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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研究] 『圖披子美跡,詩誦歐陽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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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人 發表於 2012-6-9 17:27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作者: 楊旭輝

  滄浪亭歷來就是蘇州文人刻燭酬唱、擊缽競風流之勝地。『風高月白最宜夜,一片瑩淨鋪瓊田。清光不辨水與月,但見空碧涵漪漣。』這是歐陽修筆下的滄浪亭。在空明澄澈的人間仙境中雅集,幾乎每次都要提及此園的創肇者――宋代著名詩人蘇舜欽及其至交歐陽修。這正如清初在蘇州任江蘇巡撫的宋犖所說:『吳之人雅好事,春秋佳日,游屐集,遂擅郡中名勝。我輩憑弔古蹟,履其地則思其人,思其人則必慨想其生平,求其文章詞翰,以仿佛其萬一。』(【蘇子美文集序】)民國時蘇州文人金震在滄浪亭『亭苑垂紅柳,池塘馥碧蓮』的境界中,『圖披子美跡,詩誦歐陽篇』,發思古之幽情,竟有『孺子今何在,臨流一愴然』之慨嘆(【秋夕偕石卿游滄浪亭二首】其一,【東廬詩鈔】卷三)。
  蘇舜欽,字子美,參知政事易簡之孫,蘇耆次子。為人慷慨有大志,京中任職雖卑,然數上疏論朝廷大事,『極陳災變異常、時政得失,(糹麗)(糹麗)千餘言,無所迴避』,敢道人之所難言,故而『群小為之側目』(【宋史・蘇舜欽傳】)。范仲淹薦其才,宰相杜衍以女妻之,成為慶曆新政之中堅。然而朝中守舊勢力的代表王拱辰、劉元瑜、魚周詢等,早就『與杜少師(按:衍)、范南陽(按:仲淹)有語言之隙』,而後更演變為『其勢相軋,內自不平,遂煽造詭說,上惑天聽,全台牆進,取必於君,逆施網羅,預立機械,既起大獄,不關執政,使狡吏窮鞠,s掠以求濫,事亦既無狀,遂用深文』(蘇舜欽【上集賢文相書】)。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歷史上從不缺少『莫須有』的罪名,『事既無狀,遂用深文』,此誠後來清代詞人顧貞觀所感慨『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之世事險陷(【金縷曲・寄吳漢槎寧古塔以詞代書丙辰冬寓京師千佛寺冰雪中作】)。而『奮舌』、『激昂』(蘇舜欽【舟中感懷寄館中諸君】)又不拘小節的蘇舜欽自然成為深文納周之首選人物。
  據歐陽修【湖州長史蘇君墓志銘】所載,當范仲淹、富弼等力倡新政之時,『小人不便』,『思有以撼動,未得其根』,而後『以君文正公之所薦,而宰相杜公僖玻乃以事中君,坐監進奏院祠神,奏用市故紙錢會客,為自盜除名。君名重天下,所會客皆一時賢俊,悉坐貶逐,然後中君者喜曰:「吾一舉網盡之矣!」其後三四大臣相繼罷去,天下事卒不復施為』。支公署賣廢紙所得的這類『雜收錢』以助筵,在當時尤為普遍,據蘇舜欽【與歐陽公書】云:『都下他局亦然』,而比之外郡將『官地種物收利之類』,『下至糞土柴蒿之物』等各種『雜收』,『往往取之以助筵會』,更是小巫見大巫。朝中守舊勢力欲藉此興獄而傾范、富、杜諸公,遂『以監主自盜定罪』,『與貪吏掊官物入己者一同』,此實乃『蓄私憾結黨,繩小過以陷人,審刑持深文以逞志』也(此文【蘇學士文集】不載,見【梁溪漫志】卷八)。蘇舜欽等人的『遠引深潛』,自快仇者之意(語見蘇舜欽【答范資政】),歐陽修墓誌所述中傷蘇舜欽者『一網打盡』這樣的竊喜之語,直可為其傳神寫照。
  沿河南下的蘇舜欽,隨即來到蘇州,見此地『江山之勝,稻蟹之美,充州有租田數頃,郡中假回車院以居之,親友分俸,伏臘似可給,豈敢更求贏餘,以足所欲。日甚閒曠,得以縱觀書策,及往時著述有未備者,皆得綴緝之』(蘇舜欽【答范資政】)。遠離了案牘之勞形,與應接奔走之苦頓,那也就無須『設機關以待人』,自是『耳目清曠』,『心安閒而體舒放』,更何況又以四萬錢購地築園,於是乎蘇舜欽在蘇州就過着這樣的生活:『三商而眠,高舂而起,靜院明窗之下,羅列圖史琴尊以自愉。u月不跡公門,有興則泛小舟,出盤閶,吟嘯覽古於江山之間;渚茶野釀足以消憂;蓴鱸稻蟹足以適口;又多高僧隱君子,佛廟勝絕;家有園林,珍花奇石,曲池高台,魚鳥留連,不覺日暮。』且此地之風俗『樂善好事,知予守道好學,皆欣然願來過從,不以罪人相遇』(蘇舜欽【答韓持國書】)。
  一日,蘇舜欽偶過郡學,見郡學東『草樹郁然,崇阜廣水』,實為他夢寐以求的可『以舒所懷』的『高爽虛辟之地』(蘇舜欽【滄浪亭記】),這雖是一片舊時棄地,然實有契於心,正乃柳宗元所謂之:『清泠之狀與目謀,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鈷a潭西小丘記】)蘇舜欽『愛而徘徊,遂以錢四萬得之,構亭北J,號滄浪焉』(蘇舜欽【滄浪亭記】)。
  以『滄浪』為號,自是蘇舜欽忠而被謗,無罪被黜的遭際,與三閭大夫屈原在遭貶後所吟詠的【滄浪之歌】產生了強烈的共鳴:『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他也要『瀟灑太湖岸,淡m洞庭山』,過着『撇浪載鱸還』的漁父生活(蘇舜欽【水調歌頭・滄浪亭】)。蘇舜欽在【滄浪亭】一詩就曾這樣明白地說道,唯有『一徑抱幽山』這樣城市山林式的生活,沒有了機關和罾弋,方可真正體味到『搖首出紅塵』(朱敦儒【好事近・漁父詞】),『脫卻朝衫上釣船,餘生投老白雲邊』(吳梅村【贈申少司農青門六十】)般的悠閒,正是:『一徑抱幽山,居然城市間。高軒面曲水,修竹慰愁顏。跡與豺狼遠,心隨魚鳥閒。吾甘老此境,無暇事機關。』
  滄浪亭臨水而建,園外一灣清流蜿蜒歷繞,園中因勢隨形而造的一條水廊,『躡山腰,落水面,任高低曲折,自然斷續蜿蜒』,這正是明代蘇州造園大師計成所謂『園林中不可少斯』的『一段境界』(【園冶】卷一)。水際長廊有軒榭曰『面水軒』者,悄立其間,吟誦着壁間鐫刻的蘇舜欽【滄浪亭記】,直有『借濠濮之上,入想觀魚』,『支滄浪之中,非歌濯足』之逸興(計成【園冶】卷一)。『觴而浩歌,踞而仰嘯,野老不至,魚鳥共樂,形骸既適則神不煩,觀聽無邪則道以明,返思向之汩汩榮辱之場,日與錙銖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噫!情固動物耳!情橫於內而性伏,必外遇於物而後遣,寓久則溺,以為當然,非勝是而易之,則悲而不開。惟仕宦溺人為至深,古之才哲君子,有一失而至於死者多矣,是未知所以自勝之道。』這便是當年蘇舜欽所題寫的【滄浪亭記】,至於文中所說的『自勝之道』與『真趣』究為何物,也許各人有不同的理解和體悟罷,然必得在『高軒面曲水』的佳境之中,『心隨魚鳥閒』,方可參得些許真昧則是無疑的。
  滄浪亭『水之陽又竹,無窮極,澄川翠干,光影會合於軒戶之間,尤與風月為相宜』。這是蘇舜欽在【滄浪亭記】中的寫實文字。滄浪亭現在雖無『繞亭植梧竹』(蘇舜欽【郡侯訪予於滄浪亭因而高會翌日以一章謝之】)的盛況,然而園中尚有一處至為精絕的景致,依稀可見舊日風韻,那就是『翠玲瓏』。『翠玲瓏』這一文學性的題詠則完全來自蘇舜欽的詩句:『秋色入林紅黯澹,日光穿竹翠玲瓏。』(【滄浪懷貫之】)竹是中國文士風流的尤物和化身,陰晴晦明,風霜雨雪,竹之姿態萬千,無不可愛可目可心,『不可一日無此君』,幾成文人志趣表達的口頭禪。而蘇舜欽尤愛日色冷清光的境界,竹影落照在地面,亦生綠意,在清風的吹拂下,綠影搖曳多姿,盡情享受着遠離塵俗的靜寂與清泠。這豈非明末清初畫家張風所追求的生活狀態:『一竿二竿修竹,五月六月清風。何必徜徉世外,只須嘯詠林中。』(【題〖竹林高土圖軸〗】)只『翠玲瓏』一語,就已『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梅堯臣語,見歐陽修【六一詩話】)。清代著名學者、詩人錢大昕以為蘇舜欽的詩中此句和『野蔓盤青入破窗』最佳,於是在他遊覽之後所作的【滄浪亭】詩中將二句融鑄成一聯:『竹翠穿日光,窗青延野蔓。』總覺得少了蘇舜欽的那種感覺。這就是南宋學者胡仔所說的,蘇舜欽詩『真能道幽獨閒放之趣』(【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二)。
  
 樓主| 裏人 發表於 2012-6-9 17:27 | 顯示全部樓層
  我們再讀讀他的的幾首滄浪亭詩,以充分感受平淡中的『幽獨閒放』。在這些作品中,【初晴游滄浪亭】堪為代表:『夜雨連明春水生,嬌雲濃暖弄陰晴。簾虛日薄花竹靜,時有乳鳩相對鳴。』在詩中,縈繞着江南水鄉獨有的濕潤與溫軟,碧水悄漲,嬌雲弄日,虛閣竹影,一切盡顯靜謐,而不時傳來的宛轉鳩鳴聲,劃破山林,直有『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的意境。這樣的手法在蘇舜欽的詩中反覆出現,如【滄浪靜吟】:『山蟬帶響穿E戶,野蔓盤青入破窗。』蘇舜欽滄浪亭詩之妙處不僅僅是精微細緻地傳神寫照自然之美,更在乎詩中隱現出的身歷其境的『靜中情味世無雙』(【滄浪靜吟】),也就是個人情感映射之主觀色彩。
  『野蔓盤青入破窗』,這不唯是造園藝術所追求的『雖由人作,宛自天工』美學理想的體現,更有劉禹錫陋室『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陋室銘】)的自然野趣,在這樣的環境中自然也就可以『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素琴,閱金經;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前引蘇舜欽【答韓持國書】中的自述之語直可為明證矣。蘇舜欽在羅列圖史,琴尊自愉;階前掃雲,嶺上鋤月;乘興泛舟,吟嘯覽古之餘,還時常與故舊詩文酬和不斷,將自己在滄浪亭的感受和朋友一起共享,在讀了蘇舜欽的這些詩作之後,梅堯臣、歐陽修都不由得對蘇州無比神往了,其中歐陽修在【滄浪亭寄題子美】中這樣寫道:『子美寄我滄浪吟,邀我共作滄浪篇。滄浪有景不可到,使我東望心悠然……堪嗟人跡到不遠,雖有來路曾無緣。』表現出無比的失望和企羨之情。然而歐公畢竟是文學大師,隨後竟以驚人的想像之筆寫出了桃花源般的境界:『風高月白最宜夜,一片瑩淨鋪瓊田。清光不辨水與月,但見空碧涵漪漣。』在詩歌之終篇,歐陽修有一個願望,那就是:『雖然不許俗客到,莫惜佳句人間傳』。事實正如歐陽修之所願,這首【寄題子美】和蘇舜欽的滄浪亭諸詩一起廣為流播。
  到了清代,福建學者梁章鉅到蘇州任江蘇巡撫,游滄浪亭,頗得滄浪亭之佳趣與真意,遂集蘇舜欽與歐陽修之詩為聯云:『清風明月本無價,近水遠山皆有情』,直為滄浪亭之境界之大成,晚清樸學大師曲園俞樾手書此聯而今依舊鐫刻在滄浪亭石柱上。上聯便出自歐陽修的這首【滄浪亭寄題子美】,而下聯則出自蘇舜欽的【過蘇州】:『綠楊白鷺俱自得,近水遠山皆有情。』此聯雖系集句,然似乎是天造地設,渾如己出,足見楹聯大家梁章鉅手筆之非凡,而就另一種意義上來看,這豈非歐、蘇二人在對山水、風月等自然景致人格化和哲理化的一種默契?這樣的境界,為宋代以來文人所愛,因為它更是一種人生的哲學,蘇軾在【前赤壁賦】中就曾這樣說過:『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而在【點絳唇】詞中更有這樣的痴語:『閒倚胡床,庾公樓外峯千朵,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
  隨着蘇舜鐵的去世,滄浪亭也數易其主。到南宋紹興年間,名將韓世忠被黜,居蘇州,得滄浪亭,建濯纓閣、瑤華境界等,名之曰『韓園』。現今滄浪亭中所留清嘉慶間進士、無錫知縣齊彥槐所撰對聯:『四萬青錢,明月清風今有價;一雙白璧,詩人名將古無儔。』正是這一歷史的寫照。後又展轉為章僕射子厚所得,事見蘇州人葉夢得所著【石林詩話】卷上。在很長的時間內滄浪亭變成了寺廟,而後就逐漸湮沒。
  時至清康熙中,商丘人宋犖巡撫江蘇時,滄浪亭已是『野水瀠洄,巨石頹仆,小山q翳於荒煙蔓草間,人跡罕至』,而後宋氏『亟謀修復。構亭於山之巔,得文衡山(按:文徵明)隸書「滄浪亭」三字揭諸楣,復舊觀也。亭虛敞而臨高,城外西南諸峯蒼翠吐B,檐際亭旁,老樹數株,離立攫,似是百年以前物。循北路稍折而東,構小軒曰「自勝」,取子美【記】中語也。迤西十餘步,得平地為屋三楹,前亘土岡,後環清溪,顏曰「觀魚處」,因子美詩而名也。跨溪橫略約以通游屐,溪外菜畦,民居相錯如繡。亭之南,石磴陂陀,欄J曲折,翼以修廊,顏曰「步J」』,一時『遂擅郡中名勝』(宋犖【重修滄浪亭記】)。由此可見,宋公重修滄浪亭,則幾乎完全按照蘇舜欽詩與記中的意境造景,並以其中的語彙、典故命名,並顏其匾額與楹聯,則今存滄浪亭雖非子美之舊觀,而經由宋公修復之貌亦當與子美之境不遠矣。今人徜徉其中,品詩賞文,一聯一匾中,皆為一段文學因緣之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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