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本書和一個人的傳奇。 沒有這個人,這本書可能已經失傳。 沒有這本書,這個人的名字,也許就湮滅在2000年的時光里。
秦始皇三十四年(公元前213年),六國滅,四海一。 這一年的宮廷大宴上,博士淳于越要求根據古制,分封子弟。 丞相李斯反對說:『現在是秦朝,不再是前朝,若允許臣下以古非今,以私學誹謗朝政,那麼很快,好不容易得來的統一將岌岌危矣。』 今皇帝並有天下,別黑白而定一尊。私學而相與非法教,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夸主以為名,異取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 ——【史記 秦始皇本紀】
為樹立君權的絕對權威,他向秦始皇提出焚毀古書的三條建議: 第一條,頒布『挾書律』,除【秦紀】、醫藥、卜筮、農家經典,諸子和其他歷史古籍,一律限期交官府銷毀。令下三十日後不交的,處以黥刑並罰苦役四年; 第二條,談論【詩】、【書】者處死,以古非今者滅族,官吏見知不舉者,與其同罪; 第三條,有願習法令者, 以吏為師。 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為師。 ——【史記 秦始皇本紀】
秦始皇同意了。在宴會散後第二天,焚書之火在秦國各郡熊熊燃起。 秦始皇的焚書是否罪大惡極,目前在學術界尚有嚴重分歧。不過我們長話短說,單說這焚書名單上,首先要燒毀的是兩本書,一本是【詩】,一本是【書】,就是後世所說的【詩經】和【尚書】。 【詩經】為什麼該燒?大概因為【詩經》裡的意識形態太自由了,始皇不願給統一的現狀惹來麻煩。 【尚書】為什麼該燒?也許是因為,【尚書】記載的是上古諸王的治世理念,始皇需要用自己的治世觀念代替上古的治世思想。 如我們後世所知,身處在同樣的焚書令下,【詩經】和【尚書】有着不一樣的命運。 【詩經】綿延數千年未絕,而【尚書】,險些在世間失傳。 為什麼? 因為【尚書】是一本很特殊的書。 【尚書】很古老。 有多古老呢? 它的記載,開始於堯舜時代。 相傳在堯舜時代,中國就已經有了完備的史官制度,忠實地記載天子的一言一行。右史記載言,左史記載行。 這些記載逐漸匯集成編。從君王的誥令、冊命,到君臣的談話內容,從堯舜禪讓、鯀禹治水、商湯討桀到武王伐紂、盤庚遷殷、周公止謗…… 它們被一代代地保存下來,從堯舜,直到春秋。在歲月的流逝里,安靜地躺在古老的檔案架上,慢慢堆積成一批數量龐大、但卻沒有體系的散亂的原始文獻。 此時,它尚未成為書。 據說,是孔子,從黃帝玄孫帝魁至秦穆公共三千二百四十篇的文獻中,選取了值得後人效法學習的102篇,編定為【書】。 漢朝人給它改名叫【尚書】——這個『尚』字,是為了表示它的古老。 這是一部存世最早、華美璀璨的皇室文獻。 孔子在編選的時候,已經刪去了太過古老的部分,從近一點的堯舜時代的文獻開始編起。 但是,它仍然是佶屈聱牙、難以看懂的! 【尚書】的記錄方式是後人無法理解的上古口語。它的難讀人所共知。 早在戰國初年,孔子十六歲的孫子子思到宋國遊學的時候,宋大夫樂朔就對子思抱怨【尚書】『故作難知之辭』。 魯迅、劉大傑對此有一個解釋: 【尚書】的難懂是由於用當時口語寫成的,這些口語隨着時代變遷而走向僵化,所以原本淺易的商周口語成了後人的語言難題。劉大傑在談到【尚書·商書】難懂時說:『難懂的原因,不是太文言,而是太白話。因為用的大都是當時的口語,時間過久了,後代讀起來就難懂了。
彼時,文字剛剛發明,史官們沒有太多的文字可用,也沒有口語轉化成書面語言的借鑑,當商王發布口頭政令時,他們得將商王夾雜方言的口語儘快記錄下來,將口頭的政令文誥變成簡帛文獻。 商周史官都是世襲,後人忠實地恪守着先人的文字技法,最初的匆促的記錄成為了一種用語典範,在史官家族內部世代傳習。於是出現了這樣的情況: 早期典誥作品的佶屈、稚嫩、樸拙、艱澀、古奧、不準確等等特點,都被後世史官作為一種神聖範式而刻意加以模仿,由此最終凝固、定型為【尚書】晦澀古奧的語言系統。
孔子編定的【尚書】有一百零二篇。 但我們現在所見到的【尚書】,只有廿九篇。 實際上,若沒有伏生,就連這廿九篇都沒有。 甚至,即使一百零二篇完整地流傳下來,若沒有伏生,我們可能連一篇都看不懂。 後人說:『漢無伏生,則【尚書】不傳;傳而無伏生,亦不明其義』。 這薪火相傳,何其脆弱! 伏生,據說是孔子學生宓子賤的後人(古代宓與伏通),名叫伏勝,濟南(郡治在今山東章丘南)人,生於周赧王五十五年(耶元前260年),卒於漢文帝后元三年(耶元前161年)。 據說他十歲起就攻讀【尚書】等經書。因為【尚書】超乎尋常的艱澀難懂,為了堅定心志,他住在空無一物的石頭屋子裡,又在身上纏一條粗繩,每讀一遍【尚書】就在繩子上面打上一個結扣。不久,八十尺的繩子上便結扣滿滿。 以繩繞腰領,一讀一結,十尋(八尺為尋)之繩,皆成結矣。 ——段成式【酉陽雜俎】
經過這樣的苦學,伏生終於成為一個『掌古通今』的學者。秦朝初年,朝廷設經儒學博士(官名)七十人,研究歷史、詩書、百家學說,隨時備皇帝顧問。伏生便是這七十人之一。 耶元前213年,『挾書律』和『焚書令』下的這一年,伏生48歲。 命令很快到達全國各郡——詔令上說,三十天以內不繳出藏書燒毀的,無論是官是民,一律押到北方築長城或長安驪山築皇陵;博士官的私人藏書也不得保留,必須燒去;同時命令博士官立即起程集中到京城咸陽,不准停留於齊魯老家。 伏生捨不得交出他的【尚書】。他將【尚書】埋入牆壁的夾層,然後前往咸陽。 幸運的是,之後的二十多年,沒有人發現他的秘密。 縱然戰火仍然橫掃,無數的變故接踵而來——秦始皇薨逝,胡亥繼位;陳勝、吳廣起兵;劉邦打進咸陽;秦滅,漢立——但他的【尚書】卻終是等到了重見天日的日子,漢惠帝四年(耶前191年),『挾書律』廢除了。 不幸的是,當伏勝從牆壁中找到【尚書】時,它已不復完整——多年雨水浸泡和蟲子蠶食下,一百零二篇只剩下依稀可辨的廿九篇:廿八篇正文和一篇序文。 我們無法知道當時伏勝的失落和痛惜——我們知道的是,之後的日子裡,伏勝把僅存的28篇重新抄錄整理,廣招弟子,聚徒授經。齊魯一帶的儒生紛紛前來拜師,要知道這位老師,可是歷經周、秦、漢三代的文化『活化石』啊,他傳講的【尚書】,可能天下就只有這獨一本了啊! 伏生,濟南人也。故為秦博士。孝文帝時,欲求能治【尚書】者,天下亡有,聞伏生治之,欲召。時伏生年九十餘,老不能行,於是詔太常,使掌故朝錯往受之。秦時焚【書】,伏生壁藏之。其後大兵起,流亡。漢定,伏生求其【書】,亡數十篇,獨得二十九篇,即以教於齊、魯之間。齊學者由此頗能言【尚書】,山東大師亡不涉【尚書】以教。伏生教濟南張生及歐陽生。張生為博士,而伏生孫以治【尚書】征,弗能明定。是後魯周霸、雒陽賈嘉頗能言【尚書】云。 ——【漢書 儒林傳】
一晃又是二十餘年。 伏勝講經的名氣漸漸傳到了京城。 漢文帝前元二年(前178),劉恆想找能傳授【尚書】的學者,但尋求很久都找不到。聽說伏勝能傳講【尚書】,便準備召他進京傳授。 可是這時的伏勝年紀已經很大了,章丘到長安那麼遠的路,他走不動,甚至可能會死在路上,文帝只好下詔派出一個人,到濟南伏勝家中把【尚書】學回來。 這個人,叫晁錯。 晁錯這年二十三歲。 他生於漢高祖七年(前200),河南潁川(今河南禹州)人。因為善文,當時正任主管宗廟禮儀、文化教育的太常掌故。 耶元前178年 是年晁錯二十三歲,奉命從伏生學【尚書】。 ——【漢書 晁錯傳】卷四十九
晁錯並不敢怠慢。他深知伏勝已到耄耋之年,任何狀況都可能發生,因此當他千里迢迢終於抵達章丘並見到伏勝時,他一定深深地吁了一口氣。 然而,意想不到的情況劈面而來——山東人伏勝帶着濃重口音的喃喃述說,河南人晁錯一句都聽不懂! 【尚書】是看不懂的,此前伏勝一直是口授給他的齊魯弟子們。 既看不懂,又聽不懂,怎麼辦? 幸好,上天早就暗暗備下了羲娥。 羲娥是伏勝的女兒,也曾經研習【尚書】,於是羲娥做了父親的二傳。羲娥講的仍然是方言——齊語,晁錯仍是十有二三聽不懂。我們不知道伏勝、晁錯、羲娥經過了怎樣艱難的努力,總之,數月之後,晁錯終於將【尚書】學完並用文字記錄下來。 晁錯用的文字,是漢代流行的隸書,筆劃間似有生命的線條飛揚律動,書法學上叫做『波磔』,有如江河的波濤,又如飛鳥的翼翅,漣漪不絕。 這就是傳之後世的今文【尚書】,意思是用今天(漢代)的文字書寫的【尚書】註:作者此解恐誤,今文乃相對古文而言,古文意指古文字,初創之字形,而今文則為該字演繹出來的形聲字等。 【今文尚書】一錄完,便被列於學官,終西漢一代,【尚書】學久盛不衰。後來,【尚書】學發展成三家,即歐陽生的『歐陽氏學』,夏侯勝的『大夏侯氏學』,夏侯建的『小夏侯氏學』。他們均出自伏生門下,其中尤以歐陽生弟子兒寬,最得師祖精義。 伏生卒於漢文帝后元三年(前161),那時候他一百歲了。 濟南伏氏的家傳經學,自伏生至東漢獻帝皇后伏壽,歷秦漢四百餘年,號為『伏不鬥』——因其累世名儒,且家風清靜,不黨不私。 據說今文【尚書】後來毀於永嘉之亂。 關於【尚書】,我們可能永遠無法知曉它本來的面目了。 但終究,經由孔子、經由伏勝,到底有一些殘章零篇流傳了下來。 若沒有伏勝,我們可能將與我們文明的起源永遠隔河相望,莫知其詳。 後世的人們,懷着祟敬的心思,為伏勝畫像,【伏生授經圖】不止唐代王維畫過,隋朝展子虔,明代杜堇、崔子忠、陳老蓮,清代黃慎,近代黃山壽、潘琳、童之風、李芳元、謝閒鷗等都畫過。
隋展子虔 【授經圖】 絹本
隋展子虔 【授經圖】 絹本設色,縱30.1厘米,橫33.7厘米,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展子虔的【授經圖】在這一系列伏生圖中很少被人提到。 但明人汪珂玉在其著作 【珊瑚綱 】 中提到過『展子虔畫伏生』,因此我們大致可以確定 ,畫中的授經者就是伏生,他身邊一左一右、一站一立的三名弟子,應該是他的齊魯門生。 據說,伏生傳【尚書】於濟南張生和千乘人歐陽生,歐陽生又傳千乘人兒寬。兒寬通【尚書】之後,深受賞識,官至御史大夫,張生後來也做了博士官。 畫中的伏生,神態閒雅,似乎在考問着什麼,他左側的弟子,聚精會神地苦心研讀手中的書軼,也許是張生?右側的弟子則長身側立,似乎是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談,莫非這是歐陽生?身邊小童捧着筆硯似在沉思,莫非便是幼年兒寬、那傳說中最終得了師祖精髓的孩子? 這是展子虔唯一存世的兩幅作品之一。唐張彥遠評展子虔的此畫:工細、精緻、華美。 中古之畫,細密精緻而臻麗,展、鄭之流是也。 ——張彥遠【歷代名畫記】
從王維開始,授經圖中的伏生便倏然蒼老了。
傳唐 王維【伏生授經圖】 絹本
傳唐 王維【伏生授經圖】 絹本設色,縱25.4厘米 橫44.7厘米,日本大阪市立美術館藏 王維畫的伏生,鬚髮稀疏,容顏蒼老,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他頭著方巾,肩披薄紗,盤坐在蒲團上,身體幾乎全靠雙肘支撐,右手握書軼,左手指點,嘴唇半啟,分明是在吃力地說着什麼。 几案上有硯台和毛筆,左側和身周散落着竹簡、木牘和帛書。
傳唐 王維【伏生授經圖】局部
傳唐 王維【伏生授經圖】局部 伏勝身上穿的是『心衣』。 心衣的功能大概相當於我們現在的內衣,在當時稱作『褻衣』。這種『心衣』實際上流行在魏晉時期,只有前片,大面積袒露後背,是魏晉時期男女都會穿着的居家背心。 王維只用這一襲心衣,便把伏勝的疲倦、衰老、偏又精神矍鑠的內在完美表現出來,他瘦骨支離,仿佛已弱不勝衣,卻又孜孜不倦,口述手指…… 他能講完嗎?面前的人能聽懂嗎? 憂慮與沉重,無聲無息,席捲而來。 這畫上沒有落款,但有南宋高宗所題『王維寫濟南伏生』字樣。宋代宮廷秘藏的【宣和畫譜】中記錄過它,現收藏於日本國大阪市立美術館。假如它是真跡,那便是王維惟一存世的人物繪畫真跡。 王維的【伏生授經圖】沒有畫晁錯和羲娥。 也許在王維看來,伏生的經,並非私傳於一人一姓,他是傳給天下人的,故此,他不願意執著於伏生授了誰誰又受了經,於是,晁錯和羲娥都被虛化為無,他將所有的筆墨都給了授經的伏生。 但杜堇、崔子忠、陳老蓮,他們的【伏生授經圖】中,全部出現了晁錯和羲娥。
明 杜堇 【伏生授經圖】局部
明 杜堇 【伏生授經圖】,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杜堇的【伏生授經圖】,場面比王維所畫要開闊許多。畫上繪蕉林幾株,圖中四人,坐在中間的便是伏生,鬢髮蒼蒼,卻精神矍鑠,他一定是在講着什麼,因為他右邊的小童正側耳傾聽,他右邊的女子離他很近,卻扭身向另一側——那正是翻譯員羲娥,對面伏坐於書案前,趕忙把羲娥的同聲傳譯記錄在紙上的便是晁錯。
明 杜堇 【伏生授經圖】局部
明 杜堇 【伏生授經圖】局部
明 杜堇 【伏生授經圖】局部
明 杜堇 【伏生授經圖】局部
明 杜堇 【伏生授經圖】局部 杜堇的人物畫師法李公麟,白描功力驚人,在當時被推為白描聖手。這幅畫暈染很少,幾乎全靠線條撐起。那些爽勁流利、抑揚頓挫的線條,將伏生的飽學、女子的審慎、晁錯的專心刻繪得淋漓盡致。 無限神似追摹杜堇的,是崔子忠的【伏生授經圖】。
明 崔子忠【伏生授經圖】絹本
明 崔子忠【伏生授經圖】絹本設色,立軸 縱184.4厘米 橫61.7厘米,上海博物館藏 崔子忠授經圖的布局幾乎和杜堇一模一樣,所不同的是蕉林被兩棵虬曲茂盛的古樹所取代,這兩棵樹幾乎占了半幅畫的面積,蓊鬱葳蕤的山野之氣撲面而來;又因為崔子忠以高古遊絲描繪人物、以濃重石色設色,少了杜堇的清雅風致,卻多了古逸之氣。 據說崔子忠死於李自成的隊伍攻入北京後。他躲在自己的密室中,絕食而死。先前,他曾與陳洪綬齊名,有『南陳北崔』之稱。他也素以性格孤傲著稱。這樣看來,他的生、他的死,都是和陳洪綬相似,始終都是傷心人。 伏生老矣,尚能授經否? 他嘆息着伏生的被動隱逸,也嘆息自己的生不逢時。
明 陳洪綬 【伏生授經圖】
明 陳洪綬 【伏生授經圖】 與崔子忠並稱南陳北崔的陳洪綬,也畫過【伏生授經圖軸】。 我們看到,伏生這回跑得更遠了,從隱逸的蕉林、村野,一氣奔到了人跡罕至的深山中。這山想必又高又古,因為雲氣繚繞、山石參天、到處密密的都是青苔。 ——這簡直像是古代著名的隱士商山四皓的居處了。 畫中的伏生也鬚眉皆白,但是身子康健,不見羸弱之態,且額角崢嶸。 ——很像個世外老神仙。 況且,崔子忠用高古遊絲描,陳洪綬用篆籀法,更顯得古拙高逸了。 陳洪綬素來狂怪,明亡以後,他一度削髮為僧,後來又還俗。他心裡的痛苦鬱積,大概一點不比崔子忠少。 於是傳經的伏生,到了崔子忠和陳洪綬這裡,不再只是博士,成了遠遠地隱到天邊的隱士。這大概是崔子忠和陳洪綬心裡嚮往的伏生。更或者,他們嚮往的是,【尚書】中記載的那古老悠遠的年代。 那是再也回不去的堯舜禹湯的時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