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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承學 劉湘蘭
中國古代文體史話詔令類文體是指古代社會以『王言』即皇帝命令為主的下行公文,也包括那些官方命令性質或告示、曉諭天下民眾的文體。清代姚鼐【古文辭類纂】詔令類序對此有一段總括的說法:『詔令類者,原於【尚書】之【誓】、【誥】。周之衰也,文誥猶存,昭王制,肅強侯,所以悅人心而勝於三軍之眾,猶有賴焉。秦最無道,而辭則偉。漢至文、景,意與辭皆美矣,後世無以逮之。光武以降,人主雖有善意,而辭氣何其衰薄也!檄令皆諭下之辭,韓退之【鱷魚文】,檄令類也,故悉傅之。』
詔令類具體包括哪些文體?姚鼐【古文辭類纂】詔令類收錄了告諭、令、詔、賜書、策、敕書、璽書、檄等文體。曾國藩【經史百家雜鈔】詔令類則包括:誥、詔、諭、令、教、敕、璽書、檄、策命等。清末吳曾祺的【文體芻言】進一步把詔令類詳分為:詔、即位詔、遺詔、令、遺令、諭、書、璽書、御札、敕、德音、口宣、策問、誥、告詞、制、批答、教、冊文、諡冊、哀冊、赦文、檄、牒、符、九錫文、鐵券文、判、參評、考語、勸農文、約、ァ⑹盡⑸蟮サ熱十多個文體。(【涵芬樓文談】附錄)這些詔令類文體各自有特定的用途,其寫作也有相應的要求。自古以來,許多學者對這些文體的體制進行了多方面的研究。我們擬選擇介紹一些有代表性的詔令類文體,本文先談詔書。
詔書,作為皇帝專用的公文文體,已有兩千多年歷史。在封建社會,詔書的發布關係到軍國大事、國計民生,也體現了封建皇權。劉勰【文心雕龍・詔策】說:『皇帝御宇,其言也神。淵嘿黼,而響盈四表,其唯詔策乎!』因為詔書總是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出現,漢代劉熙【釋名・釋典藝】說:『詔書。詔,照也。人暗不見事宜,則有所犯。以此示之,使昭然,知所有由也。』以同聲相訓,釋『詔』為『照』。唐代呂向【文選】注曰:『詔,照也。天子出言,如日之照於天下』,呂向引申劉熙說法,把『照』的主體明確為太陽,以『日』擬君主,更形象地說明了詔書既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性,又兼有教人事理、溫暖人心的功能。所以詔書既有威嚴一面,又有溫厚一面。
詔書從其定型到消亡,伴隨着中國封建社會的興亡,所以詔書是研究中國封建社會政治史的重要文獻,在中國古代眾多文體之中,具有相當獨特的地位與價值。
作為皇帝專用的正式文書,詔書始於秦漢。據【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秦始皇統一天下後,改『命為制,令為詔』。漢代承其緒,將皇帝的文書定為四類:即策書、制書、詔書、戒敕。蔡邕【獨斷】曰:
制詔,制者,王者之言,必為法制也。詔,猶告也,告教也。三代無其文,秦漢有也。
任P【文章緣起】也明確地說『詔,起秦時』。而明代黃佐【六藝流別】卷七則說:『詔者何也?以言召也。人有所不知,以言召而示之,使其心昭然也,乃通用之辭。漢以後天子渙號,始專以詔名矣。』黃佐認為,『詔』字的原始意義就是用語言昭示他人。在漢以前,『詔』是人們日常通用之辭,到了漢代才成為天子的專用文體。黃佐的【六藝流別】以漢代為詔書文體的代表性時代,該書收錄的詔書,全采自漢代而不及其他時代。
詔書既是從前代其他『王言』文體改名而成,它的淵源和原始形態必然可以追溯到更遠古的時代。劉勰在【文心雕龍・宗經】中說:『詔策奏章,則【書】發其源。』這是從宗經的角度,比較籠統地把【尚書】看成詔策奏章的淵源。【文心雕龍・詔策】認為詔書源出於軒轅唐虞之時,詔之名出自【周禮】『明君之詔』。吳曾祺【文體芻言】則認為周文王的【詔牧】、【詔太子發】是詔書文體名稱的源頭,他說:『周文王有【詔牧】、【詔太子發】二篇,詔之稱蓋權輿於此。後世相傳秦始皇始為詔,然其文不可得見。漢詔則存者多矣,其文詞典雅,為歷朝之所不及,亦其近古然也。』清末王兆芳的【文體通釋】和近人薛鳳昌的【文體論】皆持類似觀點。從【詔牧】產生的背景與內容來看,周文王【詔牧】是在遭受天荒時,要求官員鼓勵農耕而發布的命令,類似於後代的勸農詔。【詔太子發】則是周文王對太子發的教育和訓導。吳氏等人以之為詔書文體名稱的源頭,有一定的合理性。
不過,吳曾祺說:『後世相傳秦始皇始為詔,然其文不可得見。』今檢嚴可均【全秦文】卷一收錄了秦始皇【詔丞相隗狀王綰】和秦二世胡亥的【詔李斯馮去疾】,可以看作是秦代的詔書。【詔丞相隗狀王綰】一文說:『詔丞相狀、綰:法度量則不壹,歉疑者皆壹之。』雖然文字簡短,但其內容是關於統一度量衡制度的詔書,十分重要。
【漢書】收錄西漢詔書甚多。文體學家都認為,漢詔是詔書文體體制的典範。由於統一政權需要正規的公文運作,漢詔的寫作與運用也趨於規範化。蔡邕【獨斷】對漢代詔書的形式有簡略記載,文曰:
詔書者,詔誥也。有三品,其文曰:『告某官』,『官如故事』,是為詔書。群臣有所奏請,尚書令奏之,下有『制曰』。天子答之曰:『可。』若『下某官』云云,亦曰詔書。群臣有所奏請,無尚書令奏制之字,則答曰:『已奏,如書。』本官下所當至,亦曰詔。蔡邕【獨斷】記載了漢代兩類詔書形態,一類是皇帝直接下達的命令,一類是皇帝對臣下奏議的批示。從現存兩漢詔書來看,蔡邕記載的詔書形式大致可信。皇帝直接下達的詔書起首用語往往直稱官職,如漢高祖的【疑獄詔】即首言『制詔御史』;漢文帝的【即位赦天下詔】首稱『制詔丞相、太尉、御史、大夫』。這種只稱官銜,不呼姓名的現象在西漢詔書中很多。當然【獨斷】所言,也非固定不變的形式。如漢代詔書的起首也有直稱官員官職與姓名的,結尾並不是全以『如故事』結束。更多時候,詔書的結語相當靈活,沒有固定程序。
漢代詔書以散體行文。西漢初期,去古未遠,詔書語言質樸無華。尤其是漢高祖的詔書,既無典故,也不講究言辭對仗之美,直白道來,幾近口述。如其【赦燕吏民詔】曰:
燕王綰與吾有故,愛之如子。聞與陳g有謀,吾以為亡有,故使人迎綰。綰稱疾不來,謀反明矣。燕吏民非有罪也,賜其吏六百石以上爵各一級。與綰居去來歸者赦之,加爵亦一級。(【漢書】卷一下)在這篇詔書中,漢高祖簡單交代了自己發現燕王盧綰有謀反之心的過程及處理辦法。詔文直陳事實,對文辭不加修飾。
劉勰說:『觀文景以前,詔體浮雜,武帝崇儒,選言弘奧。』可見從文景時代到漢武帝時代,尤其是漢武帝時代,是詔書文體發展的重要階段。漢武帝獨尊儒術,推崇典雅。他本人也愛好藝文辭章,深受當時辭賦創作的影響。因此,漢武帝時代的詔書句式趨於整飭,尤其注重修飾文辭。昭明太子編【文選】,其選錄文章以『事出於沉思,義歸乎翰藻』為標準。【文選】設立『詔』體,只收錄了漢武帝的【求賢詔】和【賢良詔】。可見這兩篇詔書從立意到辭章,都得到了後人的肯定。以【求賢詔】為例,其文曰:
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馬或奔馳而致千里,士或有負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駕之馬,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其令州縣,察吏民有茂才異等,可為將相及使絕國者。(【文選】卷三五)
這篇詔書立意高遠,氣勢充沛,語言簡潔醇雅,句式整齊而不呆板,具有辭意雙美的審美效果,文學藝術性很高。歷代學者對漢代詔書評價甚高,班固評論西漢詔書『文章爾雅,訓辭深厚』(【漢書・儒林傳】)。姚鼐對西漢詔書更是推崇備至,認為『漢至文景,意與辭俱美矣,後世無以逮之』(【古文辭類纂序・詔令】)。他的【古文辭類纂】所收詔書全是漢詔,而且基本是西漢之詔。魏晉時期,詔書的體式沿襲東漢,大致比較穩定。但在南北朝時期,詔書的文體形態又有新發展。與漢代詔書首稱詔告對象的官銜不同,南北朝詔書出現了首稱『門下』的體式。如宋孝武帝劉駿的【沙汰沙門詔】、梁武帝蕭衍的【北伐詔】、北魏孝文帝拓跋宏的【贈徐州僧統並設齋詔】、魏收撰寫的【為武成帝以三台宮為大興聖寺詔】等等,都首稱『門下』。『門下』並非官銜,而是當時政府機關的名稱,並且是中央政權的重心所在。詔書的這種體式,一直沿襲到唐宋以後。據宋張B【雲谷雜記・門下】記載:『門下省掌管詔令,今詔制之首,必冠以門下二字,此制蓋自唐已然。』不過,唐宋時期有的詔書也可以首稱『敕某』,直呼詔告對象的姓名。宋代王應麟的【辭學指南】概括了詔書的基本體式:『讓畔攏或雲饒車齲……故茲詔示(獎諭、誡諭、撫諭隨題改之),想宜知悉。』除此之外,從現存唐宋詔令來看,唐宋詔令還有以『布告中外,體朕意焉』、『布告中外,明諭朕懷』等語作結的情況,不一而足。明清詔書的開頭多有『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之語,這種體式形成於明初。明太祖初年,規定大朝會的正殿為奉天殿,於皇帝所執大圭上刻『奉天法祖』四字,與臣下誥敕命中必首稱『奉天承運皇帝』。後相沿成為皇帝敕命中的套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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