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金春峯 在微信上見李澤厚先生九十的告別式訪談錄。又有朋友發來澤厚與童世駿2012年的訪談,說務必讀讀。時光好快,不覺已是2020年,澤厚兄九十歲了。在此謹致美好祝賀。 我和李澤厚先生一段時期是風雨同舟的朋友。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在人民出版哲學編輯室工作,他是作者,我是編輯。我們三聯書店的老領導范用同志說:『作者是我們的衣食父母。』為作者服務是編輯應盡心完成的責任。澤厚兄的【中國思想史】『三論』古代、近代、現代,就是我作責任編輯的,一時風靡全國。作者風光,編輯亦有榮焉。我們都如沐春風,意氣洋洋。我為書寫過『短評』在【人民日報】發表。他在華僑飯店請我吃飯。我們又是中哲史研究的同行,關係更密切一層。 我去過他和平裏的寓所拜訪。在他家看到余英時先生的【中國古代士階層史論】。其時我正寫【漢代思想史】,快寫到西漢末年王莽篡權時期。余先生論兩漢之際劉秀與士族集團關係的論文,給我很大啟發,迅即在寫作中引用這一概念。東漢部分能風生水起,得心應手,居高臨下,『士族』這一概念起了很大作用。故我在書的【後記】中特別講了這點。這是要感謝澤厚和余先生的。澤厚兄古代史論【秦漢思想簡議】一章,初稿也寄給了我,徵求意見。我是不同意他的觀點的。但他既對漢代有研究,我們又有出版上的密切關係,所以我的書請他寫了一個【序】。對於他的『三論』,內容和觀點我並未多加留意,因當時全力注意的是漢代思想的硏究。反正他的文筆好,思想新銳,許多讀者喜歡,出版就是了。 以後我到了新加坡、美國以及中國的台灣地區,陸續看到澤厚兄的新作。其中【論語今讀】是他簽名送給我的。我當時注意點在朱熹和馮友蘭思想研究,未及時多看。他告訴我說,印了二三十萬冊,可見影響之大。翻了一些章節,對『天』,對『天命』的現代化解釋,及中國只有『一個世界』,沒有信仰,沒有超越的觀點,我深不以為然。他的『西體中用』、『實踐本體論』、『歷史本體論』、『文化心理結構』、『積澱說』等,也都覺得問題多多。本着『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的精神,對老師馮友蘭先生的一些觀點,我都直抒批評意見,對澤厚兄的這些說法,我當然不會不講我的不同看法了。 對於學術,我從無『權威』觀念。不論你的水平有多高,粉絲隊伍有多大,你總是一個學者,發表的是論文,表達的是觀點。學術的目的在追求真理,說明真相。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給學術作貢獻,才是正道。在學術面前,大家都是平等的。有不同意見是正常的。討論切磋正是推動學術前進的力量。一本論着要沒有人批評、駁辯,反倒說明它可能是沒有什麼影響的,所以1999年在『台灣中國文哲所』主持召開的一次國際會議上,我的論文就是批評澤厚的實踐本體論之類觀點的。澤厚兄是批評牟宗三先生的,我批評他,文哲所的牟門弟子大概是讚賞的。也許我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不管什麼原因,這篇文章我從互聯網上曾看到他們出了單行本。我自己倒是沒有隻字留存。 我深深感到,澤厚兄講中國思想史有一個大問題,是不區分哲學和科學的界限,總是把哲學當科學去講,不是像馮先生【新理學】那樣,把哲學和科學的區分講得清明洞徹。其原因我以為他是文論出身,美學出身,不重邏輯分析方法的嚴格運用。否則他就會知道,當他否認中國文化與思想有『超越』這一觀念時,他實際上是完全否認中國有哲學存在了,所謂『中國哲學史』不過是有名無實的思想史罷了。但這是不符合中國哲學的實際的。澤厚的看法是重複中外一些人的說詞,在國內外造成了相當大的影響。 他的文論作風使他使用概念相當隨便隨意。如『吃飯哲學』、『日常生活主體』、『情本體』等等,不一而足。人的日常生活,包括工作、吃喝玩樂,上層意識形態及生產與生產關係等等,不加區分,混而為一,只能是模糊概念。『情本體』,他也沒有清晰的界定。一追問他,就說是『情中有理』,變成了『情理本體』。但還是讓人不知所云。情感,從個人的心理去分析是一回亊;從中國思想史的角度講是另一回亊。中國傳統文化最早集結為『六藝』,其中,如果說【詩經】是所謂的『情本體』,【尚書】、【周易】、【禮】及【春秋】如何能說是『情本體』?孔子對它的反思,形成【論語】,是理性的總結。『道始於情』,當說出這句話時,已是一種反思,不是情而是理性了。『終於義』,就更不能歸於情了。孔子重視詩教和樂的作用,已是理性的教誡。作為思想與哲學史,孔門講心性主體,道家從認識方面講『道』之理,都是理性化了的東西。即便講惻隱之心,屬於情,孟子也把它歸根於仁義禮智之性,這是一些『道德格律』式的理性概念。 澤厚兄講的那套『本體』哲學,雖用了許多新名詞,但他自己承認講的就是馬克思歷史唯物論,即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那段綱領性的論述。『實踐本體』或『西體』等等,指的就是『生產力---工具是基礎』這種說法。但恩格斯給這段論述的定性是科學而非哲學。恩格斯說,從此哲學只剩下形式邏輯和辯證法了。 康德講範疇的先驗性或先天性。列寧說『範疇是人的認識之綱上的網上紐結,是由人的無數次重複的實踐打下來的印記。』澤厚的『實踐本體』與『積澱說』是這種說法的翻版。但列寧這種論述是想當然,並不能證明的。說這是三個蘋果,那是五隻雞,重複無數次,三五等數字觀念就會形成,這是矛盾的。事實相反,沒有數字觀念,你根本無法去數出三個蘋果。 澤厚的『本體說』落實為『文化心理結構』說,又具體落實到對美學與倫理學的解說。實際上都把兩者當科學去講了。 關於美學,1981年他出版了【美的歷程】,文筆極為生動傳神,打破了機械唯物論美學的死板和僵硬,吹來一股新風。他惠贈一本給我。勃勃生氣,給我以強烈的美的愉悅。但他的實踐美學,我以為又終歸沒有跳出機械唯物論的框子,而走向了以科學去闡釋美學的道路。如他說:『我講的審美是在使用工具的活動中不斷地得到的感受,達到對形式美的一種掌握,以後通過藝術獨立發展起來,最後也歸結到本體情本體。』【李澤厚近年談話錄】第179頁,天津出版社2006年版。澤厚兄2007年簽名相贈好像人腦人心是一張白紙。『繪事後素』,可以在使用工具的活動中,由實踐打出各種美感。這不仍然是機械唯物論的科學式的說法嗎? 他也有較複雜的解說:『在生產、製造和使用工具的過程當中,群體的要求就是價值,通過巫術禮儀等程序,慢慢地將其制度化,慢慢地變成倫理規則。在中國,倫理、宗教和政治三合一。周公制禮作樂,然後孔子把它內在化,落實為心理的和倫理的要求。它們與審美是有深刻關係的。「美」這個字無論中西在早期都具有「善」的含義或與「善」連在一起的。而它們都首先來源於狹義的實踐即使用、製造工具的漫長的人類過程中。』同上書,【實踐美學發言摘要】第41頁有什麼根據呢?在【華夏美學】一書中,他提出文字上的根據——『羊大為美』。『善』也從羊,羊大好吃,味美。好吃就是『善』。似乎『美』真以『善』為基礎。但早於甲骨文不知多少年,口語中就有了『美』與『善』兩詞的使用。我以為大羊的叫聲與『美』的發音相同,這是甲骨文『美』字的會意來源。『善』的發音則與『鮮』『羨』等形容味美的語音相近。美是視覺,和『善』源於味覺一樣,都是天賦的,說不上誰先誰後,以後殷人造字時,兩字都從『羊』。這與重複使用工具是無關的。人們不須從工具的重複使用,才會知道蜂蜜是甜的,大羊是好吃的。也無須多少多少年地使用工具生產,才會對美麗的花產生美感愉悅,才會見少女比之老婦更感愉悅。天賦人以『眼睛』,它能把大自然打扮得五光十色,這就是人化的自然,這自然反轉來讓人產生美感。古代的牧人每到青海草原,五月份時看到草原上鮮花盛開,五彩繽紛.會情不自禁,『哇』地一聲『美呀』,表達他們的審美愉悅!這一聲非關功利,非關理性,非關信仰,真正是『情動於中而發於外』,完全是直覺的。大自然原只是光波投射,反映到人眼這特殊的構造,才出現如此鮮美形象。這並不須經工具使用產生形式美作為基礎。圖騰崇拜和巫術的積澱云云,都只是猜想而已。參觀半坡,可以見到形象的巫術存留——人面魚紋圖案此是巫術非圖騰,參見拙著【中國文化的特性與『三統』史觀——考古學的人文密碼】載【衡水學院學報】,但製作此種圖像的作者此時並不會有什麼審美愉悅,看它的人也不會有。唯有自由才能產生審美愉悅,那恰恰是和巫術無關時才能有的。半坡日用陶器之形狀美,花紋美,動物美,都不必納入到巫術活動之內。人的美感在先,美學家對『美』的分析遠在以後。工具生產產生形式美云云,機械得很,想當然而已。 就倫理學而言,澤厚兄的說法,一是巫術禮儀產生秩序,內化為道德之『德』,謂:『「德」當與巫術禮儀傳統有關……在甲骨文中從直從行,與『循』字近容庚說,『示行而視之之意。』聞一多說【莊子,大宗師】有『以德為循。』【孫老韓合說】,【中國古代思想史】,人民出版社,1985年但其實甲骨文從直從彳的『徝』字,並非『德』字,乃征伐之意。參見拙作【『德』的本義及其歷史考察】,原載【陝西師範大學學報社科)】2007年第6期澤厚兄把什麼都套到巫術中講,亦是想當然,是另一種『以論代史』。 另一說是實踐產生文化、倫理,通過教育,內化積澱為人的『自由意志』。這『自由意志』發出個體的內在的道德律令。澤厚說它不是來自上帝、『天理』、『良知』或『先驗理性』,而仍然來自『人』。『這「人」不是有時空限制的任何社會、民族、階級、集團,當然更不是任何個體,而是作為過去、現在、未來以及或可無限延長的人類總體,也就是【批判】一書中所說的」大寫的人」。這「大寫的人」的生存延續便是康德所宣講「應當」服從的「絕對律令」或「先驗原則」的根源。康德的「絕對律令」實際來自此處。』【哲學綱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但這種科學式的解釋仍然是大而空的遁詞。理學家會說,這大寫的『人』具體化就是你天賦秉有的『良知』、『天理』、『心體』,康德講的『善的意志』。實際上,人是分國家、族群的,與其說抽象的人類總體,不如說國家民族的整體利益。『不當亡國奴』,『還我河山』,『保家衛國』等,才是鼓舞人們慷慨犧牲,前仆後繼的精神力量或『絕對律令』。澤厚自己已有此一說,所謂『禮原於俗』。各族群國家有自己的俗,『人類總體』云云,被否認了。生存的需要產生利益,整體利益化為道德,變為天意,上帝。利益是一切的根源,人生意義也不外此。人與動物的不同僅在人有更高的知能,能自己編造幻象而已,『如Hume所言,道德本是為社會利益而設定的人為措施的經驗物,但「給經驗以權威」,便成了原始的神聖』。【歷史本體論·己卯五說增訂本】第55頁,三聯書店,2003年版。這已離歷史唯物論很遠了。我以為,人天生就是有『信仰』的,動物則絕無。信仰正是遠古以來人之為人之本質特性之最重要者。將其否認,歸之為利益所生,是沒有根據的。澤厚的說法是將所謂歷史唯物論變為歷史利益論了。 康德講『道德』的【實踐理性批判】和【道德形上學】是哲學,通過理智對當時各種流行的道德觀的批判分析,指出它們都非真底或本質的道德。真底或本質的道德是純粹出於義務的,它最終的根源是『自由意志』或『善的意志』,由它制定具有客觀普遍性的道德格律,發佈為絕對律令而人自己自覺自律地實行之。按西方的傳統,德性的生活是幸福的,會帶來幸福,德福的一致才是『圓善』。這須三個設准:上帝存在,靈魂不死,意志自由。這套東西完全是一種理論分析與推論,是一個純『理論結構』。這套哲學形上學,只是一種說法,澤厚兄卻將其坐實為人的『文化心理結構』,並以犧牲個人利益、生命、幸福以顯現道德的崇高。這不僅是想當然;亦且由哲學走到心理學,變哲學專業為心理科學,又進而變為腦神經學科了。因此毫不奇怪,與童世駿的對談中他講出了下面一大段話: 『關於human nature人性,古今中外都講了不少,但什麼是人性卻仍然並不清楚。我把它看成是由人所造成的心理結構,也就是『文化心理結構』,我講『積澱』,也是指人形成了自己所獨有的這種文化心理結構。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將來如果腦科學進一步發展,希望在自然科學上會出現對人性、對文化心理結構支持性的論據。20世紀就是被語言哲學控制了,它幾乎統治了一切。怎麼樣能「走出語言」,又走到哪裏去?我想提出這個歷史性的心理學的方向。 腦科學不發達的情況下,心理學根本不好解釋,頂多是描述現象。21世紀來不及了,可能是下個世紀或者更遠,經驗心理學會得到重點發展。搞哲學可以看得遠一些,我把它稱為先驗心理學。而實際上康德的東西就是先驗心理學,強調心理形式和結構,在哲學研究上給我們指出了這個方向。所以moralpsychology並不是回到心理主義上去,可以說它是更高一級的心理主義,是超越了心理主義和邏輯主義的。』 李澤厚、童世駿對話錄,2012年3月14日
搞哲學的人會感到吃驚,今後哲學將要由腦科學取而代之。我在【朱熹哲學】一書中1998年台北東大圖書公司出版講到一則自然科學新聞,說發現了人腦有一小區是專管道德的。喪失了它,人就再也沒有道德意識了。澤厚兄的設想是,這一小區——『超級心理結構』是如何由積澱逐漸內化形成的?希望腦科學把它完全硏究出來。但真是這樣,道德、絕對律則就成為一種本能;『自由意志』就會使人成為本能的道德的動物。 從馬克思的歷史唯物論走到實踐本體論,走到文化心理結構,走到腦科學,實現比馬克思設想的『自由社會』更高級的超先驗的道德人社會。這是對馬克思主義的發展嗎?馬克思本人是會拒絕的。 訪談中談到倫理與道德的關係等,我摘引一位友人的一段評論供讀者參考: 他有這樣的說法:『把內容和形式混在一起,就是把道德和倫理混在一起。比如「9•11事件」中救火隊員和恐怖分子的行為,從道德上兩者都是一樣的價值。但從倫理上講,前者是代表地球上絕大部分人的利益,後者只是代表極少數人的觀念或利益,這裏有對錯之分,但是沒有善惡之分。』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對道德與倫理的『較嚴格的明確區分』?……人們不能不致力於分辨是非善惡,不能不把是非與善惡聯繫起來,不能不把是與善、非與惡各各視為同質性的系統。是非,對錯,善惡這些詞之間不容做嚴格的割裂,任意的搭配。……李先生發現恐怖分子在倫理上是錯的,在道德上則與他們殘害的犧牲者一樣是善的。在李先生那裏他們竟然還可以』善』到『最高境界』。他是這樣說:『對,當然能夠達到很高境地,最高級的犧牲就是生命的犧牲,犧牲可以超越功利。所謂道德就是不管因果,是超越因果決定論的;他突出的是絕對命令categoricalimperative,是自由意志free will。他去犧牲自己的生命,不管因果,不計利害,不管功利。這是最高境界了。』人們在這裏該說些什麼?人們只能無語了。但是由於恐怖分子殘害無辜者的生命,人們也可以說很多。……李先生這裏還借康德說事,大談什麼『絕對命令』,說冒死的恐怖分子是突出『絕對命令』。這是否在侮辱康德?……我們可以順便提到康德是主張對殺人犯判處死刑的,而不是立道德牌坊的,他認為『但他如作了謀殺,以此他就必須死去。這裏不存在什麼替代物來滿足正義。』 倫理形而上學,著作集,科學院版,第VI卷,第333頁
這些不同意見,讓讀者去評論吧,僅供澤厚兄參考。在論馬克思主義的一篇小文中,澤厚引毛澤東在七大的內部講話:有香的活馬克思主義,也有臭的死的馬克思主義。【李澤厚近年談話錄】第239頁在掃除臭的死的馬克思主義中, 澤厚兄是起過作用的,引領過風騷。其言每出必有新意,可吸引大量粉絲並引發駁辯。這就夠了,是最好的九十大壽祝壽禮物。須知哲學是經虛涉曠,不着實際,不能證偽的,能引起議論辯論就是最大的成功。論辯可啟人智慧,消除孤寂感,有身心徤康。以評論而祝壽,意在此也。 『既已過米,茶壽可期。』『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養怡之福,可得永年。』遙祝快樂安泰。 金春峯/2020.7.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