蘭那場,英格蘭一段時間踢得很棒,但最後階段他們完全放棄。墨西哥儘管輸給阿根廷,卻不一樣,他們到最後1分鐘還在鬥爭。 記者:20年前德國統一時,很多人說東西德能聯合組成一支超級強隊…… 顧彬:貝肯鮑爾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他說東西德統一後,很長時間世界上沒有別的球隊能夠和我們相比,意大利、阿根廷、英格蘭都無法戰勝我們。我們90年代這麼差,這是重要原因,我們都相信了他。 1994年和1998年兩屆世界盃,德國困難越來越多,新世紀初,德國隊好像只能回到那種kick 'n' rush的辦法。2002年我們能和巴西進行決賽,但實力根本無法跟他們比。 克林斯曼成為德國主帥後,他認為我們的足球太過時,主導引進新的訓練方法。我還記得所有記者、報紙都嘲笑他。但他是對的,結果我們還是第3名,如果沒有他,我們都不可能獲得第3名,如果沒有他,也就沒有之後的勒夫。如果沒有勒夫,德國足球還會是老樣子,沒有革新和希望。所以,對這支年輕的德國隊,我們沒有太多成績要求,重要的是他們是否認真和鬥爭。 記者:意大利、西班牙等國媒體都報道過,現在德國隊有11個『外國人』。這反映了最近一些年德國越發多種族、多元文化的趨勢嗎? 顧彬:應該這樣看,移民從來就是歷史現象。只有外國人叫德國『Germany』(日耳曼之地),但在德國你好像找不到這個『日耳曼民族』。法國叫我們『Allemagne』(阿勒曼涅),還稍微不偏題,德國確實有過『阿勒曼尼人』。我們是很多民族組成的國家,從羅馬帝國開始就不光一個民族住在德國,而是好多個民族。從文藝復興開始,德國逐漸強大,後來普魯士時代經濟發達,各國來了好多人。很多德國人的祖輩都是從波蘭來的。再比方說,聽說在柏林現在有3萬俄國人。 很多德國人先祖本就不一定是德國原住民。我的姓氏(Kubin)不是德國姓氏,而是拉丁姓氏,經過俄國、捷克,最後轉寫成一個看起來比較德國的姓氏,這說明我祖輩幾百年前是俄國人什麼的。我小時候有兩本護照,德國和奧地利的。1977年我要在柏林自由大學做官,必須做出選擇,我放棄了奧籍。我認為自己是德國人,因為我很認同德國的道德。另外,德國隊『外籍球員』基本都在德國出生,母語是德語。例如厄齊爾,他生在德國,爸媽是土耳其人,他可以自己決定是德國人還是土耳其人。 記者:對於這個多元化現象,似乎其他國家比德國人自己接受起來難度更大。例如有人寫厄齊爾不唱國歌而是做祈禱,英國有報紙在波多爾斯基罰丟點球以後說『他不是德國人!』作為知識分子,你覺得球員不唱德國國歌是件嚴重的事情嗎? 顧彬:他們不該這樣說,波多爾斯基罰丟點球是因為他不認真,他覺得很簡單。另外,波多爾斯基的德語是科隆德語,他說方言。我在波恩(和科隆毗鄰)已經25年,但當地方言我一直不會說。 德國人二戰後受到再教育,到現在還這樣,知識分子都對國家保持懷疑,提出質疑。我們和國家關係不太融洽,老覺得如果我們不夠警覺、不夠批評,國家就會有問題。我們原來國歌的歌詞,前面兩行很有問題,這是為什麼有人在唱德國國歌時會有困難,我們對不唱國歌的人是寬容的,也應該寬容。或許他們年齡大一點,會覺得這個國家還可以,比方說,我70、80年代對德國很有看法,隨着年齡的增長,加上我去過好多好多地方、發現其他好多國家的問題比德國還大,所以我現在覺得目前的德國算得上比較好的。 記者:我理解你說的警覺。你曾經批評過【狼圖騰】一書的軍國主義和法西斯傾向。我認為,世界盃的報道也涉及世界觀。例如英國媒體愛談戰爭,英德比賽前大談戰爭。中國體育媒體受英國媒體影響較多,德國戰車、坦克、閃電戰這些詞也用得頻繁,我對此很反感。像德國作家彼得・斯奈德就站出來批評英國人,他認為今天英德兩支球隊都代表兩個多元文化國家,但英國人不願意放棄有關戰爭的陳詞濫調…… 顧彬:這是為什麼我一直不太高興,中國知識分子、學者、作家老愛說『西方,西方,西方』。作為代表西方的歐洲國家,它們彼此的區別非常大。英國人對德國的看法,跟歷史有關,但他們不了解,經過50、60年,德國已變成一個主張民主的國家。他們離不開自己原來那個關於德國的印象。現在你分別看中國和英國報紙有關德國的報道,你可以說,中國記者想了解我們,而英國記者不想了解我們,他們太需要保持那個對德國固定的印象。 【狼圖騰】的內容不一定都是那樣,但有一點點傾向。在德國,現在還有很多報紙會談起我們的歷史,像【法蘭克福匯報】,每星期都會談起納粹、猶太人問題。我相信德國沒有第二段歷史被思考得那麼多,我們已對過去進行誠實的研究和反思,如果別的國家有困難去接受,不願了解我們怎麼努力去克服自己的過去,這是他們的問題,不是我們的問題。 所以,現在還把德國隊稱為坦克、戰車,我認為有問題,第一,我們不會再打什麼戰爭,第二,現在德國隊技巧跟過去不一樣了,他們在學習巴西、法國、西班牙,還能用坦克和戰車來形容我們的足球嗎? 記者:你時常去中國,對中國足球有哪些親身的體會? 顧彬:我寫過一篇有關中國足球的文章。每次我去中國,都會帶上皮球和球鞋,無論我在哪所大學上課,都和學生們踢足球。但在中國踢球,基本都是我一個人鍛煉。為什麼?中國學生技術都很好,缺乏力量,但最重要的是他們不認真,只想隨便玩。我記得2007年在成都和學生、老師踢球,有時對方門將不呆在門裡,跑去別的地方,有些人去抽煙,有些人去打電話。在德國,這種事情肯定不會發生,你要踢球就認真踢,要不然你回家。另外,如果你去抽煙或者打電話,肯定有人罵你一頓,不許你再來。當然,我也接受中國學生對我的批評,他們說我踢足球放鬆不下來,無論對手是誰我都想贏。他們踢球,從來不數兩邊分別進了多少個球,我和他們踢球,一個人沉默地在心裡數着所有的球數。比賽完了,我知道我贏了還是輸了,他們無所謂。所以他們批評我也有道理,我有點過分,但這是我的性格,我沒辦法。 記者:你說踢足球能代表一個民族的精神,我相信會有中國球迷比較難於接受這個看法。中國足球給老百姓造成的那種失落感,你曾留意到嗎? 顧彬:中國老百姓對國家隊成績感到失落可以理解,我們過去也失落過。例如90年代德國隊差得很,有次參加歐洲杯,大概是2000年,所有的比賽都輸了(實為1平2負)。2004年我們在上海開會,夜裡我看了德國和拉脫維亞的比賽,德國沒辦法把他們打敗,我覺得丟臉,深刻的失落感。中國老百姓看國家隊感覺到失落感是可以理解的,這說明他們至少還希望中國的足球隊能代表中國,能代表中國老百姓。 2004年沃勒爾憤怒地辭職,用了一些罵人的詞,但是我們能理解。這就是德國,如果你失敗,可以理解,如果你不鬥爭,你不認真,這需要挨罵。所以對於德國人,輸贏並不是那麼重要的,重要的是你鬥爭。像2006年,德國和意大利拼得很厲害,最後15分鐘,意大利就是更強,那兩個球沒辦法防住。儘管失敗了,我們還是會夸德國隊,因為他們盡力了。 關於顧彬 沃爾夫岡・顧彬(Wolfgang Kubin),1945年12月17日出生於德國下薩克森州策勒市,是波恩大學漢學系主任教授、翻譯家、作家、德國翻譯家協會及德國作家協會成員、漢學家。 顧彬是德國最著名的漢學家,其研究方向是中國現當代文學,以德文、英文、中文出版專著、譯著和編著達50多部。 顧彬近年來已出版的重要著作有【紅樓夢研究】、【中國詩歌史:從皇朝的開始到結束】、【20世紀中國文學史】等,重要譯作有【魯迅選集・六卷本】等。 2006年11月,他在接受德國媒體採訪時,對中國文學進行了深刻評論:他稱衛慧的【上海寶貝】為垃圾,認為姜戎的【狼圖騰】帶有法西斯主義傾向,同時,他絲毫不掩飾自己對魯迅的崇拜,表示『當代作家中無人可與魯迅比肩』。 很少有一個西方學者像顧彬教授這樣,集30餘年的時間來研究中國文學。作為德國波恩大學漢學系主任,他有足夠的國際視野和文學鑑賞能力,他講着一口流利的中文,還娶了一個中國妻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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