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在這裡玩的其實是一個詭辯。這個詭辯是利用語句中的歧義關係,通過偷換概念而完成的。
惠子說『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即『你不是魚,怎麼知道魚快樂呢?』
這個命題包含兩種語義關係:
語義一:『你不是魚,你怎麼可能知道魚的快樂呢?!』
這個反詰實際是一種否定語式——就是:你不是魚,所以你不可能知道魚的快樂!
語義二:『你不是魚,但你是怎麼,或者從何知道魚的快樂的呢?』
如果將惠子的命題解釋成這個語義,那麼就似乎假定惠子已經承認莊子知道魚很快樂——所以才問他是如何,或者從何——從哪裡而知道魚兒們很快樂的?
【惠子所問原文為:『子安知魚之樂』?——『安』,通問詞『焉』。『安知』即『焉知』,也相當於『何知』——如何知以及從何知?即現代漢語的『你咋知道』、『你從哪兒知道』?這個語句及語式的確蘊含複雜、多重、微妙的歧義。】
但是事實上,很明顯,惠子在這裡發問莊子『子安知』的意思,是取的第一種否定的語義,『你非魚不能知道魚的快樂』?!——其本意是以反詰來表達否定——你不是魚,那你不可能知道魚是否快樂。
莊子很清楚惠子的這種本意,起初莊子回答說:『那你也不是我——你又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魚的快樂呢?』
於是惠子說:『我不是你,我肯定不能知道你的感受;那麼你不是魚,所以你也不能知道魚的快樂,這就說明白了!』
惠子的這個答覆實際是基於一種類比推理:既然人不是魚,不可能知道魚的情感,那你莊子是人不是魚,所以你也不可能知道。這也是這個語句的實質蘊含意義。
至此為止,這個討論都是涉及實質即本體問題的討論。在這一層面的討論中,惠子採用了類比推理的方法——我不是你,所以我不可能了解你,而你也不是魚,所以你也不可能了解魚,駁倒了莊子。
機靈的莊子為了辯倒惠子,就鑽起了語言歧義的空子。
於是在下一輪討論中,莊子把關於本體的討論(作為人類,我們本體非魚,我們無法知道魚的體驗),轉換為語言層面即語義分析的討論。
莊子說:『讓我們回來從頭說起——請循其本』,你惠子剛才說的『汝安知魚樂』這個命題(『雲者』),究竟是什麼意義?
於是莊子進行語義分析:你所說的『安知』,不是包括這樣一種形式語義嗎——你在問我是如何知道,或者從何處知道魚兒很快樂嗎?好吧,那讓我告訴你——我是站在濠水的堤岸上——從這裡知道魚們很快樂的!
這樣一來,莊子巧妙地把討論這個語句的實質蘊涵轉化為分析語句的形式蘊涵。
【莊子利用『子安知』這個語式包含『你如何知道』以及『你從何知道』的語言歧義,偷換了惠子語句的本體內涵;把『怎能知道』(本意否定,即『你不可能知道』),轉變為『你是從哪裡知道的?』——由此而假定惠子已承認莊子知道魚很快樂,只是疑惑他是如何——以及從什麼地方(空間)而知道的?從而莊子就把惠子本沒有的語意強加給對方,然後駁倒了惠子。】
其實莊子在這裡玩的是一種轉移論題的詭辯術。
一般來說,機靈的詭辯都是某種有趣的語言遊戲。但是莊子故意扭曲(曲解)對方本意而後反駁之的手法,雖然取得了辯論的勝利——使得惠子無言,有口難辯,但這種辯論的技術是邪惡的。
利用歧義,偷換概念及語義,也就是違背了邏輯的同一律。莊子此術,即以』遁詞』或曰『游詞』轉移論題而取得辯論勝利,是一種詭辯之術。
戰國時期,後期墨家、公孫龍、惠施、莊周都以善於名辨知名,被稱為名家即語言邏輯學家。
【莊子】中有不少涉及名辯即語言邏輯分析的命題。所以【天下】篇雲莊子:『 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濠上之辯就是【莊子】中一個著名的語言遊戲。
中國人自宋元以後,由於程朱儒學的興起,語錄體盛行,直述式、非邏輯的獨斷論思維大行其道。哲學思維、邏輯思維、語言分析思維皆發生鈍化。因之此後的近千年來,欣賞莊子這個詭辯及語言遊戲的人很多——卻竟然沒有人從語言及邏輯角度,分析莊子『謬悠之說』(即大忽悠)的詭辯以及邏輯錯誤究竟發生在哪裡。
現在的互聯網上辯論,玩弄這種轉移命題之詭辯術的也仍很多,只是既不巧妙,也不聰明,純粹只是無聊討厭的饒舌之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