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高官以书法言志 为何被列入魏忠贤阉党
张瑞图的行草书《言志书》 明朝末年,是中国历史上政局混乱、变动纷繁的一段时期。彼时的明廷,大臣之间倾轧互讦,党派之间揽同伐异。正如时人所说:以聪明伟杰之士,为世所推,必以党目之,于是精神智术,俱用之相顾相防,而国事坐误不暇顾也。(夏允彝:《幸存录门户大略》) 这种混乱不堪的政治局面,似乎也在预示着一场巨大的社会变革即将来临。越来越多的读书人,开始不满于严密的纲常束缚,从而走上追求个性解放的道路。尤其在文人士子借以抒情表意的重要形式书法领域里,有着更为突出的反映。现藏于首都博物馆的明朝书法家张瑞图的行草书《言志书》,便是一部展现明末士林风气的经典之作。它虽然只是一幅书法作品,但背后却包含了丰富的历史讯息,为我们无声地讲述着那个年代的政治风云和世事变幻。 以书法而留芳名 仅此一幅《言志书》, 张瑞图这个名字即应被历史铭记 张瑞图的行草《言志书》,长、宽分别为154厘米、51厘米。其名称与文字,基本来源于南梁(502-560年)萧大圜的《言志书》,但个别之处略有出入。萧大圜,乃是南梁简文帝的第二十子,即皇室贵族,但又是一个学者和文学家,作得一手优美的文章。《言志书》便是他的一篇重要作品。不过应该说,进一步让《言志书》扬名的,却是到了一千多年之后的明末,也就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张瑞图的行草《言志书》。 在这幅字数不多,但字字珠玑的《言志书》里,张瑞图特有的行草,在灵逸舞动之间,将此文烘托传神,进一步凸显出了它的不俗。这种精髓,也只有在品读文章与欣赏书法两者兼顾之时方能体会得到。我们不妨来看一下这些文字: 南山之南,超然无累。北山之北,衡绝人间。面修原而倚长薄,枕郊甸而俯平皋。藉纤草以荫长松,结幽兰而援芳桂。近瞻烟雾,远睇风云。仰翔禽于百仞,俯游鳞于千寻。十亩以供𫗴粥,五亩以给丝麻。侍儿三五,足任纺织;家僮数四,足代耕耘。沽酪牧羊,洽潘生之志;畜鸡种黍,应庄叟之言。获菽寻汜氏之书,露葵征尹君之录。披良书,探至颐。歌纂纂,唱乌乌。可以娱神,可以散虑。斯亦足矣!岂若蹙足入绊,伸脰就羁,游帝王之门,趋宰衡之势?百年几何,擎拳跽(擎跽内拳),四时如流,俯眉蹑足。岂惟丘明所耻,抑亦仲尼耻之!天启乙丑。果亭瑞图。 中国古人向有托物言志的习惯,如所谓诗以言志。其实不只是诗,其他像词、赋都是用来表达自己志趣的重要形式和载体。张瑞图抄录的萧大圜《言志书》,其意再明显不过,就是为了言志,这也是作者本人的重心所在。但就传至后世而言,它的书法艺术价值却似乎更胜一筹,也是这部作品之所以享有盛名的原因。 那么,为什么张瑞图的行草《言志书》能获取如此高的艺术赞誉呢?这还需从明以前的书法风气说起。书法艺术经过秦汉时期的酝酿和发展,到魏晋南北朝时期曾达到了一个辉煌的高峰,从而成为中国古代文人陶冶性灵、抒发情感的最为理想的形式。但到了隋唐以后,它却一步步朝着工整化和程式化发展,这直接影响了其后数百年的书法风气,即因尚规整而显得拘谨。直到明朝,尤其是明中后期以后,主张狂放不羁的风气方渐渐流行起来,这也与整个社会大环境的要求密不可分。 在此条件下,张瑞图适逢其道,凭借其惊世骇俗的行草,成为明末书法风气转向的重要旗手。而他的最重要贡献,正像这幅行草《言志书》所呈现给我们的,就是在用笔时多采方硬侧锋,而不是一味顺应毛笔尖、齐、圆、健天性的常规写法。所以,有的学者便说张瑞图反叛于传统的温文尔雅之旨,强调激烈的尖锐跳荡意识,抛弃历来被尊为戒律的藏头护尾的藏锋一说,以笔锋的大胆坦露与表现意识为后人一开眼(陈振濂:《历代书法欣赏》)。而且,这不仅仅是单一的技巧变革,更集中地反映在审美价值观的变迁层面。毫不夸张地说,张瑞图在书法上所做的这个变动,也正是那个时代激流变更的鲜明痕迹。 自明末至今,时隔近四百年,张瑞图的行草《言志书》经住了历史的考验,堪称是一幅既行之于当时,又盛名于后世的书法作品。若是人以书闻的话,那么张瑞图这个名字即应被历史铭记,仅此一幅《言志书》就已足够。 以阉党而留骂名 张瑞图进退于魏忠贤阉党之内,其本身充满矛盾 在前面,我们说了关于《言志书》本身的故事,那么他的书写者张瑞图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书写《言志书》之时的张瑞图,是想借此表达自己怎样的一种心志呢?而在这样一部不朽作品的背后,又承载着怎样一段个人命运与时代转变相交错的历史呢? 明穆宗隆庆四年(1570),张瑞图出生于福建省泉州府晋江县。他一生所使用的字号较多,常用的字有长公、无画,号有二水、果亭山人、白毫庵主等。像中国古代的大多数读书人一样,张瑞图自幼时起接受儒家经典教育,并负有才名。而且,他的科考之途也是非常顺利。万历三十一年(1603)考中举人,三十五年(1607)以殿试第三名获得进士出身,即我们熟知的探花。自此,张瑞图被官授翰林院编修,开始在京供职。 能够在京城为官任宰,当然是每个读书人所梦寐以求的事,但京城同样也是个激流的中心,进身容易退身难。尤其是张瑞图仕途通畅之时,恰也是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专擅朝政、权势熏天之际。《明史顾秉谦传》便记载说:(魏忠贤)谋结外廷张瑞图诸臣,(顾)秉谦及魏广微率先谄附,霍维华、孙杰之徒从而和之。这也就是为什么后世会认为张瑞图是魏忠贤的私党,是阉党中的重要力量的原因所在。正是因为这些,他终于留下了不太光鲜的记录。 其实,张瑞图进退于魏忠贤阉党之内,其本身也是充满矛盾。而且应该看到,张瑞图与其他阉党成员有着很大不同,表现为内持刚决,外示和易,阴剂消长,默施救济(林欲楫:《明大学士张瑞图暨夫人王氏墓志铭》)。同时,张瑞图还有意躲避朝中纷乱的党派斗争,这从他几次回乡休养中可以看出一些微妙的关系。 一次是在万历三十八年至四十年(16101612),这使得他避开了万历三十九年京察大计时东林党与浙、齐、楚、宣等党派之间的尖锐交锋。而在明熹宗继位之后,魏忠贤深得宠信并控制了内阁诸臣,与东林党的矛盾也逐渐公开化和白热化。就在天启四年(1624)春,当朝中两派剑拔弩张的决战前夕,张瑞图再次回籍修养。 这一次,他居住在东湖之滨,平日便和一些好友泛湖登山,或是诗文酬唱,或是书画自娱,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而在遥远的京城,魏忠贤已对东林党人实行了惨烈的迫害,朝中正直之士几乎为之清扫一空。在这样一个朝野人人自危、京城内外血雨腥风的时刻,张瑞图却能一直呆在故乡以翰墨自娱,不能不说是一个奇特的景象。但细细品味的话,又能看出张瑞图的智慧,以及他那种无力改变现状时的无奈。 江山不幸诗家幸。张瑞图《言志书》的落款日期为天启乙丑,即天启五年(1625),所以这幅作品正是完成于此次回晋江修养期间。张瑞图并非看不到朝廷内部惨烈的党争和黑暗政局,安居于千里之外故乡的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关注和痛心,即书文舞墨。所以这一时期,恰恰也成了他作品的盛产期。不过,当年底接到朝廷对自己的新任命时,本来打算归隐山林的张瑞图,在太常少卿丁启浚的一再劝说下,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家返京。临行前,张瑞图嘱其兄弟将此一时期的作品,连同之前的少量旧作,汇刻成了一部《果亭墨翰》。这些墨翰,均已成了不可复制的经典。 书品与人品 张瑞图两重身份,或许正体现了明末混乱政局 已经远离政治漩涡中心近两年的张瑞图,并没有失去朝中党争的消息,也知道此时魏忠贤一党仍旧权势熏天。对他而言,前程如何,并不清晰。但既然选择了前行,便要坚定地走下去。 天启七年(1627)八月,明熹宗病卒,由其弟信王朱由检嗣位,也就是崇祯皇帝。新旧易主,魏忠贤顿感失去了靠山。当年九月,魏忠贤上疏乞求辞去封号职位,但没有获得允准。随后不久,内外官员弹劾魏忠贤的奏章纷至沓来,魏忠贤自知难逃一死,只好选择了上吊自尽。从此以后,阉党也开始失势不起。 事情并没有立刻结束。天启七年年末,新帝朱由检发布谕令,要求对各类阉党分子进行彻查清理,并根据各人的罪状作出惩处结论。张瑞图曾两次求退,都没有获许。朝廷议定魏忠贤逆党罪状时,张瑞图最初并未列入。只是好景不长,仅过一年,张瑞图便以曾为魏忠贤书写碑文为罪由,遭到罢免。他再一次回到了故乡晋江。在过了十余年的居乡生活后,张瑞图卒于家中,享年七十二岁。 斯人已去,留给后人的追念却没有穷止。在书品与人品之间,我们似乎看到了张瑞图的两重身份。他深负才名,与邢侗、米万钟、董其昌被称为晚明四家;但他又荣膺高位,与权熏一时的魏忠贤结为一党,终在历史上留下恶名。是圆滑投机,还是助纣为虐?是书以人重,还是不以人害书?书品与人品之间,张瑞图留给后人的评价空间,是如此的绝然相异。 正如有评论所说:作为明季书法群龙无首、各恃绝技、啸傲抗世的一个缩影,他(即张瑞图)的价值并不因政治上的失足而稍有逊色。《言志书》的书写,不仅是张瑞图依违于两种身份间的印证,更是明末混乱政局的生动体现。而恰恰也是伴随着明代政事的愈益衰颓,才有了行草《言志书》这样千古作品的诞生。 原标题:不以人品害书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