膚色黝黑,短髮見白,說起話來聲若洪鐘。台灣作家張大春給人無法框定、難以駕馭的印象。從魔幻寫實作品【將軍碑】、【四喜憂國】到長篇武俠小說【城邦暴力團】,他筆下文字如風,穿梭在真實與虛構之間,以打破外界對他的成見為樂。
但有一個標籤,他從不試圖撕掉。 8月底,上海書展論壇,名家如雲。記者自報家門時,阿城、朱天心的反應幾乎異口同聲:『哎,你是大春的老鄉啊!』在台灣文壇,人人都知道張大春來自山東濟南。雖然生在台灣,但張大春是濟南人,這點毫不含糊。 在台灣文壇有『頑童』之稱的他,在【聆聽父親】一書中,放棄一切寫作技法,深沉的故園情結讀來直擊心扉。 家事――父老子幼時 張大春會說山東話嗎?面對記者的懷疑,他有幾分不服氣的興趣,馬上拽了幾句濟南土語,鄉音確實地道。張大春說,自己的母親終其一生只說濟南話。在台灣有『眷村』這一專有名詞,張大春被認為是『眷村文化』中成長起來的作家。 1997年2月6日除夕夜,張大春的父親意外摔倒,從此再沒站起。當時父親對他說:『我大概是要死了。可也想不起要跟你交代什麼,你說糟糕不糟糕?』 【聆聽父親】的寫作動意由此生發。『我父親摔了跤,我的確有這個感受,我想把家史重新理一遍。』張大春說,『當沒有人再有心關心一件事的時候,這件事哪怕有存在的意義,或者是流傳的價值,也會就此湮滅掉,還沒來得及焚化就已經消失了。』 在父親身體日漸衰弱,兒子尚在妻子腹中孕育時,張大春動手梳理家史。這個過程,讓他重新認知了這個家族。 山東濟南張家『懋德堂』,曾有五大院落,幾百口人丁,家世顯赫,代有功名。門楣上的楹聯從『詩書繼世,忠厚傳家』,變遷為與『福』、『貴』相關的吉祥話。 在天橋區的朝陽街上,『懋德堂』已不復存在。當年泉水流過家院時跌落水面的石榴花,是如何點醒了一個孩子,在張大春筆下猶自活靈活現。『我父親被一個抽鴉片、搞鹽務而且脾氣壞透了的老頭子討厭了十年,終於在一個夏天的正午(當然是在挨了一頓痛打之後)得着了神悟。』當年孩童追着石榴花漂到小清河,所指『神悟』大略是對自由的探索。但是,當大春打抱不平說祖父是混蛋時,旋即招來父親照着後腦勺的一巴掌。 『這麼大一家人,每個人的性格際遇非常不同。人和人之間有小的爭執,但是家族成員之間的聯繫非常緊密。這麼緊密的情感,我在別的家族都沒有見過。』張大春說。他的父親有七個哥哥兩個妹妹,【聆聽父親】最初基於六大爺的【家史漫談】開始創作。 『這部書對我來講很重要,毫無疑問。我是第一次放棄了所有技法、手段,來簡單書寫,之前很少這樣做。』向來被指『炫技』的張大春,這回自動繳械。張大春甚至懷疑,這本書會不會宣告自己寫作技能的退步。【聆聽父親】終於在張大春父親辭世前一年完稿。 這是一部極度簡化的家史。莫言曾說,這個故事在他手裡可以寫110萬字。 但張大春寫得很小,薄薄一本冊子。他說:『歷史長河中,人就是一個小點,浮華散盡,最後留下至多一個名字。基於這點考慮,我寫前跟自己訂了一個契約:不用任何虛構,用最洗鍊的筆墨,去掉一切不必要的細節,用簡筆,所謂「一筆勾魂」。』 國事――真實與虛構 9月18日,張大春在博客上更新了一篇題為【鬼子又來了】的日誌,涉及對保釣事件的關注,點擊率很高。在【聆聽父親】中有一章節,名為【鬼子來了】――彼時,日本人炮轟濟南的一顆炮彈落在懋德堂西院牆上。 張大春保有對公共話題的關注熱情。『我最近這差不多十年以來,除了去電台上上班,寫寫文章罵罵馬英九,再就是寫寫書法。』他說得輕描淡寫。香港作家馬家輝卻直言嘆服:一次,兩人一起在台北打車,出租車司機面孔冷冷地很不禮貌。張大春一開口,司機態度180度轉彎。因在電台主持一檔新聞說書欄目,張大春的聲音很容易被民眾識出。 張大春最為人稱道的【城邦暴力團】,被大陸文藝青年列入必讀書目之一。書中主角也叫張大春,漕幫老大萬硯方1937年領八千子弟參加抗戰,最後流落台灣,離奇遭殺後,他的重要幫眾在台灣隱匿。張大春意外獲得竹林七閒留下的七部著作,透過這七部書,張大春能拼湊起清代民間傳說中的江湖會黨的內部爭鬥史,但他也將因此捲入痛苦之中…… 對歷史和意識形態的解構,只在虛實之間。 『有沒有一種可能性,把偉大的俠客們引入生活中。不管是拳師也好劍客也好,拉到我們的隔壁來,甚至直接拉到我住的房子裡來。寫這本書,僅此一念。』他說。 『真實』與『虛構』是他寫作之路上繞不過去的話題。9月25日,在發表於網絡的一篇文章中,張大春評論王小波的作品:身為一個小說家只能另闢蹊徑,使用滑稽甚至荒腔走板的謔笑,讓看似明明失真不實的故事打造一個(像唐代一樣遙遠的)國度,在彼處有我們這個時代的生活的蜃影――它非但不會被以任何形式介入的權力縮減以至令人失憶,反倒展示了書寫活動的自由。 這難道不是張大春自己在進行的實驗嗎? 張大春介紹,【城邦暴力團】本來是一個比較大的創作結構,他只擇取了中間一段成書發表。本來前傳十多萬字,後傳也還有十多萬字,但是都還沒有真正的完成。 為什麼沒有完成?原因非常簡單,因為尚未找到一個非常不同的形式。『我希望這個形式,在前傳里看起來更客觀,更具備對歷史的探索;後傳就必須更主觀,因為它牽涉到書里張大春這個角色的命運和他的愛情。當然這會是一個悲劇。但是我必須找到更合適的腔調來完成。』 至於【城邦暴力團】的完整版本,何時能夠呈現?張大春的答案是:『千萬不要相信作家在完成作品之前所做的任何宣誓。我的沒完成的東西比我完成的東西多。反正人不死債不爛,我只是說一說。』 紙上事――無用是奢侈 在今天,張大春令人稱奇的是出口成詩。他並不樂於當面炫耀,記者聽圈內人偶然提及,張大春和朋友相聚時,偶然興起,會拿生僻古詩詞的最末一句互相試探,看對方答不答得出。父親張東侯親手栽培了他的國學基礎,後又成為歷史小說家高陽的入室弟子,張大春的國學修養堪稱學富五車。 時至今日,他仍每天寫書法,每天創作一到六首舊詩。每日必行,像必修的早課晚課。 『很小的時候父親就跟我說過「敬惜字紙」。寫了字的紙不是一般的紙,因為字是多少年傳下來的,不管這個字我們理解多少,但是起碼當初發明以及而後使用這個字的人,哪怕是寫一首爛詩,哪怕是寫一個便條留言,都附帶有意義,就看我們承不承認這個字。』張大春說。 談及古人寫字,他饒有興趣。古人寫過字的紙不是隨便扔了,而是恭恭敬敬帶到習字亭火化。『這個儀式看起來很無聊,現在沒時間幹這個。回過頭來想,我們如果有時間和心力做一個「敬惜字紙」的事,可能更能體會到那個字變成了灰、煙融入大自然,跟字的來源是很像的。造紙的時候千餘樹鬼也哭,多麼盛大的事!來的時候那麼盛大,走的時候也那麼盛大。』 文字對張大春的魅力在於:『你愛上了這個字,就會不斷地對它好奇。就像你對一個人有興趣,總想知道他過去如何。』 在上海書展一場論壇上,有人問:『你是不是有意重拾中國傳統?』張大春答:『我沒有重拾。我一直很重視中國的傳統,一直沒有丟掉過。』 在這場名為【久違的知識】的論壇接近尾聲時,阿城說:『我的前輩,包括我的父親、我父親的朋友,大體上來說會認為:你要把學問做成無用就對了。你做有用的學問,你的視野一定是窄的。做這件事沒有用,這件事才有意思,它是一個奢侈的東西。』 張大春兀自把這句話接住:『阿城最後那幾句話里,他讚美了我,簡直莫名其妙!我大部分的力氣花在重新認字、學着像我從小聽到的說書人那樣說故事、學着寫舊詩這些事情上。突然我覺得我很奢侈!無論如何,慢慢做,做到它每天都跟你生活在一起,成為生活一部分。我認為開始不走別人路的時候,就奢侈起來了。』 (卞文超) 來源:大眾日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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