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度 3
【傳習錄】記要
______儒者頓悟的叮嚀
王陽明,字伯安,名守仁,因在家鄉筑陽明洞修學,後世稱陽明先生。陽明先生家學淵源,自幼立聖人志,一世際遇極具傳奇,畢其一生所學之功,終成曠世大儒。
【傳習錄】一書記錄了陽明先生龍場悟道後,授徒講學過程中與弟子的問答語錄。該書是陽明先生哲學思想的核心,在宋明儒學流派中屬心學,陽明先生以該書及自己一生事功被後世學者尊為心學集大成者,從祀孔廟。後世研究陽明先生的學者極多,然而對【傳習錄】一書的解讀卻各有千秋,在研習【傳習錄】後人們所持的為學態度、哲學主張、甚至人生軌跡都有着極大的變化。甚至處世態度為陽明先生所不主張的佛門中,也有以【傳習錄】一書參悟求證佛家不二法門的佛子。就如陽明先生傳奇的人生經歷一般,【傳習錄】問世即在哲學史上樹立起了一座豐碑,為世人所景仰、膜拜、痴迷、疑惑甚至誤解……。那麼讀來道理透徹而又淺近的【傳習錄】一書到底在說什麼?是否真如它對後世的影響那樣或振聾發聵,或撲朔迷離?
一、 龍場悟道
要了解一個人,一定要了解他生命中最重大的事件。陽明先生精深的儒家哲理及其一世傳奇總讓世人感嘆拜服。就連三百多年後,號稱日本軍神的東鄉平八郎也『一生俯首拜陽明』。然而從陽明先生的修學過程與一世經歷來看,最讓世人着迷與不解的則是龍場頓悟。因為自此頓悟後,陽明先生實現了一種世人所不知的超越,做到了思、言、行、證不相悖。張廷玉在【明史】中贊曰『王守仁始以直節著。比任疆事,提弱卒,從諸書生掃積年逋寇,平定孽籓。終明之世,文臣用兵制勝,未有如守仁者也。』成為中國哲學史上罕見的曠世大儒,或被人尊為『至人』『完人』。
時年三十七歲,羸弱多病的陽明先生,受盡磨難來到『萬山叢棘中,蛇虺魍魎,蠱毒瘴癘』的龍場後,長期生死懸於一線之間,『因念:"聖人處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語之者,不覺呼躍,從者皆驚。』,這就是著名的『龍場悟道』 。它不同與一般意義上的悟,這種悟是超越生死的大悟。大哲如老子尚且有過『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這一場頓悟使得陽明先生在知行、內外、物我……等等方面證得不二。從【傳習錄】中他對弟子解釋儒家經典時見解之深刻可見一斑。
在龍場頓悟之前,陽明先生還在困惑於自身儒學的不得要領,迷惑於佛老兩家的灑脫、空靈與精深,甚至以為佛老兩家即是聖人之學,在頓悟之後卻『嘆聖人之道坦如大路, 而視之儒者妄開竇逕,蹈荊棘,墮坑塹,究其為說,反出二氏之下。宜乎世之高明之士厭此而趨彼也!』並自此輕易不談佛老之學。
一個曾經格竹七日落病根,『自委聖賢有分』,泛濫詞章無所得,『因求諸老、釋,欣然有會於心,以為聖人之學在此矣!』的人,自頓悟後輕易不談甚至拒絕與人論及佛老,這是一種怎樣的轉變?沒有研習過佛道兩家的人對頓悟是不容易理解的,沒有認真研究過陽明先生修學經歷的人,是不能理解這一轉變的意義的,而不曾真正探究恭行儒家哲理的人,是難以讀懂陽明先生【傳習錄】真意的。在佛老兩家,龍場頓悟這種現象即使不被認可為成仙成佛,也至少會被認同為成道證果的。現在有人研讀【傳習錄】後,認為陽明先生尊崇孔、孟,不倡佛老無非是一種權宜。其實,持這種觀點的人對儒道佛三家的基本哲理是不清楚的,也不明白頓悟這一現象是怎麼一回事,更沒有明白陽明先生在說什麼。
二、 【傳習錄】基本觀點
1、 大道至簡,儒學為人生終極學問。
經龍場悟道後,陽明先生自嘆『聖人之道坦如大路』(見【朱子晚年定論】),對自己的儒學思想在格竹遇困後轉而探求佛老的經歷後悔,『始自嘆悔錯用了三十年氣力』(見【傳習錄】蕭惠問仙佛一事)。認為儒學是人生第一學問,輕易不言及佛老。
2、 知行合一
陽明先生強調對真理的探求必須以自身誠意,切實篤行,要知行並進。強調『知行合一』, 『某嘗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見【傳習錄】徐愛)』
3、 『致良知』
以儒家名篇【大學】的核心思想『明明德』,闡明『天理即是'明德',窮理即是'明明德'(見【傳習錄】徐愛)』 。強調『致良知』是儒家第一學問,『故"致良知"是學問大頭腦,是聖人教人第一義。(見【傳習錄】歐陽崇一)』。對人的心靈、意識、認知與事物之間的關係作出了描述:『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這就是著名的陽明四句教。
三、 基本觀點解讀
陽明先生做為儒家的悟者,悟後的境界是完美、真實而深刻的。其境界的高遠與平實用文字或語言來向未悟的世人表述,或許也有意會難言之苦,因此【傳習錄】中看似矛盾之處,實際上對於儒家的教義而言是吻合的。
1. 大道至簡,儒學為人生第一學問
對於精讀儒家經典,並將儒家哲理在生活中謹信篤行的人來說,對這一觀點應該是完全認同的。因此儒者也不會把陽明先生的學說排斥在儒家以外。當然,真正的儒者也不會在這一基本觀點上糾結。原因有二:首先,人對於人生道路的選擇永遠是最難的,就如二千四百多年前墨子哭於染房與楊子哭於岐路一樣,智慧如創立了墨道兩家的賢者尚且如此痛苦,可見正確哲理的選擇是多麼的艱難。能以正確哲理為終生準則,沒有心中至誠與極其深刻的體悟卻是難以做到的,而真正的儒者已經過了這一關,當然拘於物慾的懵憧之人不在此列。而陽明先生在格竹遇困後卻一直糾結於此!其二,雖然儒道佛三家在宋明以來有融合的跡象,然而這種融合卻永遠都只是表象。由於三家在其基本哲學主張上的不同,導致他們在修學方法、處世態度、價值準則、終極述求等等方面都有着種種的不同,有的細微,有的明顯。細微之處深刻,明顯之處淺近。如果對三家理論都僅限於淺涉與臆測,往往只會看到三家的相似之處,恰如外行看熱鬧,對自己沒有什麼幫助。然而如果想從中吸取精髓而獲益人生,不下功夫體悟是不行的。龍場頓悟後,陽明先生一語道破『聖人之道坦如大路』,並且明確拒絕再與人論及佛老。這說明陽明先生在經歷了頓悟後讓自己的身心都徹底回歸儒家!由於陽明先生重立儒家要義對於他自己來說是極其重要的,但對於當時真正的儒者而言卻沒有特別意義,因為他們沒有象陽明先生一樣在儒學上有如此深刻的挫折經歷。因此當時的人們不能理解陽明先生的龍場頓悟,也不能理解陽明先生強調的這些儒家主張。平心而論,除了『致良知』稍有商榷處以外,其他的理論在儒家經典之中都是水到渠成,顯而易見的,下文將逐一提到。所以,陽明先生的學說在明朝中後期產生出巨大影響後,仍被時人譏為標新立異或近禪。
2. 知行合一之訓
陽明先生自龍場悟道以後,首提『知行合一』,指出知與行在認知事物實踐真理時是統一的,不可偏執一端。『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離。只為後世學者分作兩截用功,失卻知行本體,故有合一併進之說。』『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也就是說對於知與行,不可偏執一端,沒有單獨存在的知,也沒有單獨存在的行。知而不行非真知,行而不知非真行,想必這話陽明先生是贊成的。
也就是說對於一個道理如果你真正明白了,那麼這一個道理一定要在你的生活甚至人生歷程中完全踐行。如果自己明白了一個道理卻沒有或者不能指導自己的人生行為,那麼自己其實是沒有真正明白這個道理的;如果自己的某一個行為似乎象是明白了一個道理,而自己卻並沒有真正明白那個道理,那麼你的下一個行為則很難甚至一定不會再與那個道理相吻合。這就是知行合一,它必然以誠意為支撐,至誠的結果必然是知行合一。一個人心中失去誠意,很難想象能做成什麼事,而知行合一卻是以心中至誠接事應物中達成的不二。誠意也是儒道佛三家的都極其重視的基本修身法則。現在有的人讀了【傳習錄】,特意強調它是功夫哲學。如果這樣來理解哲學與功夫,那麼哲學一定是功夫的,不做功夫的一定不是真正的哲學。從另一個方面也看出,許多現代人做哲學似乎也犯了一個做片面文章的毛病。比如人們在學習與閱讀經典時一門心思花在了文字語法的考證上,而忽略了對文章核心思想的領會,而稍有領會了卻又不知道需要從自身出發,以指導人生實踐並反省自身,原來好不容易領悟到的一點道理硬生生的成為了一種僵化的記憶。因此【中庸】說『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子曰:『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
然而,知行合一在陽明先生的口中說出來是如此的振聾發聵,或許在於龍場頓悟之功。沒有學習接觸過儒道佛三家哲理的人會頗覺新奇而且震撼,以至於認定這是一門獨立於儒家的新學問。殊不知這僅僅是儒家在【大學】『三綱八目』修身要領中,強調的『誠意』『正心』所要求的結果而矣。換句話說知行合一之訓是有針對性的,主要針對研習儒家經典拘泥訓古,而錯失了儒家經典要義的學者。因為這一類學者,忘掉了學習經典的初衷本是要踐行記載於六經通篇的仁義禮智,而將自己放在了非名即實,非實即名的矛盾中,自己卻置身事外,不曾思索名與實的真正統一,哪裡還知道仁義本身就需要在事事物物中去踐行體悟。儒家八歲即以哲學發蒙,曲禮開篇就是『毋不敬,儼若思,安定辭。』【三字經】首句就是『人之初,性本善』,這些都是哲學的核心命題,而誠意則是踐行哲學的基礎。人們讀書、學習、生活時失去誠意,則讀書枯燥、學習茫然、生活散慢無序。 『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這何嘗不是在洞察一個人的誠意與志向。
知行合一是真正的儒者必須達到的要求,因此明朝時的儒者視陽明先生之訓為標新立異。只不過陽明先生的訓戒不針對他們罷了,不足為怪。但這一訓戒的強調對儒者反省自修仍然有着極大的作用。
3. 良知之訓
致良知是陽明心學的核心。致,有達至、引致、放置、歸還之意;良知,孔孟處為仁或性,朱熹處為天理,陽明先生也稱良知為良心、天理或性。孟子說『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之天下也。』而致良知就是要通過事上的磨鍊達至本心,這是最難以用語言文字描述的,難度就在於心的描述上。陽明先生說『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意思是說:人心本性在不接外物時,是純然無善無惡的,然而人生在世豈能空不着物?於是一旦接應事物,人的意念客觀上就容易有善惡之分,知曉善惡的那個心就是良知,為善去惡就是格物。這就是著名的陽明四句教。四句簡短的警語已經把良知闡述無遺,一句『為善去惡是格物』則道盡了儒學修身的要點__格物。就是心與事物相接應時,以仁義禮智格除自已處理事物時的心中之不善,以歸之於正,這往往是一個踐行反省再踐行再反省的過程。它是儒家修身要領三綱八目的着手處。
陽明先生最衷愛的弟子徐愛問他:『至善只求諸心,恐於天下事理有不能盡。』於是陽明先生說『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徐愛不能理會,於是就舉出了事父、事君、交友、治民時,要做到孝順、忠誠、可信、仁愛就需要明白相應的道理為例。陽明先生就說『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個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求個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個信與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無私慾之蔽,即是天理,不須外面添一分。』另一位弟子對此還有不明,就舉例說奉養父母要做到孝順,就會有一些相應的事宜需要學問思辨行,才能做到至善。陽明先生告訴他相應事宜一兩天就可以講完,只是此心在奉養雙親時要完全秉承天理,『此則非有學問思辯之功,將不免於毫釐千里之謬,所以雖在聖人猶加'精一'之訓。若只是那些儀節求得是當,便謂至善,即如今扮戲子,扮得許多溫凊奉養的儀節是當,亦可謂之至善矣。』這一段話就隱含着心學格物的過程,此處的天理就是良知。從孝心到天理要經過學問思辨行,徹底格除人心不同程度的『私慾之蔽』,並在行孝之時隨時反省,最終孝心天理(良知)互證不二。
良知之訓是直指人心本性的,講究一切事物一定要先從心上反省,是儒家心學一派的特點。對人心性的極其強調,固然是心學的特點,但儒家六經的要義何嘗沒有說心?只不過是以事言心,因為心不離事,事不離心,離心言事失去宗旨,離事言心不知所云。比如孔子把六經的作用簡括為『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於【詩】者也;疏通知遠而不誣,則深於【書】者也;廣博易良而不奢,則深於【樂】者也;潔靜精微而不賊,則深於【易】者也;恭儉莊敬而不煩,則深於【禮】者也;屬辭比事而不亂,則深於【春秋】者也。』其中的溫柔敦厚、疏通知遠、廣博易良、潔靜精微……等等外顯的美好德行又何嘗不是六經作用於內心的結果!其間何嘗不是即心即物?又何嘗不是即物即心?因此理學也並非支離,理學的即物窮理也並非沒有反省內心,也不是片面地窮究事理,他們同樣也在將心中的仁義一以貫之。在這一點上,學習儒學之人最好不要輕易被朱陸之爭或陽明先生對朱子的評判所影響。
四、 今人讀【傳習錄】易患之病
如果告訴人們說現在的人讀【傳習錄】,與當時陽明先生的弟子聽他的語錄有許多的不同,可能人們會不贊同。因為【傳習錄】中所言白紙黑字!記載明確!更何況人心之仁,亙古不二。何來不同?這種不同其實是讀者群的不同。比如說對儒家的認識,我曾調查過所接觸到人。有百分之二十認為它腐朽,有百分之二十不知道儒家,有百分之五十不知道儒家在說什麼,有百分之十的人知道幾條語錄。沒有一個人對儒家表現出崇敬。也就是說,那時的讀者是儒者,而現在的讀者是文化底蘊薄弱的非儒者。他們之所以知道【傳習錄】,幾乎都是因為明月的那本書__【明朝那些事兒】。這種感覺其實挺無奈的。而整個明朝,四書五經都是讀書人的必修課。從西漢到滿清,讀書人沒有不讀五經的。其實由於讀者知識、修養水平的差異是很容易導致在解讀上的種種不同的。就好象那個盲人摸象的故事一樣,對於自己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解讀起來難免會流於片面。比如現在的人如果讀到【傳習錄】中的『致良知』,在解讀甚至以後的研習上都容易出現許多的差異。而這些差異所導致的流弊則是歷代儒者,也包括陽明先生所批判的,也是違背儒家宗旨的。這個流弊就是將『致良知』僅僅解讀為歸心,以『致良知』之名行佛門空靈之實。唉!儒道佛三家在修身功夫上有許多的相似之處,不是深究儒理之人如何能夠分辨?思想上往往是一念之差只在毫釐間,因此明初純儒敬齋先生胡居仁說:『儒者養得一個道理,釋、老只養得一個精神。儒者養得一身之正氣,故於天地無間;釋、老養得一身私氣,故逆天悖理』。由此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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