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的看法,【莊子】一書是中國傳統典籍中最難讀的一部書,雖然關於【莊子】一書,無論是字句訓釋,還是義理的研究,都已有了漫長的歷史,其相關著作亦已汗牛充棟,但【莊子】一書仍然存在着字句與義理上的解讀困難,這對於整個中國文化研究的深入,顯然構成了嚴重的障礙。並且在21世紀的今天,【莊子】研究也該有一種新的思路。 一、文本的解讀要繼承並革新乾嘉傳統 由於【莊子】解讀的困難,所以古今注家的錯誤很多,這種錯誤可以歸為幾種類型:一是概念解釋不對,二是就字面敷衍作解全句不知所云,三是對【莊子】原文的解說,句與句之間時常缺乏聯繫甚或相互矛盾,四是所釋與莊子思想不符甚至大相違背,五是乾脆繞過許多難點。 我們可以舉例說明【莊子】字句解釋上存在的問題: 【齊物論】中『莫若以明』這一句的詮釋紛紜,但歷來均不得其解。古今注釋中的錯誤可以歸納為三類: 一類是以智明智。郭注云:『今欲是儒墨之所非而非儒墨之所是者,乃欲明無是無非也。欲明無是無非,則莫若還以儒墨反覆相明。反覆相明,則所是者非是而所非者非非矣。非非則無非,非是則無是。』(郭慶藩【莊子集釋】第1冊,第63頁)張默生承用郭象此注。張默生沒有看到郭注顯然存在着兩個錯誤:一是將上句『欲』字的主語看成是莊子本人,然而『乃欲明無是無非』本身就介入到是非之中了,儒墨本已相互是非,而莊子又以其所是而對其總而非之,是非爭論的漩渦不是就更為擴大了嗎?這顯然不符合【莊】文本意。第二,郭象認為『反覆相明』,就可以『所是者非是而所非者非非矣。非非則無非,非是則無是』,這顯然不符合下文『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之意,並且所謂反覆相明,實質即是以智明智,這亦不符合【齊物論】對於是非無正的申述。 另外的一種解釋則是以『本然』釋『明』。王先謙曰:『莫若以明者,言莫若即以本然之明照之』(【莊子集解】第15頁),張耿光承用此釋。但問題在於【莊】書中沒有本然之明的概念,【莊】書中雖一再講到本性、天性,但不知其然而安之方得謂之本性,這不僅同『明』的概念不相干,而且還是拒絕『明』這一概念的(將『神明』一詞分拆為『神』和『明』二個概念,是【天下】篇中才有的)。本性者,本能是也,明而為之則非本能也。【應帝王】篇述m缺之問於王倪,四問而四不知,m缺因躍而大喜。四問而四不知,方謂得道也。何來本然之明? 還有一個看法便是以【老子】『復命曰常,知常曰明』(十六章)釋之,呂惠卿說:『明者,復命知常之驗也』(【莊子義】卷一)。鍾泰、曹礎基承此說。老學滲入【莊】書是從【外篇】開始的,在【內篇】中引【老】釋莊,根據不足。並且,【齊物論】中沒有談到返其本性的問題。至於陸長庚所說『明者,明乎本然之未始有是非,而後是非可泯也』(【莊子副墨】卷一),仍然是以明止明,在【莊】書中,世界的本然狀態是只能體認之,而不能以智明之。而林希逸之所謂『明者,天理也』的說明,就更是以其時代意識來加以詮釋了。 在古今注釋中,似惟王夫之略得此句真意,他明確地將此句中的『明』字解釋為『一曲之明』(【莊子解】第16頁),如斯,則與上文『道惡乎隱』等句在深層意蘊上相通了。但王夫之此釋的缺陷在於忽視了『莫若以明』與上文之間有着一種轉折關係。陳鼓應譯此句為:『以空明的心境去觀照事物本然的情形』(【莊子今注今譯】第54頁)。陳鼓應的錯誤在於:在【莊】書中,事物本然的情形不是『以空明的心境』可以『觀照』得到的,【莊】書內外篇中,凡寫及體認事物的本然情形,都是要使得心智昏暗才行的,對於『明』的肯定是直到【雜篇】中才有的事。 我的意見是:『莫若以明』之『明』為小智小明,亦即王夫之所謂『一曲之明』,但王夫之的這一意見應納入到此句是表達語意轉折的思路中加以理解,『以』字不是如王夫之父子的評、注那樣看作是介詞,而是應釋為動詞『止』之義。以者,已也。如是,則全句暢然,且與【莊】書的整體思想相符合。 我們需要繼承乾嘉傳統,也還需要革新乾嘉傳統。這就是說,不僅理論的闡發是建立在訓詁考證的基礎上的,而且訓詁考證的進行,也是和理論的分析相伴隨、相融合的。理論的宏觀的把握,既體現在打通【莊子】各篇作融匯理解上,更體現在仔細辨別各篇之間的異同承轉關係而將一本【莊子】作為一個學派思想的邏輯展開來看待,因此這樣的一種講解方法乃是以流貫性、整體性、邏輯性為其靈魂的。當注釋章句這類古代讀書方法被破除了其拘守字句及曲說、穿鑿以求通的弊病,而以宏觀性、理論性對之進行改造後,我們就可以在儘可能逼近文本原意的基礎上來進行理論闡釋的工作。這樣的理論闡釋可以避免鑿空發揮、隨意引申、見小失大、錯中求新。這樣做是艱難的,需要處理極為大量的微觀問題。然而,惟有這樣一步一個腳印的務實,才可以使理論的大廈根柢堅牢。 來源:光明日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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