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並生:編造『伊索寓言』出於耶穌會士手筆『伊索寓言』在中國家喻戶曉,被指稱為出於古希臘的古典文獻。然而,所謂的古希臘『伊索寓言』中,不僅有出於佛經的故事,甚至還有出於唐代柳宗元的小說筆記的內容。原來,所謂的『伊索寓言』並非出於虛構的古希臘,而是耶穌會士在中國佈道時出於對抗中國傳統文化而杜撰出來的『證道故事』的翻版。 明末耶穌會士在華佈道的『證道故事』耶穌會士入明佈道,以天主教文獻不敵儒學經典及佛經之規模,於是使用寓言、故事的形式展開布教活動,在幾十年間,居然形成幾百種相關書籍。不料這批書籍卻成了後來西方人偽造『古希臘文獻』的淵藪。 明末耶穌會士在中國佈道七十餘年耶穌會士在明末佈道七十年,其間譯、著中文書籍約有四百五十種。[1] 明末耶穌會士『以寓言為教』『早在1583年羅明堅和利瑪竇抵達廣東之際,「以寓言為教」(fabula docet)就已交付日課,佈道時故而多的是以寓言為喻的情形。李嗣玄(fl.1645)所記福州傳教時期的艾儒略,金尼閣的【況義】似乎隨手一冊……』[2] 寓言之定義:『虛構』的『言談』『「寓言」(fabula)乃澤維爾的伊希朵(Isidore of Seville)所謂「虛構的言談」(loquendae fictae),而寓言之所以為「虛構」,原因在這種故事系憑空捏造而得,伊希朵以「言談」稱之,因為寓言源出口語。』[3] 『寓言的拉丁語義乃「虛構」(fabula),本身除了動物寓言外,兼指神話與一般虛擬性的故事,所以何嘗不可以入史?』[4] 所謂『伊索寓言』的『德墨催』版本『我們今天所知最早的伊索故事集,乃紀元前四世紀德墨催(Demetrius of Phalerum)的散文本【伊索寓言】。培理(Ben Edwin Perry)的研究顯示,這本語言集乃當時雄辯家的參考手冊,專供舉證與取材之用(BP,xiii)。』[5] 『德墨催』版本實際上沒人見過『希臘上古的伊索故事集如今蕩然無存,我們可見的早期伊索寓言都是羅馬人演繹德墨催的結果。』[6] 『伊索寓言』版本的『羅馬三脈』『一世紀費卓士(Phaedrus)的拉丁文本【伊索寓言書】與巴柏裏(Babrius)的希臘詩體【伊索寓言詩】。四世紀時,亞維奴(Avianus)又用拉丁牧歌體重寫巴柏裏,費本也經人重編而形成風行一時的羅穆斯本【伊索】(Romulus)。後世的各種【伊索寓言】---包括利瑪竇等耶穌會士在歐洲教育機構中所接受者---大多便由費卓士/羅穆斯與巴柏裏/亞維奴這兩條【伊索】祖脈演化形成。話雖如此,上古晚期仍有第三條【伊索】線脈可尋,此即現代學界所謂的奧古斯都本【伊索寓言】(Augustana)。這個本子多數用希臘文散體寫成,祖本難考,或為某二世紀之作。奧古斯都本雖然罕用於上古材料,上述【伊索】三脈一經會通,倒也形成中古動物語言型證道故事的主要源泉。』[7] 『羅馬三脈』不靠譜『羅馬三脈在內容上的分歧,本身甚為弔詭,暗示寓言的形態無從捉摸。』[8] 「寓言」和「神話」都是杜撰『本質上,「寓言」和一般所謂「神話」(mythos)實可交涉互通,要之都經「杜撰」而成(註:這一點參見孫紅梅【伊索寓言在中國】,碩士論文[北京大學,2001]頁23),有別於常態觀念下的史傳。……有趣的是,文藝復興以前博雅教育的這條脈絡,到了晚明耶穌會士手中,紛紛開花結果,而且匯為一流,變成證道的藝術的部分憑藉,而其首先表現便在「神話」之借為證道故事。』[9] 『故事新編』早於『如實複述』『明末耶穌會史上,故事新編的現象出現得遠較【伊索寓言】的如實複述為早。會士自編喻道新戲目的在說明教義或開示教眾,利瑪竇的【天主實義】便是這種風氣的「始作俑者」。』[10] 伊索寓言晚於故事新編,實際上,所謂【伊索寓言】不過是後世歐洲人將各種在埃及、印度、阿拉伯、中國等地曾經流行的故事,歸在了『伊索』的名下,結集而成的一部偽書。 先有金尼閣【況義】,後有【伊索寓言】耶穌會來華傳教士出於傳教的需要,於明天啟五年(1625年),用中文編寫了一本小冊子,在西安刊行,由法國耶穌會士金尼閣口授、中國天主教徒張賡筆傳,取名為【況義】共收寓言小故事38則,正編22則、補編16則,全書約六千餘字。[11] 一般研究者都以為該書是【伊索寓言】最早的中文節譯本。然而,天啟年間刻本已佚,如今只有抄本傳世。[12] 為何說它是【伊索寓言】的中文節譯本呢? 原來,據說法國國家圖書館有兩種【況義】版本,其中之一封面上寫有「伊索寓言選集」字樣。 『其一有拉丁文書目【伊索寓言選集】(Selectae Esopi Fabulae),封面上又書「金尼閣神父所譯的某些伊索寓言」(Quaedam Aesopi Fabulae a Patre Trigault)。見戈寶權著作,頁407-409頁。』[13] 中國學者強調【況義】是【伊索寓言】,說是由金尼閣『寫成或譯出』,『殆為伊索寓言』。(同上第320頁、第76頁)究竟是『寫成』還是『譯出』呢?『殆為』也是不確定的語氣。 實際上,與其說先有一個古希臘的【伊索寓言全集】,再據以譯出『伊索寓言』選本【況義】,毋寧說,是金尼閣神父為了布教編纂了【況義】,之後才被託名為『古希臘』奴隸伊索創作的【寓言】,最終被擴編為【伊索寓言全集】。 【況義】使用儒學概念、收入柳宗元的作品巴黎所藏【況義】全文本分正編與補編兩部分,其中正編22篇,補編16篇。正編『義曰』部分,間或採用儒學的概念,如第二篇:『義曰:治人以刑,不如以德』,為【論語】『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的政治理念。 補編中包括【羆說】、【蝜蝂傳】兩篇唐代柳宗元的作品。[14]怎麼可以說這是『古希臘』的『伊索寓言』呢? 【況義】中收有來自印度的故事例如【況義】的第3則故事【三友】,就是一則來自印度的故事。『【三友】風行於中世紀的歐洲聖壇,但其始也,則不在歐洲中古,而在七八世紀的小亞細亞。其時聖若望達馬瑟「撰」有希臘文本【巴蘭與約撒法】一書,述印度王子約撒法在聖徒巴蘭開示下改宗基督,而勸化過程中巴蘭所述的五個最重要的比喻故事裏,【三友】赫然居一(BI,190-199)。中世紀拉丁文的【三友】各本,其實都是根據若望的「原本」輾轉重譯或改寫而成,是以彼此間差異不大。…… 約撒法既為印度王子,那麼【巴蘭與約撒法】莫非原生印度?答案正是。若望所傳,不但其拉丁文譯本風靡羅馬公教的世界,希臘文原本更是席捲東方教會,中世紀迄二十世紀前夕,影響力僅次於【聖經】。證道故事之所以廣收【三友】,原因也是在此。』[15] 明末耶穌會士所述證道故事與佛經故事關係微妙耶穌會士創作時,或用類似佛教【百喻經】文體(如【況義】),而其某些所謂古典故事,則有襲用漢譯佛典故事情節者。 『明末耶穌會士為布教而譯寫的西方古典證道故事---尤其他們「以為」系出古典的某些故事---之中,有部分和漢譯佛典的關係微妙,若有重疊,從而在中國宗教史、翻譯史與文學史上形成了一個不能算小的諷刺。』[16] 最典型的是【況義】的第2則故事【南北風相爭】。這篇故事所使用的文體,是典型的佛教中文譬喻類文獻的文體: 『南北風爭論空中。北風曰:陰不勝陽,柔不勝剛,葉焦花萎,百物腐生,職汝之由。我氣健固,收斂歸藏,萬命自根,爾無與焉!南風答曰:陰陽二氣,各有其分,備陰偏陽,兩不能成。若必觭勝,我乃南面,不朝不讓,是謂亂常。南言未畢,北號怒曰:勿用虛辯,且與鬥力。乃從空俛地曰:幸有行人,交吹其衣,不能脫者,當拜下風。南風不辭,北乃發颺,氣可動山。行人增凜,緊束衣裘,竟不能脫。於是南風轉和,溫煦熱蒸。道行者汗浹,爭擇蔭而解衣矣。北風語塞,悵悔而去。』[17] 『金尼閣和張賡所為,與其說是「不自知」師法佛教,還不如說兩人心中於佛門譬喻的漢譯早有認識,是以沿襲其體。』[18] 來華耶穌會士第一人利瑪竇所述證道故事也有出自佛經者如利瑪竇所述【空井喻】云: 『嘗有一人,行於曠野,忽遇一毒龍欲攫之,無以敵,即走,龍便逐之至大阱,不能避,遂匿阱中,賴阱口旁有微土,土生小樹,則以一手持樹枝,以一足踵微土而懸焉;俯視阱下,則見大虎狼張口欲翕之,復俛視其樹,則有黑白蟲許多,齕樹根欲絕也,其窘如此;倏仰而見蜂窩在上枝,即不勝喜,便以一手取之,而安食其蜜,卻忘其險矣;惜哉食蜜未盡,樹根絕,而人入阱為虎狼食也。』[19] 這篇【空井喻】實際上是來源於唐代僧人義淨(635-713)所譯【佛說譬喻經】。該【經】全文如下: 『如是我聞。一時薄伽梵。在室羅伐城逝多林給孤獨園。爾時世尊於大眾中。告勝光王曰。大王。我今為王略說譬喻。諸有生死味着過患。王今諦聽。善思念之。乃往過去。於無量劫。時有一人。游於曠野。為惡象所逐。怖走無依。見一空井。傍有樹根。即尋根下。潛身井中。有黑白二鼠。互齧樹根。於井四邊。有四毒蛇。欲螫其人。下有毒龍。心畏龍蛇。恐樹根斷。樹根蜂蜜。五滴墮口。樹搖蜂散。下螫斯人。野火復來。燒然此樹。 王曰。是人云何。受無量苦。貪彼少味。爾時世尊告言。大王。曠野者喻於無明長夜曠遠。言彼人者。喻於異生。象喻無常。井喻生死。險岸樹根喻命。黑白二鼠以喻晝夜。齧樹根者。喻念念滅。其四毒蛇。喻於四大。蜜喻五欲。蜂喻邪思。火喻老病。毒龍喻死。是故大王。當知生老病死。甚可怖畏。常應思念。勿被五欲之所吞迫。爾時世尊重說頌曰: 曠野無明路人走喻凡夫 大象比無常 井喻生死岸 樹根喻於命 二鼠晝夜同 齧根念念衰 四蛇同四大 蜜滴喻五欲 蜂螫比邪思 火同於老病 毒龍方死苦 智者觀斯事 象可厭生津 五欲心無着 方名解脫人 鎮處無明海 常為死王驅 寧知戀聲色 不樂離凡夫 爾時勝光大王聞佛為說生死過患。得未曾有。深生厭離。合掌恭敬。一心瞻仰。白佛言。世尊。如來大慈。為說如是微妙法義。我今頂戴。佛言。善哉善哉。大王。當如說行。勿為放逸。時勝光王及諸大眾。皆悉歡喜。信受奉行。』 明末耶穌會士捏造歷史『戴奧吉尼士、蘇格拉底和亞歷山大每每在世說中行我們所不能行,言我們所不能言。我們一旦體認及此,理智上自覺或不自覺就會師之法之,奉為圭臬。問題是:這些人雖然是歷史實人,他們在世說中的言行卻是經過明末耶穌會士「假捏而得」,正是修辭的開花結果。』[20] 『戴奧吉尼士』,就是著名哲學家第歐根尼(Diogenea,公元前412-323年)。所謂『古希臘』偉大人物們,如第歐根尼、蘇格拉底和亞歷山大的故事,原來都是由明末耶穌會士們「捏造而得」! 第歐根尼「白天打燈籠」的故事希臘犬儒哲學家戴奧吉尼士的故事。他曾在白天打着燈籠,人問其故,對曰:「欲尋誠實之人。」對三世紀史家迪莪吉倪(Diogenes Laertius)來講,這個故事真而又真,是個典型的歷史軼事,可以視同傳記(LEP,6.41)。然而在羅馬作家費卓士筆下,同一「史事」卻經改編,搖身變成了伊索式的寓言,連原來的傳主都已改為伊索本人。[21] 所謂『犬儒哲學家』始見於來華耶穌會士中文文獻,本故事在羅馬作家費卓士筆下,搖身一變成了伊索式寓言,傳主也成了伊索本人,這是歐洲人在虛構『伊索的寓言』過程中更晚的文本。 第歐根尼與『犬儒』概念『西方古人中,戴奧吉尼士和世說生成的關係最深。他不僅在歷史上開創用世說性金言教學的傳統,並且投身變成此一文類最主要的角色之一。高一志對他情有獨鍾,【勵學古言】和【達道紀言】收錄的相關世說不少。後書且有片段述及其人癖性與犬儒稱號之由來。「是士嘲諛而善為諛,故眾以犬稱之。或問故,答曰:「凡有與我者,我媚之;不與我者,我吠之;不善者,我亦齕之。」」』[22] 由此可知,西方所謂『犬儒』的概念,實際上是來自中文。『犬』即『狗』,『儒』指『儒生』,『犬儒』概念起源一定在耶穌會士了解了『儒學』之後,以此揶揄、影射『儒學』,謂不如天主教之真之正也。 西方『古典歷史學』不過是虛構的『文學』而已『史家在「文直」與「事賅」之外,務必「不虛美,不隱惡」。在西方上古,這種觀念卻非必然,因為修西地底斯(Thucydides,c.460-c.399 BCE)或利瓦伊(Livy,59BCE-AD17)等史家本來就不分史實與修辭,馴至文藝復興結束以前,歷史在西方乃屬某種意義下的文學形式…… 上文所稱的「文學性」,部分涵意實為「虛構性」,往往有賴修辭來促成。倘用現代術語更精確地說,明末耶穌會所傳世說的虛構性,每每即見於會士為歷史編造情節(emplot)的文本特質(textuality)中,語言遊戲或遊戲語言經常是構成要素之一。』[23] (參見董並生【虛構的古希臘文明——西方歐洲『古典歷史』辨偽】第1章,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6月第1版)[1]參看李奭學【中國晚明與歐洲文學---明末耶穌會古典型證道故事考詮】第10頁、第46頁,三聯書店2010年9月第1版 [2]同上第89頁 [3]李奭學【中國晚明與歐洲文學---明末耶穌會古典型證道故事考詮】第49頁,三聯書店2010年9月第1版 [4]同上第188頁 [5]同上第50頁 [6]李奭學【中國晚明與歐洲文學---明末耶穌會古典型證道故事考詮】第53頁,三聯書店2010年9月第1版 [7]同上第53頁 [8]同上第55頁 [9]同上第193頁 [10]同上第94頁 [11]參看黃興濤、王國榮編【明清之際西學文本(50種重要文獻匯編)】第1冊第355頁,中華書局2013年4月第1版 [12]參看李奭學【中國晚明與歐洲文學---明末耶穌會古典型證道故事考詮】第320頁,三聯書店2010年9月第1版 [13]李奭學【中國晚明與歐洲文學---明末耶穌會古典型證道故事考詮】第76頁注,三聯書店2010年9月第1版 [14]參看黃興濤、王國榮編【明清之際西學文本(50種重要文獻匯編)】第1冊第355頁、358頁,中華書局2013年4月第1版 [15]李奭學【中國晚明與歐洲文學---明末耶穌會古典型證道故事考詮】第334頁,三聯書店2010年9月第1版 [16]李奭學【中國晚明與歐洲文學---明末耶穌會古典型證道故事考詮】第316頁,三聯書店2010年9月第1版 [17]黃興濤、王國榮編【明清之際西學文本(50種重要文獻匯編)】第1冊第357-358頁,中華書局2013年4月第1版 [18]李奭學【中國晚明與歐洲文學---明末耶穌會古典型證道故事考詮】第334頁,三聯書店2010年9月第1版 [19]朱維錚主編【利瑪竇中文著譯集】第456頁,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10月1版2刷 [20]李奭學【中國晚明與歐洲文學---明末耶穌會古典型證道故事考詮】第192頁,三聯書店2010年9月第1版 [21](註:BP,290-291.類似的情況還可見諸奧古斯都本【伊索】;其中【戴奧吉尼士和禿頭者】與【旅行中的戴奧吉尼士】兩條,論者從來都以史實視之。)詳見李奭學【中國晚明與歐洲文學---明末耶穌會古典型證道故事考詮】第132頁及注,三聯書店2010年9月第1版 [22](吳相湘編:【天主教東傳文獻三編】[共6冊],2:737,台北,台灣學生書社,1984)李奭學【中國晚明與歐洲文學---明末耶穌會古典型證道故事考詮】第160-161頁,三聯書店2010年9月第1版 [23]李奭學【中國晚明與歐洲文學---明末耶穌會古典型證道故事考詮】第133頁,三聯書店2010年9月第1版 |