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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董作宾
这诚然是两千多年来的一宗悬案。
钱穆先生在他的《先秦诸子系年考辨》卷一第一篇就是这个题目，他说：“孔子生年，聚讼二千年矣。《春秋》《公羊》《谷梁》二传，皆谓鲁襄公二十一年孔子生。司马迁《史记》谓鲁襄公廿二年孔子生。”他举出以前说者，贾逵《左氏解诂》等二十四家，依后说者，杜预《左传注》等廿八家。他的结论是“韩非有言：‘郑人有相与争年者，一人曰，吾与尧同年，其一人曰：吾与黄帝之兄同年，讼此而不决，以后息者为胜耳’。若孔子生年，殆亦将以后息者为胜。余兹姑取后说。至于详考确论，不徒不可能，抑且无所用。今谓孔子生前一年或后一年，此仅属孔子私人之年寿，与世运之升降，史迹之转换，人物之进退，学术之流变，无足轻重如毫发。而后人于此，月之日之，考论不厌其详。而他学者如老庄，如杨墨，则其人之有无，世之先后，年之夭寿，茫不加察，晦沦终古，是乌足当知人论世之实哉？今所考论，一以确有援据而有关大体者为断。至于细节，则略勿致辨，以避劳且拙之讥。”他这种考法，是三十多年前写的，当时自然也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但是他姑且取了后说，只轻松地讲一个韩非子的笑话，以‘亦将以后息者为胜’，便算解决了两千年聚讼的问题，这是我们现在所不敢赞同的。
在二十世纪，科学昌明的今天，我们对于一个问题的是非，是应该负起责任去解决他的。我们求的是真理，真就算“是”，不真就算“非”，过去虽然已有不少学者研求过，但我们也未尝不可以用客观的方法再去仔细检讨一下。孔子生年也是不宜于和郑人争年相比拟的。那是空口无凭，这是有真凭实据的。何况“后息”应作何解？王先慎《集解》云：“案此谓皆无情理，故以辞长者为胜”，是谓后一人言辞为长，故以为“后息”，我们想不出来，孔子生年何以“后说”就是“后息”，而又以后息者为胜呢？
民国四十一年九月二十五日，我曾写过一篇《孔诞的抉择》，当时因为政府要采用“后说”，以鲁襄公二十二年为孔子生年，用这一年孔子生辰是周正的十月二十七日，换算为国历阳历的九月二十八日，作为“教师节”。为的是表示尊师重道之意，我在当时也觉得是无所谓的，所以也同钱穆先生意见一样，不去做劳且拙的工夫再坚持追求“真”的“孔诞”的办法了。我在这篇文字中曾说过：“这只是维持传统的权宜之计，并不能算作孔子诞辰的定谳。甲说即前说的问题，仍然是存在着的。如果我们要决定甲乙两说，哪一个是孔子的真正诞辰，应该有人破工夫硏究一下《先圣生卒年月日考》这本书。”
现在，为了求真理，不惮烦琐，不避劳拙，让我们再作一次考证吧。
《先圣生卒年月日考》这本书，要点就是提出了甲乙两说，也就是前文所称的前后两说甲是前、乙是后，这两说的根据如此：
甲说即前说
一、《春秋公羊传》：鲁襄公二十有一年。
《经》文：九月庚戌朔，日有食之。冬十月庚辰朔，日有食之。
《传》文：十有一月，庚子，孔子生。
二、《春秋谷梁传》：鲁襄公二十有一年。
《经》文：同《公羊传》
《传》文：冬十月庚子，孔子生。
乙说即后说
三、《史记孔子世家》：鲁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
以上甲乙两说，甲说一、二两项，《公羊》《谷梁》，皆列孔子生年于鲁襄公二十一年，即公元前史家年五五二年。所系之月，有十一月与十月之不同，日则属庚子。乙说仅记孔子生年为鲁襄公二十二年，与《公羊》《谷梁》异。据《春秋》经文，九月庚戌，十月庚辰，两个朔日均有日食。据后人考定，九月庚戌确有日环食，十月庚辰无日食，可能是错简。至于《公羊》的十一月，《史记》的错后一年，后人均有考证。
“十一月”的问题，因为九月是庚戌朔，庚子必在十月，十一月绝不会再有庚子的。陆德明《经典释文》在《公羊音义》“二十一年庚子孔子生”句下，已证明“十一月”是一种本子的衍文。陆氏说：
《传》文上有“十月庚辰”，此亦十月也。一本作“十一月庚子”，又本无此句。 我们现在看见的《公羊传》，乃是有衍文“十一月”的本子，无“十一月”的本子，反而没有流传下来。
《史记》列入鲁襄公二十二年的问题，唐代司马贞的《史记索隐》，已曾代为解释，他说：
《公羊传》“襄公二十一年，十有一月庚子，孔子生。”今以为二十二年，盖以周正十一月属明年，故误也。后序孔子卒，云七十二岁，每少一岁也。 司马贞的解释是对的。古人以为孔子作《春秋》，实行了“夏时”，所以后人多把夏时解《春秋》。况且《春秋》称“春，王正月”，“冬，十月”。既然称春夏秋冬，冠在月名之上，当然可以说《春秋》用的是“夏正”了。又《史记》在武帝改称之后，把所有的月名，均改为夏正，所以在书中纪月，每年皆是首十月，尾九月。因为西汉以来，沿用秦正，以建亥的十月为正月。改历之后，把原来的正月，都改为夏正的十月了。司马迁误认为《春秋》用的夏正，鲁国当然用周正，所以认为襄公的二十一年夏正十一月，就是周正的襄公二十二年正月，所以《史记》就写下来“鲁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这是非常合理的解说。当然“十一月”没有庚子，“鲁襄公二十一年十月庚子”，本是周正，这都是司马迁所不曾注意到的问题。历史家不愿细心研究历法问题，古今都是一样的。
唐代人对于年寿，是按实足年龄计算的。这仍可用司马贞的算法来证明。他在《世家》中“孔子年七十三，以鲁哀公十六年十月己丑卒”下，《索隐》云：
若孔子以鲁襄公二十一年生公元前五五二，至哀公十六年公元前四七九，为七十三。若襄公二十二年生五五一，则孔子年七十二。《经》《传》生年不定，使夫子寿数不明。 前称“少一岁”，此称“七十二”，分明是按十足的年龄，实岁计算的，即不算出生的一年。
《史记》计算年数之讹误，在《孔子世家》中就是有的，例如：
鲁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公元前五五一，孔子一岁。
鲁昭公之二十年，而孔子盖年三十矣公元前五二二，孔子三十岁。
鲁定公九年……是时孔子年五十公元前五〇一，孔子五十一岁。
前两条依虚岁算，是不错的，第三条就算错了一年。又司马迁误读《左传》，列孔子十七岁适周。在“孔子年十七，鲁大夫孟釐子病且死”下，《索隐》云：
昭七年，《左传》云：“孟僖子病不能相礼，乃讲学之。及其将死，召大夫云云。”
按病者，不能相礼为病，非疾困之谓也。至二十四年，僖子卒。贾逵云：“仲尼时年三十五矣。”是此文误也。
可见《史记》纪年岁，不免多误。若必以《史记》所载皆为可信，也是错的。
主乙说者，又因《史记》年代较《公羊》《谷梁》为晚，于是又举出《世本》来。据现在的辑佚书《世本》，有如下一条：
《世本》的日月，同于《公》《谷》，何以年却同于《史记》，可能《世本》与《史记》同样以虚岁记孔子年寿七十三，但记生年，而月日乃后世据《公》《谷》补入的。不然如《史记》所据为《世本》，又何以不录月日？至于《公》《谷》的可信，宋濂的《学士集》有《孔子生卒岁月辨》，讲得最为明白：
《公羊》《谷梁》二氏，传经之家世。传经之家，当有讲师，以次相授，且去孔子又为甚近，其言必有据。 这都是很客观的看法。宋濂是元末明初人一三一〇 —一三八一，他觉到朱熹的《论语集注》，用《史记》纪年而上《公》《谷》的月日，不如《公羊》《谷梁》之年为可信，所以才有此辨。
朱熹的《论语集注序》，用《史记·孔子世家》的年，而附以《公羊》之月日，可见在宋代对于“孔诞”还没有定论。《序》云：
孔子名丘，字仲尼。其先宋人，父叔梁纥，母颜氏。以鲁襄公二十二年庚戌之岁，十一月庚子，生孔子于鲁昌平乡，陬邑。 朱子误引了《公羊传》之“十一月”，而不知十一月是无庚子襄公二十一年，二十二年，庚子皆在十月。后来又有人主张，年用《史记》，月用《谷梁》冬十月，日用《公羊》《谷梁》。这样折衷办法，才定出来一个孔子的诞辰，是：
这一年十月的庚子日是周十月的二十七日，周十月建酉，是夏正的八月，这就是用夏历八月二十七日作为孔子诞辰的由来。比起二十一年的十月庚子是二十一，生日晚了六天，生年却少了一岁。
我曾一再提到过，孔子的诞辰这样弄假成真，调停两可地确定了，行之数百年之久，全靠着三种特殊的势力。
第一种势力，是权威的史家所著录。没问题的，司马迁是历代所公认的权威的史家。他在《史记》的《孔子世家》中，明明写着：“鲁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便算是一个定论了。后世学历史的，只有信从，哪能怀疑！甚至也不知道尚有《公羊》《谷梁》两《传》的异说。所以辗转抄袭，以至有六十五家之多。后世最流行的史书，如《通鉴纪事本末》《通志》《路史》《通鉴纲目前编》等，都从《史记》，于是使读历史者，都不免有了“先入为主”的成见。
第二种势力，是圣人后裔的采用。曲阜孔府，采用了二十二年之说，而以周正十月，改为夏正八月，所以把旧历八月二十七日定为孔子诞辰，举行祭祀。如孔传的《东家杂记》，孔元措的《孔氏祖庭广记》，孔衍植的《重纂阙里志》，孔广牧的《先圣生卒年月日考》，都是如此主张。明代彭大翼的《山堂肆考》载有：“余昔游金陵邂逅孔子六十代孙承先者，持所志孔子像授余，内称至圣先师生于鲁襄公二十二年庚戌之岁，十月庚子，即今之八月二十七日也。余以为先师生年月日时，出自其子孙相传者，当得其真。”可见孔府采用后影响之大，虽然孔子后人，也有觉不妥而采用二十一年说者，如孔继汾的《阙里文献考》，孔广森的《公羊通义》，孔宪璜的《重修孔氏大宗谱》等书，结果只是徒存其说，这不过是积重难返的既成事实。
第三种势力，是专制皇帝所钦定。到了清代，钦定的《历代纪事年表》《钦定春秋传说汇纂》，对于孔子诞辰，皆主二十二年说。朱子《论语集注》，也被指定为官版正字的书，几乎是人手一编。在积习已久的八月二十七日圣诞节之上，再加上个钦定更是根深蒂固的了，所以直到了清末民初，没有人能纠正这种以讹传讹的孔子诞辰。
现在我们是生活在自由民主的世界了，过去的专制时代，四十五年以前，早已不存在了。我们如果去追求真理，找出一个真正的孔子生年，我们就应该客观的破除过去的一切成见今古文门户之争，和绝对疑古的谬见，推翻上举的三种潜势力，那末，鲁襄公二十一年孔子生的证据可信既如彼，二十二年说之不可信又如此，明眼人自然是一望而可以决定的。
所以孔子诞辰，应该是：
鲁襄公二十一年，周灵王二十年，公元前五百五十二年，周正十月二十一日庚子，也就是夏历的八月二十一日，儒略周日一五二〇〇八七日，相当于儒略历的十月九日，格列高里历今之国历的十月三日。而孔子的生年，也应该是周灵王二十年，鲁襄公二十一年己酉岁了。
民国四十六年五月十日于香港大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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