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景結情 餘味悠長

  作者: 陶文鵬

　　前人論詩詞作法，很注重開頭和結尾。開頭也叫發端、起句、破題；結尾也叫收束、落句、尾句。託名白樂天撰的【金針詩格】說：『破題欲似狂風卷浪，勢欲滔天；落句欲似高山放石，一去無回。』明代謝榛【四溟詩話】卷一也說：『凡起句當如爆竹，驟響易徹；結句當如撞鐘，清音有餘。』周邦彥詞一般平平起筆，起勢突兀如天外奇峯飛降的篇章寥寥。相比之下，他更注重也更擅長結尾。宋人沈義父【樂府指迷】云：『結尾須要放開，含有餘不盡之意，以景結情最好。』周詞也有以情結的，結得真率坦蕩，饒有氣勢，感動人心。但多數結尾是以景結情，即展現生動的景物畫面，或兼有畫外音，把濃郁詩情融入畫中，並宕出遠神，給予讀者豐富的美感和無窮的回味。這裏我們賞析幾首周詞的結尾。
　　
　　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這是周詞【蘇幕遮】的結尾。全詞云：『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上片寫汴京夏日清晨小院和荷塘景色，寫得清新明麗，生機勃勃，我們已經欣賞過了。下片由荷花引出對故鄉的思念。過片：『故鄉遙，何日去？』以問語出之，語意真率，一片深情。『家住』二句，交代自己久居京都，欲返故鄉而不得。『五月』三句中，『漁郎』，指江南水鄉的少年夥伴。『楫』，船槳。『芙蓉浦』，荷花塘。浦，這裏指港汊。詞人不說自己思念故鄉和兒時的夥伴，卻問兒時的夥伴是否還記得他，這是對面着筆、深透一層的寫法，再用一個問語出之，口吻十分親切有味。『小楫』二句，寫夢中與小夥伴們駕着小舟，進入荷花塘深處的情景。夢境是虛幻的，但幻中有真，虛中有實，讓讀者同他一道進入蓮葉田田的江南水鄉，景象極美，又情思悠長，可謂宕出遠神。北宋詩人張耒【懷金陵】詩云：『曾作金陵爛漫遊，北歸塵土變衣裘。芰荷聲裏孤舟雨，臥入江南第一州。』以回憶臥於舟上聽雨打芰荷之聲的幽美悠閒情景，表達對金陵的深情懷念，誘人美妙的想像，可與此詞結尾對讀。
　　
　　臨分何以祝深情？只有別愁三萬斛
　　
　　這是周詞【玉樓春】的兩句。此詞作於元v五年（1090），周邦彥廬州教授任滿游荊州時，詞云：『大堤花艷驚郎目，秀色華看不足。休將寶瑟寫幽懷，座上有人能顧曲。平波落照涵W玉，畫舸亭亭浮澹淥。臨分何以祝深情？只有別愁三萬斛。』上片寫襄陽城外大堤上，游女艷麗如花，使青年男子看得心亂眼花。接着寫他聽藝伎彈奏寶瑟，彼此相知相慕相悅的情景。下片寫分別。『平波』二句寫離別時的景色：夕陽倒映在平靜的江上，好像一隻紅色的玉盤沉浸水中。畫船聳立江邊，清澈的春水在船的四周蕩漾。因為這兩句已展現一幅色彩絢麗的黃昏美景來反襯愁情，如果結拍兩句再寫景，就難免單調而缺少變化。為了傾吐出他內心強烈的別愁，他便以直接抒情的方式收尾。『臨分』二句說：臨分手的時候，用什麼來表達我對你的深情祝福呢？只有我的心中三萬斛那麼多那麼重的相思離愁啊！這裏點化了庾信【愁賦】殘文：『誰知一寸心，乃有萬斛愁。』全篇所寫為大堤祖帳，平波落日，綠水畫舸的大景，所以結尾的抒情便以藝術誇張的筆法渲染『別愁』竟有『三萬斛』那樣沉重，好與上文所寫闊大景色相稱。由於前文已描繪出他所愛慕的女子的姿容之艷麗，展現了他與女子在彈瑟聽曲時的心心相印，使讀者已感受到他們眷戀不舍的深情，因此結尾的極度誇張便顯得自然真實，抒情坦率、熾熱、有氣勢，又能把抽象的『別愁』具象化為『三萬斛』。所以這個『以情結』的收尾有強烈巨大的感情衝擊力。近人喬大壯手批【片玉集】說：『結筆大處，非周不能。』是有感而發的。
　　
　　寶釵落枕夢春遠，簾影參差滿院
　　
　　這是周詞【秋蕊香】的兩句。全篇抒寫思婦的心態。詞云：『乳鴨池塘水暖。風緊柳花迎面。午妝粉指印窗眼。曲裏長眉翠淺。聞知社日停針線。探新燕。寶釵落枕夢春遠。簾影參差滿院。』上片寫春江水暖，乳鴨在池塘嬉戲；東風浩蕩，柳花飛揚，撲面而來。思婦午妝過後，將手指上的殘粉一點一點印在窗眼上，又用淡青色的眉筆把眉毛畫得彎曲細長。下片緊接上片，寫她聽說春社到來，便放下針線，探看房檐下是否有新燕歸來。詞人以一連串的動作細節描寫，已含蓄婉曲地透露出思婦的情思撩亂，百無聊賴。結尾兩句，寫她不知不覺做了一個迷濛的春夢，醒來才發現，午妝剛梳好的髮髻已鬆散了，寶釵掉落在枕頭上；而窗外陽光和煦，院子裏滿是簾幕舞動的影子。『寶釵落枕』四字，借一隻掉落枕上的小小金釵，傳達出她午夢之甜酣；『春夢遠』三字，點明她是懷春而夢，夢的是遠方的遊子。而『簾影參差滿院』句，更是以這滿院參差舞動的簾影，烘托出春閨晝靜的境界，又無聲地訴說出她內心紊亂、迷茫、幽怨的情緒。所以近人陳洵【海綃說詞】評『夢春遠』曰：『妙。此時風景，皆消歸夢中，正不止一簾內外。』俞平伯【論詩詞曲雜著•清真詞釋】說：『結句日斜深院，閒靜光景，以題無勝義，斯筆有餘妍也。』
　　
　　弄夜色，空餘滿地梨花雪
　　
　　這是周詞【浪淘沙慢】的結尾。詞云：『曉陰重、霜凋岸草，霧隱城堞。南陌脂車待發。東門帳飲乍闋。正拂面、垂楊堪攬結。掩紅淚、玉手親折。念漢浦離鴻去何許，經時信音絕。情切。望中地遠天闊。向露冷風清，無人處、耿耿寒漏咽。嗟萬事難忘，唯是輕別。翠尊未竭。憑斷雲留取，西樓殘月。羅帶光銷紋衾疊。連環解、舊香頓歇。怨歌永、瓊壺敲盡缺。恨春去、不與人期，弄夜色，空餘滿地梨花雪。』唐圭璋先生【唐宋詞簡釋】對這首詞的主旨、章法、結構、節奏作了簡明、精當的評析：『此首懷人。自起處至「親折」，皆追述往事。「曉陰重」三句，述曉發時景色。「南陌」兩句，述餞行。「正拂面」二句，述折柳送別。「念漢浦」二句，始拍到現在。以下兩片皆承上，念悵望之深。「嗟萬事」二句，嘆輕別之難忘。「翠尊」兩句，即承述難忘之實。第三片，寫別後之怨情，一氣貫注。所謂光消、衾疊、香歇、壺缺，皆層層深入，如驟雨飄風，颯然而至。』結尾三句說：令人怨恨的是春天歸去了，卻不先與人商約。徒然地留下潔白的梨花在黑夜裏飛舞飄落，弄得滿地似雪。這個結尾，在前面多層次的敘事抒情之後，以景結情，這正是清真最擅長的寫法。『梨花雪』的意象，點化了杜牧【初冬夜飲】詩：『砌下梨花一堆雪。』卻將『一堆雪』改成『滿地雪』。梨花飛舞，飄墜滿地，形象地表現春已歸去。春天歸去不與人商約，已夠可恨的了；而春天留下的梨花，還要『弄夜色』，弄得滿地一片雪白，更教人怨恨，使人愁絕。俞陛雲【唐五代兩宋詞選釋】說：『結處梨花如雪，在空際寫怨，而先以「恨春去」句動盪之。末二句用倒裝句法，不着一平率之筆也。』所謂『空際寫怨』，即不是實寫怨情，而是將怨情融入景物之中，留下空白，誘人想像、尋味。唐圭璋【唐宋詞簡釋】說：『「弄夜色」三字，於前路奔馳之下，忽作停頓，姿態橫生。末句，又暢說，極盡搖曳之致。』唐先生是從節奏變化的角度，讚賞這個結尾『極盡搖曳之致』。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云：『歌至曲終，覺萬匯哀鳴，天地變色。老杜所謂「意愜關飛動，篇終接混茫」也。』他引用杜甫『篇終接混茫』的意思，就是說周邦彥這首詞以景結情，把強烈浩茫的愁怨之情融入迷骺斬吹木拔鍩面之中，從而營造出混茫的大境界。而俞平伯先生【論詩詞曲雜著】引夏孫桐【手評本〖清真集〗】評曰：『結句束得住，音節之脆，筆力之勁，無人能及。』讚賞這個結句的音節與筆力。有那麼多詞論家從不同的角度稱揚清真詞工於收尾，可見這確是周邦彥的長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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