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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潮因網 【內容提要】杜甫詩中"雙峯寺"為潭州南嶽雙峯寺,"七祖"為南嶽懷讓,本文由此對杜甫與唐代禪宗關係做出了新的闡釋。這也有助於理解宋代以後江西詩派奉杜甫為"初祖"的原因。而唐代禪宗"祖統"觀念則來自於中國傳統宗法制度,"七祖"之爭是宗法派別之爭,禪宗"五家七宗"的產生正是"七祖"之爭的必然結果。
【關鍵詞】 杜甫 雙峯寺 七祖禪 禪宗祖統
一
杜甫(712-770)【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李賓客一百韻】中"身許雙峯寺,門求七祖禪"一聯是唐代詩歌中涉及禪宗"七祖"的詩句。杜甫此詩作於大曆二年(767),這正是禪宗祖統產生的重要時期,因此對這兩句詩的闡釋,不但涉及到對杜甫此詩的理解及其與禪宗之關係,而且對於弄清唐代禪宗祖統產生的真實過程也有幫助。本文力求從杜甫詩本身和唐代禪宗有關史料兩方面入手,對杜甫此詩作出一些新的考證和解釋,同時對唐代禪宗的七祖之爭也作出一些新的推斷。
對杜甫此詩的解釋,儘管歷來聚訟紛紛,爭論不絕,但綜括其觀點,無非三種:曾經最流行的看法是,"七祖"指神會(686-760)。根據一般禪宗史料的記載,神會為禪宗七祖似乎是相當明確的事。神會在開元十二年(724)於滑台大雲寺設無遮大會,倡南頓北漸之說,造成神會為六祖慧能(638-713)唯一傳人的印象,這段史事更為一般人所熟知。因此清代注杜大家如錢謙益、楊倫、仇兆鰲等皆持此說。現代學者,以郭沫若【李白與杜甫】為代表,也認為七祖必指神會,杜甫傾心於南宗禪。另一種看法來自於清代學者朱鶴齡,他認為,杜甫所謂"七祖"當指禪宗北宗七祖普寂(651-739)(1)。其根據主要是李華(715-774)【潤州天鄉寺故大德雲禪師碑】"自菩提達摩降及大照禪師,七葉相乘,謂之七祖"、【故中嶽越禪師塔記】"摩訶達摩以智月開瞽、法雷破聾,七葉至大照大師"等記載(2)。現代以來,隨着一些早期禪史如【楞伽師資記】、【荷澤神會禪師語錄】等的重新發現和對禪宗史研究的深入,七祖為普寂之說得到更多學者的認同,著名學者如呂、陳允吉、孫昌武和日本學者柳田聖山等皆主此說(3)。對此,劉衛林曾經做過一個概括:"主杜甫皈依南宗禪者,多據中唐以後文獻立論。因中唐時南宗禪已大行於世,神會亦經由唐室正式冊立為禪門七祖,而論者每以此後出之說,由杜詩’身許雙峯寺,門求七祖禪’兩句,指杜甫實歸心曹溪。……至於主張杜甫皈依北宗禪者,則多從禪學發展史上論證,每從中唐以前禪門兩宗勢力消長經過上考證,說明盛唐時北宗禪勢力及流播遠在南宗禪之上,中唐以前禪門’七祖’之稱,當指北宗禪普寂;兼且自行跡考之,神會與杜甫一生始終並未相遇,故有杜甫所信禪當為北宗,而與南宗實無涉的結論。"(4)但劉衛林同時也指出:北宗禪之說"事實上並未能完全解決杜甫與禪學南北二宗關係的問題",表明杜甫傾心北宗禪之說仍存在很多疑問。
第三種意見來自清代學者浦起龍的【讀杜心解】。他在闡釋這兩句詩時,提出一個新的看法:"七祖"指南嶽懷讓(677-744):"今考臨濟祖系,自六祖以下,以南嶽懷讓為第一世,而不系以七祖之稱,實即七祖也。讓以天寶三載示寂,其嗣則為江西道一,俗稱馬祖,居南康龔公山中。猛鷙馴擾,四方學者雲集,此正當公作詩之時。而南康即廬山所在,下所謂爐峯時轉盼,正應指此。推其本師以立言,故尊之曰七祖。求七祖,即是依馬祖也。"郭曾浴抖煉記】引述了浦說,謂"於杜時地較切,然亦未足據為定論"(5)。筆者認為,推究杜甫詩意,考察當時禪宗發展之狀況,浦起龍的看法最為恰當而深刻。但恰恰是這個觀點,卻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和響應。聯繫郭曾運謂"未足據為定論",我認為一個重要原因是:儘管懷讓也是慧能親傳弟子,但一般禪史似沒有關於懷讓稱"七祖"的記載,浦起龍也只是說"不系以七祖之稱,實即七祖也",似乎有些勉強。此外,所謂"求七祖,即是依馬祖"之說也有些牽強。但無論如何,"七祖"為懷讓的看法仍不失為一種真知灼見,浦二田之解杜確屬"心解"。本文下面即圍繞浦起龍的看法,作出一些新的考證,證明杜甫詩所謂"七祖"確實指懷讓,同時也糾正浦說的某些不足。
二
首先分析一下【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李賓客一百韻】之背景與文脈。由於眾多學者的研究,杜甫晚年行跡是比較清楚的。他於乾元二年(760)到達成都,建了草堂。到永泰元年(765),嚴武去世,杜甫離開成都,經嘉州、戎州、渝州等地,於大曆元年(766)達到夔州,得到夔州都督柏茂林的照顧,在此住下。在夔州住的不到兩年時間裏,他寫了四百多首詩,占其全集的百分之三十,是其創作的豐收時期。【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李賓客一百韻】即作於到達夔州的第二年(767)。大曆三年(768)初,杜甫便乘舟出峽,先到湖北江陵,又轉公安,年底到達湖南岳陽,轉年(769)又抵達潭州,以後主要居於潭州,直至大曆五年(770)去世(6)。
【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李賓客一百韻】是公認的杜甫晚年所作的"集中第一首長詩",主要抒寫自己到夔州後的感懷,自敘身世與感時傷世,轉換穿插,跌盪起伏。詩的最後,寫到決意參禪求法:
行路難何有,招尋興已專。由來具飛楫,暫擬控鳴弦。身許雙峯寺,門求七祖禪。落帆追宿昔,衣褐向真詮。……他日辭神女,傷春怯杜鵑。淡交隨聚散,澤國繞迴旋。本自依迦葉,何曾藉紜B峯生轉盼,橘井尚高褰。東走窮歸鶴,南征盡@鳶。晚聞多妙教,卒踐塞前愆。顧凱丹青列,頭陀琬琰鐫。眾香深黯黯,幾地肅芊芊。勇猛為心極,清羸任體孱。金篦空刮眼,鏡象未離銓。 楊倫解釋此段謂:"此言己將去夔以求法門,得順道過訪二公,不久便順流南下也","末段申言學禪,以終詠懷之意"(7)。所解甚是。杜甫在此詩中明確表示,要出峽去求禪。筆者認為,根據他以後的實際行蹤,其求法之地當為南嶽的雙峯寺。
懷讓,金州安康(今陝西漢陰)人,俗姓杜,敕號大慧禪師。十五歲出家,一度習律,後參曹溪,為六祖慧能之高足,留侍十五年,六祖示寂,始於唐玄宗先天二年(713)住於湖南南嶽,宣揚慧能學說,開南嶽一系,世稱南嶽懷讓。值得注意的是,懷讓俗姓杜,其出生地與杜甫居住過的長安少陵很近,兩人是否有通家之誼,尚待考證。
據史料記載,唐代至北宋時期潭州確實有屬於懷讓法系、名為雙峯寺的禪院。【祖堂集】卷一五"永泰"謂:"永泰和尚嗣馬大師。師諱靈瑞,姓黃,衡陽人也。年十一,出家於南嶽。年十八,為沙彌。問津於大寂,默領心要。年二十四,進具於雙峯寺,卻歸大寂法會。"按,永泰和尚為與杜甫時代最相近者,其出家受具即在雙峯寺,後投馬祖門下。此外,【五燈嚴統】卷一二、【五燈全書】卷二四"南嶽下十一世"條都明確記載"潭州南嶽雙峯寺省回禪師"(8)。【續傳燈錄】也記載北宋時期有"南嶽雙峯省回禪師"及"潭州南嶽雙峯景齊禪師"(9)。禪史中明確記載"潭州南嶽懷讓禪師"的,為宋代悟明修撰的【聯燈會要】卷四(10)。時至今日,湖南衡山西北仍有雙峯縣。
懷讓被推為禪宗七祖,並非沒有任何記載,也並非"不系以七祖之稱"。北宋著名臨濟宗僧人善昭(947-1024)所作【汾陽無德禪師語錄】卷下,便記載"唐六祖後門人立讓大師為七祖",善昭並作有【七祖頌】(11),其中前六頌為達摩至慧能,第七頌為"七讓大師":
已得觀音號,猶談讓子名。有危持夢救,無苦不辭輕。受讖應先聖,傳燈付後經。隨根興普澤,蒙潤即芽生。
這裏,懷讓明確地繼于慧能之後,為臨濟宗推認的"七祖"。從這些記載可以推斷:唐宋時期,潭州南嶽應有一雙峯寺,為懷讓傳法之地,今湖南省雙峯縣之地名或與此有關。儘管懷讓的大弟子馬祖道一(709-788)後來在江西開洪州禪系,但在杜甫做詩的大曆初年直至北宋年間,南嶽仍有懷讓弟子在此傳法,屬於臨濟系的永泰禪師、省回禪師、景齊禪師等當為其後代法嗣。這樣,杜甫出峽後,其遊歷的主要目的地是潭州,便找到了原因和依據---正像他自己所說,"身許雙峯寺,門求七祖禪",這是他晚年的歸宿。杜甫在其生命的最後幾年裏,儘管生活動盪不安,漂泊於襄、岳、潭之間,卻始終沒有離開過湖南,其目的當是為了在此參禪求法。一般認為,杜甫此次出峽是為了回家鄉投靠親友。但實際情況是,在以後幾年的時間裏,杜甫都沒有北上還鄉,而是不斷南下,對此通常的解釋是"因時局動盪,不得不改變計劃"。如果能聯繫"身許雙峯寺,門求七祖禪",那麼就可以體會此期杜甫所謂"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吾老甘貧病,榮華有是非"(【秋野五首】)、"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江漢】)云云,這裏的"知歸"、"思歸"可能並非單純指其家鄉,而別有含義。
由此來看,杜甫詩所謂"雙峯寺"、"七祖禪",都能找到相當確切的所指。浦起龍斷言"門求七祖禪"之"七祖"為懷讓,確實更符合當時的時地環境,可以解釋杜甫晚年一些行蹤的原因,比之推測為神會或普寂都更為恰切,如何不能成為"定論"呢?
三
由此產生的一個有趣問題是:唐代禪宗究竟有幾個"七祖"?從北宋後官方修撰的燈錄、僧傳等禪史資料看,一個"七祖"也沒有,禪宗法系至六祖慧能便戛然而止,其下面的傳承都以"大鑒下某世"或"六祖下某世"等說法代替,這種現象很奇怪。與此相對照的一個情況是:在唐代,"禪宗七祖"至少有四人,除了眾所周知的神會、普寂以及本文上面所考的懷讓外,後梁時陸希聲(?-約896)所作【仰山通智大師塔銘】(12)記載:"按【西域秘記】,自達摩入中國,當有七葉,草除其首是也。仰山韶州人,俗姓葉氏,仰承六祖,是為七葉。"這裏值得注意的是:所謂"自達摩入中國,當有七葉"之說,似來自於一部神秘的【西域秘記】,該書已不可考,大約屬於讖書一類。這裏說的仰山,為晚唐僧人慧寂(840-916),他繼承其師溈山靈v(771-853),開創溈仰宗,靈v被奉為溈仰初祖。本來,靈v為懷讓下三世,二十三歲至江西參謁百丈懷海(720-814)。但是他沒有繼承臨濟一系,而是另開一派,成立"五家"中的溈仰宗,靈v的傳法之地即在潭州溈山。陸希聲的【仰山塔銘】表明:禪宗"七葉"之說是頗有來歷的。為了使慧寂擁有"七祖"的名位,碑銘竟然把"七葉"的"葉"和慧寂的俗姓聯繫起來,來證明慧寂"仰承六祖"而為禪宗七祖。這種做法似乎很可笑,但當時會有人相信的。就目前所能看到的史料,唐代禪宗稱"七祖"的絕非只有普寂和神會兩人,至少還有懷讓和慧寂。
禪宗史的這些現象促使我們思考:禪宗的所謂"祖統"究竟來源於怎樣的觀念?為什麼北宋後官修的燈錄把"七祖"的稱號統統去掉?如果單從留存的禪宗史料來分析,是很難解答這些問題的,倒是唐代詩文中無意中留下的一些蛛絲馬跡,能給我們提供一些啟發。隨着時間的推排沖刷,歷史的記載中總會留下某些"空白",需要我們將一些看似零碎的東西拼接起來,那些"空白"處或許會顯現出驚人的圖像來。
沈亞之(781-832)所作【靈光寺僧靈v塔銘】(13)謂:
釋家之法,以弟子嗣師由子,其事死送葬,禮如父母。由是借書贊記之,常名而不姓。今通氏言釋者,必祖自佛派,分諸繫於七祖,各承其師之傳,以為重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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